打量著餐盤裏的餐點,黑發巫師狠狠的抽動了下喉嚨。


    鮮嫩的,用黃油微微煎過的,散發著濃鬱紅酒香味的小牛腩,在馬鈴薯、胡蘿卜、西芹菜的映襯下是眾星捧月般的奪人眼球。


    若是用餐叉輕輕觸碰上去,還能感受到那肉質感細膩滑嫩,柔韌且彈性十足,恰如少女小腿。


    湯汁散發著陣陣熱氣,卷起紅酒的濃鬱與香葉的芳香;燉煮熟爛的西紅柿化於湯中,清如水,紅如血。


    深吸一口氣,洛倫緊抿嘴角,架起雙臂,提起刀叉;死寂刹那,右手微顫,刀背按住牛肉一側;螢石燈下,叉間寒芒綻放,落下隻是頃刻……


    三、二、一!


    “唿…………”


    長籲一聲,緊咬牙關的洛倫垂首而歎,萬分不忍的將刀叉放下,十分遺憾的看著盤中的佳肴美味。


    他真的吃不下去…特別是在對麵一雙眼睛,用幾乎能殺人的目光在盯著自己的時候。


    長桌的另一端,某位神情肅然的女伯爵高挺胸脯,緊抿著嘴角,同樣對餐盤中的美味無動於衷——似乎對如何用目光殺死某個黑發巫師,或者讓他羞愧而死更令她感興趣。


    “怎麽,我們的公爵大人對今晚的菜色不滿意?”先是輕哼一聲,夏洛特隨即冷冷道:“真抱歉,但如果您能夠按時到來的話,我們原本是有時間重新準備的。”


    “不不不,我對今天的菜色很滿意——紅酒燉牛肉,簡直完美!”


    黑發巫師硬著頭皮開口道:“就是,為什麽我們要用這麽…‘長’的桌子呢,說話不累嗎?”


    話音落下,一臉尬笑的黑發巫師在兩人間比劃了下——巨長無比的長桌,兩人幾乎是一個坐在前門後,一個坐在後門旁,中間隔著整個餐廳。


    這個“特製”的餐桌,至少是用三張長桌拚出來的。


    如果不是視力過人,洛倫幾乎都看不見長桌對麵夏洛特的臉了!


    “當然有必要,這是為了您的身份考慮。”夏洛特一本正經的侃侃而談:“通常餐桌的長度是因為要考慮到還有其他賓客,而今天的晚宴隻有我們兩人。”


    “換句話說,這就是一種對彼此禮儀上的考驗——隻有全神貫注,才能看得見對方的表情,聽得見對方說的內容。”


    嗯,有理有據,令人信服,說的頭頭是道。


    在她話音落下的刹那,洛倫十分確信夏洛特的嘴角翹了翹,然後又拚命忍住了。


    “對不起,這一次是我錯了。”麵對夏洛特的“惡作劇”,黑發巫師十分果斷的選擇了舉雙手投降:“請原諒我之前的錯誤,還有我以後所有在禮儀和遵守承諾上麵所有的錯誤。”


    “哼…這還差不多,勇於承認錯誤也是一種高尚的品德。”


    得逞的夏洛特小小得意了下:“說到品德,我認為您…嗯,什麽叫以後的錯誤?難道您依然不思悔改,還是說…你要做什麽?!”


    等到女伯爵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搬起椅子捧起餐盤的黑發巫師,正一聲不吭的朝她走了過來。


    震驚的女伯爵似乎徹底愣住了,驚愕的表情像是僵住般一動不動,就這麽眼睜睜看著洛倫徑直走來。


    “啪!”


    椅子和盤子同時重重落下,聽到聲響的夏洛特就像受驚的兔子般一顫,本能的向後縮了縮。


    看著這副模樣的她,洛倫倒是心生感慨…換成幾年前剛剛在帝都相遇的女伯爵,怕是這時候已經一劍頂在自己咽喉上了。


    時間,真是一件很奇妙的東西啊。


    “沒什麽,承認錯誤。”


    坦然坐下的洛倫身體前傾,認真的看著拘束又緊張萬分的夏洛特,拚命忍著想笑的衝動:“我覺得離得這麽遠,無法和你四目相對的道歉實在是太沒有誠意了;所以決定走過來,當著你的麵道歉。”


    “這樣吧,隻要你肯接受我的道歉,我就坐迴去怎麽樣——我保證。”


    “我、我……”被嚇到卻又努力保持矜持的夏洛特,唿吸紊亂到連話都說不完整的地步;最後深吸一口氣,避開洛倫目光的同時拚盡全身的力量,令自己不至於失態:


    “尊敬的公爵大人,我接受您的道歉了——作為代價,麻煩您盡快坐迴去,如何?”


    可黑發巫師依舊很有耐心,或者說…玩下去的興致;突然發現了夏洛特的弱點,對他簡直就像找到了新大陸一樣。


    “嗯…我覺得隻是道歉,無法體現我的誠意。”溫和的一笑,洛倫在那一雙幾乎真的想殺了他的目光中搖搖頭:“得更有誠意一點兒。”


    “我認為您盡快坐迴自己的位置,不要被別人發現您如此失禮的表現就是最大的‘誠意’了。”拚命壓火的夏洛特,笑容變得有些猙獰了。


    “是嗎?那我就更有誠意點兒……”


    “更有誠意?你究竟要…嗯?!”


    夏洛特呆住了。


    像是僵住的木偶般,一動不動;隻有那雙微微顫栗的眼睛逐漸向下,看向自己麵前。


    更準確的說,是嘴前。


    不知何時叉起一塊牛腩的黑發巫師,麵如春風的將它送到了女伯爵嘴畔;促狹一笑:


    “吃了它,我就算你接受我的道歉了。”


    終於反應過來的女伯爵惱羞成怒,漲紅的麵龐猶如熟蘋果般;六神無主,不知所措,隻是惡狠狠的瞪著這個“胡作非為”的公爵大人。


    但黑發巫師的羞恥度下線顯然遠遠超過她的想象。


    “洛倫·都靈,你這個……”


    “你如果不吃,我就會一直舉著。”黑發巫師笑得更開心了,這種充滿新奇感的遊戲讓他有點兒欲罷不能:


    “你猜,如果這種時候有人突然闖進來看見這一幕,他們會怎麽想呢?”


    女伯爵僵住了…第二次。


    盡管夏洛特的表情愈發激動,洛倫卻笑容不改,等待她做出選擇。


    對付喜歡一本正經,又特別看重禮儀和形式的夏洛特·都靈,這種沒下線的套路可能是最有效的整治方式了;反正她肯定……


    “啪!”


    嗯?


    感受到叉子上傳來的力道,出神的黑發巫師猛地驚醒;抬起頭,就看到熟透了麵頰的夏洛特正死死地盯著自己,惡狠狠地咬著叉子。


    這次換成洛倫愣住了。


    羞惱的女伯爵一口咬下牛肉,用力的咀嚼著——就像咀嚼的不是牛肉,而是……


    “滿意了吧?我的公爵大人,這下你滿意了吧?!”帶著滿心的怨念和怒氣,將肉咽下的夏洛特瞪著雙眼:


    “打破規矩,毫無下限,無恥之尤…用這種方式羞辱我,讓你很開心,很得意是不是?!”


    典雅的嗓音,在空蕩蕩的餐廳內顯得卻尖銳無比。


    “絕對沒有!”


    洛倫果斷否決。


    “那你到底…嗯?!”


    話說一半,警惕的夏洛特就注意到黑發巫師的叉子,又叉起了第二塊牛腩;當即漲紅了臉,對著他怒目而視:“你居然……”


    “我居然…什麽?”調侃的揚起嘴角,洛倫將插著牛肉的叉子豎起,懸停在二人中央:“肉就在這裏,吃或者不吃,是你的選擇。”


    “我的選擇?明明是你在用無恥的手段要挾……”


    “不,這應該是你的選擇。”黑發巫師輕笑道:“夏洛特,你太在意別人對你的看法了。”


    “別人的目光,會嚴重影響你的思考方式和行為習慣——禮儀、規章、製度,這些是你保護自己的甲胄;但當別人打破這層甲胄的時候,你往往就束手就擒了。”


    “嗯,就像現在這樣。”洛倫逐漸收斂笑容:“就因為這樣,你才會在麵對小約德的時候束手束腳;因為你太在意別人的看法,也太在意我的看法了。”


    “我那麽做是因為……”


    “因為他是我的人…那又怎樣?”洛倫抬起目光:“他犯了錯,越過了線,就應該得到懲罰。”


    “他敢欺負你,那就整死他。”


    看著洛倫灼灼目光,夏洛特一怔;繼而嗤笑,一副全然不信的表情。


    “說得真好聽,但實際上呢?”女伯爵一聲冷哼:“他是公爵大人的親信,是他身邊最得力的助手,是公國的錢袋;我呢,我又算公爵大人的什麽…十三位封臣中的一個?”


    “小約德…他是值得懷疑的權臣,是滿心壞水的陰謀家,是曾經被我打敗將來還會被我打敗的奸商。”微笑的洛倫望著她,鄭重的搖搖頭:


    “怎麽能比得上我們高貴典雅,風華絕代,在餐桌上縱橫捭闔,在人群中智珠在握的赤血堡女伯爵呢?”


    “最重要的…夏洛特,你是我的朋友,這是他絕對比不了的地方。”


    “別忘了,你姓都靈,我也是。”


    女伯爵沉默,情緒逐漸穩定下來。


    朋友?


    恍惚不定的腦海,讓夏洛特的記憶迴到了三年前的清晨。


    三年…即便是過去了三年,自己依舊對洛倫·都靈所說的“真相”無法理解,一切仍然是虛幻的捉摸不定。


    難道自己和他又會是第二次曆史的重演;難道自己真的…要再扮演一次“夏洛特”的角色?


    就在此時……


    “唉?!”


    一隻手突然按住了夏洛特的肩膀,迴過神來的女伯爵驚愕的看著黑發巫師的表情——緊張的洛倫眯著眼睛,半伏在餐桌旁,右手已經按住了後腰“亮銀”的劍柄。


    半秒鍾,女伯爵立刻了解了情況。


    “有人?”


    “嗯。”繃緊身體的洛倫側首,死死盯著大門的方向:


    “我們…來客人了。”


    …………………………………


    “唿啊——!”


    赤血堡宮殿正門外,站崗的新人獵魔人疲憊的打了個哈欠,仰望著頭頂的圓月,表情分外無奈。


    他知道能給公爵大人站崗是多麽難得的機會,他也知道這能給自己履曆添上多麽光彩濃重的一筆,但……


    “這真的…不是我想要的樣子啊。”


    抱怨的新兵小聲嘟囔著,百無聊賴的長籲短歎。


    一旁的卡爾·科林默默的看著他,並沒有多說什麽。


    雲巔峰之戰,明明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新兵馬丁慘死在邪神使徒手中的模樣,對他仍舊曆曆在目。


    那樣的情景,真的不想看第二次。


    不過也不會再看到第二次了——接下來自己會被路斯恩調派到古木森林,潛伏在深林堡提防亞速爾精靈的入侵,這樣的任務是不可能交給新兵去辦的。


    當然,路斯恩隊長的真正想法他也能明白——這種風險極高,又很難完成的工作,交給自己這種“雙麵間諜”,又有能力的家夥簡直再合適不過。


    所以隻要過了今晚,自己就可以和這些熱血上頭,單純又固執的家夥永遠告別了。


    過了今晚……


    “噗!”


    一聲微弱到幾乎不可查的聲音,驚動了獵魔人的本能。


    脖頸後一陣冰冷,警覺的卡爾·科林一動不動,隻有目光稍稍偏斜,一點一點挪向身側。


    眼珠微顫,獵魔人的瞳孔猛地收縮。


    那個新兵…那個到現在自己連名字叫不出的新兵…正一臉恐懼的看著自己,四目相對的眼珠驚慌而又不安;但他的身體卻站在原地,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他的嘴張了張,但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下一秒,想說什麽的新兵最後還是沒能將想說的話告訴他。


    因為他的頭不見了。


    不,不是不見了…因為獵魔人清楚的聽到了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響,還有腳尖前傳來的觸感。


    咕嚕咕嚕的,滾到了自己腳前。


    沒有噴湧如柱的血漿,沒有毛骨悚然的抽搐;新兵的“屍體”就像是突然“睡著了”似的,癱倒在地,沒有半點動靜。


    仿佛新兵不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根廊柱,一件雕塑,一個裝飾品…被童心未泯的少女,扭斷腦袋的洋娃娃。


    在他倒下的身後,出現了一個嬌小的身影。


    長發銀白如雪,簡單且單薄的窄袍;左手握著刀鞘,右手反握長刀;尖尖的小耳朵畔,鮮紅色的綢緞擋住了她的眼睛。


    看不到眼睛,又沒有表情…冷漠的精靈少女輕揚刀鋒,緩緩收入鞘中。


    “又…斬了些無謂之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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