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廚正文卷第四百三十九章那一夜的雨啊……晌午時分,阿鐵迴來了。


    娜仁婭一家子正在收拾行裝,看樣子是要逃亡了。


    “天呐,孩子,你怎麽跑迴來了?”


    阿鐵走進帳篷,娜仁婭的母親嚇了一大跳,手中的一隻黑陶罐‘嘭’的一聲落在地上砸碎了:“大祭司不見了,他們家的人都瘋了,讓頭人派了一百多人到處尋找,看樣子是要殺人了。”


    “快,你帶上娜仁婭和阿爾罕兩個人逃走吧!”


    “天下很大,草原很大,在遙遠的阿爾金山和天山一帶,你們可以尋找一個新的部落……”


    阿鐵揉一揉阿爾罕的小腦袋,溫言笑道:“如果我們逃走,才會引起人家的懷疑,阿媽,娜仁婭,阿爾罕,請相信我,真的沒有什麽事情。”


    他動手將幾人裝好的行囊打開,一一歸位:“大祭司來過咱們家,說是要給他送十隻母羊,還抽了我一鞭子,便向正西方向去了。”


    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娜仁婭一家人莫名的有些安心。


    草原上,每一座帳篷裏,真的太需要一個能站著尿尿的男人……


    部落大祭司不見了,頭人很著急,他帶著一隊騎兵,遍尋方圓幾十裏之地,最後,終於一無所獲的迴去了。


    娜仁婭一家人終於稍微鬆了一口氣。


    不過,他們看向阿鐵時,卻免不了總有些害怕,畢竟,能一口氣弄死七八名壯漢的少年人,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就算他默默的劈柴、喂馬、煮羊肉,似乎都遮掩不住身上那一股子令人膽顫的殺氣。


    當然,這些匈奴人並不知道‘殺氣’是什麽玩意兒,反正就是看著阿鐵時,他們就覺得有些害怕。


    阿鐵對此心知肚明,卻始終默然不語。


    有些事情,需要自己慢慢去做,等到事後,他們終究會明白過來的……


    ……


    如此這般,又過了兩三日。


    大祭司失蹤的消息傳開了,有人說,他去遠方了,有人說,他可能去覲見休屠王了,總而言之,竟然沒有一個人懷疑,他們的大祭司實際上已經被人給埋了。


    草原上,牧人的帳篷很少聚集起來,因為每一家的草場不一樣,在沒有戰爭和部落大聚會的情況下,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往往隻是大老遠的唱幾句悠長而滄桑的歌。


    阿鐵的心情不錯。


    娜仁婭,是他的第一個婦人。


    這個貧瘠的牧人家庭,也是他的第一個家,這種感覺奇怪極了,讓他都有些恍惚,總覺得有些不真實。


    於是,每一個夜晚,他都很努力,聽著娜仁婭那羊羔子一般的叫聲,阿鐵終於確定,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那麽,就得盡快行動起來了。


    阿木那邊已經采取行動,滲入附近最大的一個部落裏去,成了族長家和大祭司家的工匠、廚子和牧羊人。


    另外那些臭小子,也有所收獲,毫無波瀾的成了匈奴人的仆役和工匠。


    亂世之下,人不如狗,很多部落破落後,要麽趕著牛羊牲口追逐水草而去,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是什麽樣子,要麽,迅速成為其他一些部落的財產,無論是男人、婦人還是孩子,都會融入其他部落裏,艱難的活著。


    所以,一千多半大小子,很容易就融入了幾十個部落,倒也沒有引起一絲一毫的懷疑。


    甚至,那些收留他們的匈奴人,還在暗自竊喜。


    畢竟,一個免費的奴仆和牧羊人,誰不喜愛?


    這一日黃昏時分,彤雲密布,電閃雷鳴,一大片黑雲從北方壓過來,帶來一場罕見的大暴雨。


    草原一片靜謐。


    遠處的祁連山,龍首山,胭脂山,一時間都被黑雲彌漫,根本就看不見;牧人們躲在各自的帳篷裏,在羊油燈下吃飯,說話;男人們坐不住,時不時的會掀開帳篷的簾子,向自家的羊圈、牛圈方向張望幾眼。


    這場雨實在太大了,還下個沒完沒了,從黃昏時分開始下,直到午夜時分還在嘩嘩嘩的潑灑著。


    遠處的小河裏,傳來一片轟響,應該是山洪爆發了。


    “我去看看咱們家的羊圈和牛圈。”


    阿鐵披了一片羊毛氈,掀開帳篷門簾,向外麵張望幾眼,迴頭瞅著娜仁婭笑了笑:“伱想睡,等會兒我便來。”


    娜仁婭使勁點頭:“嗯,我等你迴來!”


    阿鐵一步跨出帳篷,用羊毛氈遮住頭頂,大踏步向羊圈方向而去……


    ……


    夜半時分,阿鐵迴來了。


    他的臉色慘白,渾身上下濕淋淋的,身上還沾了一些泥巴和草屑,看上去就很是狼狽。


    他的兩隻眼睛卻賊亮賊亮的,簡單洗漱一番,將身上的泥巴和水漬擦洗幹淨,打了好幾個噴嚏,這才鑽進羊皮縫製的‘被窩’裏。


    “阿鐵……”


    娜仁婭的身子猛的一顫,卻沒有轉過身來,隻是甕聲問一句:“咱家的牛羊牲口都還好吧?”


    阿鐵笑嘻嘻說道:“好,好得很。”


    “氐羊貼在母羊身邊,小羊羔擠在母羊身邊,羊圈的棚子也很結實,咱家的幹草也很多,就算再下一日一夜的雨,都不會有什麽問題。”


    說話間,他伸出胳膊,將羊羔子一般肥美的娜仁婭扳直,借著羊油燈盞昏黃的光線,很仔細的瞅著她的臉龐,讚歎:“你比格桑花還要美。”


    娜仁婭挺了挺身子,整個人都貼了過來,低聲道:“冷。”


    阿鐵抱緊了一些:“等會兒就不冷了。”


    小婦人默默點頭,又挺了挺身子:“阿鐵,你會不會離開這個家?”


    阿鐵想了想方才說道:“等過一段日子,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小婦人:“什麽地方?”


    阿鐵:“遠方……”


    ……


    一日一夜後。


    雨停了。


    遠處的小河裏洪水泛濫,昨夜的雨水,加上祁連山上流下來的雪水,迅速匯聚起來,讓平日間不足七八尺寬的小河,竟然漫上來好幾尺,河麵足足有二三十丈。


    水聲轟響,河水渾濁。


    一個驚人的消息突然傳開——


    部落頭人死了。


    連帶著,他的二十幾個妻子、三十幾個孩子和兩百多名扈從,一夜之間,竟是無一幸免的死掉了。


    這些人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幾乎沒有掙紮的痕跡,就好像是在睡夢中被人吹滅的一盞盞燈,聽著就挺瘮人的。


    阿鐵所在的這個部落,算是附近最大的一個,總共有七百口口人,聽到消息後,第一時間趕往頭人家。


    “大祭司呢?”


    “頭人家出事了,大祭司怎麽還不迴來?”


    “這該怎麽辦啊……”


    牧人們聚在頭人家的帳篷外,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著,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在匈奴人的生活中,沒有所謂的天,也沒有所謂的地。


    他們的天,便是部落頭人,是大祭司;他們的地,是頭人恩賜給他們的草場,說到底,卻終究還是頭人家、大祭司家的草場……


    阿鐵混在人群中冷眼旁觀,雙手攏在羊皮袍子裏,就像那些木訥的草原人一樣,顯得有些茫然無措。


    沒有戰爭,沒有殺戮,也沒有任何傷痕。


    部落頭人一大家子兩百多人,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死掉,讓這些匈奴人無所適從,再加上大祭司沒有消息,就更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尋不見大祭司,怎麽辦?”


    一名牧人從頭人家的帳篷裏走出來,臉色陰沉的厲害,嘴唇都有些哆嗦,顯然,裏麵的詭異一幕有些可怕……


    “阿毒那,你去給休屠王那邊報信,讓他們派人過來處理,”一名臉色黧黑的老牧人站出來,“還有,再出去兩隊人尋找大祭司,讓他盡快迴來。”


    沒有了頭人,沒有了大祭司,匈奴人似乎不會生活了。


    躲在人群中的阿鐵剛要走出去說話,他的手卻被娜仁婭死死抓住:“阿鐵……”


    這名小婦人眼底盡是擔憂和恐懼,兩隻眼睛忽閃忽閃的,似乎在無聲說道:‘不要……’


    阿鐵咧嘴,對著自己的小婦人無聲一笑,便向前走出幾步。


    匈奴人的部落組織甚為分散,在沒有戰爭發生時,偶爾有一兩個男人或婦人出現在某一座帳篷裏,都是比較常見的,所以,他也不怕暴露身份。


    “巴依大叔,天氣酷熱,再加上一夜暴雨,這些屍身需要盡快處理,要不然,說不定會有不幹淨的東西生出來。”


    阿鐵走到那名老牧人身邊,小心翼翼的說道:“另外,頭人家的牛羊牲口馬匹,如今可還在圈裏挨餓呢,這沒人照料的話,牲口們會挨餓……”


    那名叫巴依的老牧人轉頭,眼裏有些意外之色:“你是誰?”


    不等阿鐵開口說話,娜仁婭趕緊開口:“巴依大叔,這是我男人阿鐵。”


    匈奴人紛紛看過來,神情漠然。


    顯然,娜仁婭一家在部落裏的存在感並不強烈,很多人隻是微微點頭,然後,便轉頭繼續瞅著那十幾座死氣沉沉的帳篷。


    老巴依低頭沉思幾個唿吸,道:“阿鐵說的有道理,無論如何,牛羊牲口馬匹不能挨餓,要不……從每家每戶抽一個男人為族長家放羊牧馬?”


    匈奴人們紛紛點頭,並有一些人,還主動站出來,看樣子就要替死去的頭人家放羊牧馬。


    阿鐵走進老巴依身邊,低聲說道:“巴依大叔,各家都有自己的牛羊牲口需要照料,不如……”


    老巴依皺眉:“不如什麽?”


    阿鐵很認真的說道:“不如暫時將族長家的牛羊牲口馬匹,按照每一家的人口數量分下去,這樣一來,就可以避免有些人丁單薄的家庭抽不出人手過來幫忙。”


    老巴依沉思幾個唿吸,沒有理會阿鐵,轉頭對著另外幾名老牧人招招手:“大家過來商量一下。”


    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部落頭人一大家子死了個幹幹淨淨,就連一點血脈嫡親都沒有留下來,家裏的草場,牛羊,馬匹,帳篷,以及部落裏的公共財產,自然需要重新分配。


    當老巴依將阿鐵的建議說出來,讓大家議論時,其實每一個人的心裏都有些活泛起來……


    畢竟,部落頭人死了,總得有一個新的頭人吧?


    可是,眼下的情形有些特殊,大祭司不見蹤影,沒有人主事,一旦誰跳出來想要爭奪頭人的位置,說不定會引起旁人的嫉恨,會將頭人滅門的帽子扣在他頭上。


    於是乎,隻用了短短一盞茶工夫,事情便得以順利通過——


    暫時先將頭人家的牛羊牲口馬匹,按照每家每戶的人口數量分配下去;同時,頭人家的那幾處草場,也暫時分配下去……


    ……


    阿鐵的計劃,完成了第一步。


    傍晚時分,他趕著一百多隻羊、六十多頭牛、八十多匹馬,神情自若的迴到自家的帳篷,看上去沒有什麽情緒波動。


    實際上,他的心裏已經樂開了花。


    楊川公子給他支的這一招,簡直太管用了!


    神不知鬼不覺的弄死部落頭人,大祭司,讓整個部落出現短暫的癱瘓狀態,然後,趁機讓大家把頭人家、大祭司家的牛羊牲口等財產重新分配了。


    表麵來看,是替那些貴族老爺們放羊牧馬。


    實際上。


    一旦那些牛羊牲口馬匹和水草豐美的草場,落在大家的手裏,幾乎等於是對原有社會形態的一種破壞,讓那些普通牧人適應一段時間後,自然會不由自主的認為,那些財產和草場,都是屬於自己的……


    既然成了大家的私有財產,若是有人敢將其收攏起來,歸為他一家人的‘私產’,其他匈奴人的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用楊川的話說,這就是一個陽謀。


    簡單,純粹而粗暴。


    “阿鐵……”


    娜仁婭的母親,這位其實並不是很年邁的匈奴婦人欲言又止,很認真的看了阿鐵一眼,便低頭忙碌去了。


    娜仁婭和她母親、弟弟正在帳篷門前忙著做飯,炊煙嫋嫋,牛糞燃燒後的味道,帶著一絲淡淡的臭味,混雜這一股子莫名的青草氣息,在傍晚的草原上,好聞極了。


    “沒事的,你們放心好了。”


    阿鐵將頭人家的牛羊牲口趕進自家的羊圈、牛圈,心安理得的挑了一隻肥美的羊羔子:“阿爾罕弟弟,過來幫忙,今晚咱們家吃烤全羊。”


    阿爾罕年紀尚小,哪裏知道部落裏發生了一樁天大的事情,隻要有羊肉吃,早就將阿鐵殺死大祭司的事情拋之腦後,蹦蹦跳跳的跑過來:“阿鐵哥哥,今晚真要吃羊肉?”


    阿鐵提著頭人家的那隻小肥羊,走到一片幹淨的草地上,讓阿爾罕端過來一隻黑陶罐子接在下麵,等著盛羊血。


    他笑眯眯的瞅著阿爾罕,隨手從靴子裏抽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子,在羊羔子的咽喉處輕輕割了一刀:“對,今晚吃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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