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晴,雲中城裏車馬粼粼,不少人家的屋頂炊煙嫋嫋,頗有那麽一絲人間煙火氣兒。


    司馬遷的居所更是煙熏火燎,兩個新砌的饢坑裏,新鮮的鬆木柴火燒得正旺。


    院子裏,司馬遷與堂邑父二人默默忙碌著。


    嚴格來說,是堂邑父一個人在那裏忙碌著,剝洗羊肉、塗抹佐料和香油,司馬遷在一旁礙手礙腳,看上去就很是多餘。


    可是,他又不敢讓自己閑著,隻能笨拙的提水、劈柴、燒火,大冷天的卻早已額頭見汗。


    這兩個人給他的壓力太大了。


    衛青倒還好說,站在饢坑旁邊凝視著火苗,沉默寡言,黧黑而端嚴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似乎正在思考重大問題。


    崔九一襲麻衣,麵色蒼白泛青,好像很多年不曾曬過太陽,渾身散發著一股子森然寒氣。


    他雙手攏在袖中,安靜的站在堂邑父身後,饒有興味的觀摩烤全羊的全過程,看上去就十分的專注,並不時的問上一兩句。


    司馬遷沮喪的發現,崔九每次一開口,他的頭皮就會一緊,後背的寒毛便會不自禁的倒豎起來。


    這種感覺、差極了。


    看來還是讀書太少,書沒讀好,胸中的浩然之氣尚有一點稀薄,麵對真正的強權人物時,還做不到泰然自若、寵辱不驚啊。


    至於那名虎頭虎腦的少年,不提也罷。


    在司馬遷看來,這小子年紀不大,卻是一個十足的二逼:隻見他手提一張大弓,仰麵向天,目如鷹隼,似乎在尋找可以射獵的大鳥……


    崔九:“這幾樣佐料粉末,從何而來?”


    司馬遷:“楊川贈送的。”


    崔九:“烤全羊的手法不錯,爐火純青時,將羊肉吊入,封閉爐灶後不僅能烤出肥美羊脂,能使佐料入味,且能保持羊肉之鮮美異香,此法何人所創?”


    司馬遷:“楊川。”


    崔九:“此人心思甚為靈巧,深得烹飪之精髓啊。”


    司馬遷:“楊川…咳咳,大長門所言甚是。”


    崔九淡然一笑,頗有意味的瞅著司馬遷,道:“司馬子長的心境有些不穩,可是怕了某家?”


    司馬遷點點頭,苦笑道:“子長讀書不精,戰戰兢兢。”


    崔九搖搖頭,道:“怯懦跟讀書沒什麽關係,你看看這個烤羊肉的匈奴人,應該沒讀過聖賢書吧?他怎麽就不怕某家?”


    司馬遷不知如何應答,隻好搖頭苦笑。


    崔九也不再為難他,蹲下身子,伸出兩隻雞爪子般幹瘦的手,幫著堂邑父和泥、抹縫,將烤肉的饢坑封閉的嚴嚴實實,不留一絲縫隙。


    “多謝貴人幫忙,”堂邑父終於直起腰,躬身說道:“烤全羊一個時辰即可食用,不過,要讓羊肉外脆內軟、酥香軟爛,最好烤製一個半時辰左右。”


    崔九微微點頭,道:“多謝壯士告知。”


    堂邑父施禮後,自去一旁忙碌。


    崔九轉頭看向衛青,笑道:“車騎將軍想吃半生不熟的,還是喜歡酥香軟爛的?”


    衛青正色道:“衛青出身粗鄙,對吃食沒有多餘念想,隻要能果腹就行了,不敢貪圖口舌之欲。”


    崔九聞言,搖頭笑道:“儒家先賢有一句廢話講的很有道理,食不厭精,燴不厭細,某家覺得這天下的很多事情,其實都跟這烤全羊一樣,需要猛火燒灶,文火炙烤,曆經彌久方能吃到一口酥香軟爛的肥羊肉。”


    衛青沉吟幾聲,拱手道:“大長門的意思是、河南之戰還沒有結束?”


    “白羊王、樓煩王兩大部經略河套多年,一戰擊潰,多少有些令人費解啊。”


    崔九走到一堆積雪邊,抓了兩把雪搓洗著手上的泥巴,悠然說道:“更何況,將軍與李息的兩路大軍橫掃千裏,可曾遭遇其主力騎兵?


    這兩部人馬的實力非同小可,控弦之士足有五萬餘人,這麽容易被驅趕出河南地?”


    衛青默然點頭,很認真的說道:“這也是本將急於折返雲中的緣故。”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崔九安靜的守在饢坑旁邊,伸著兩隻幹瘦的手掌在取暖;衛青則繼續發呆,盯著眼前的一堆積雪,似乎要在上麵看出一朵花來。


    “雕!”


    “金雕!”


    突然,手提大弓的少年喊了一嗓子,滿滿的都是喜悅之情。


    他從身後的箭囊裏取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單腿微屈,深吸一口氣,一張黃楊木硬弓便被拉成了滿月狀。


    ‘嘣’的一聲輕響。


    那支羽箭應聲離弦,勢若奔雷,直向天上一隻大鳥激射而去,隱約間,竟似夾雜著一縷淒厲的破空之聲,端的氣勢驚人。


    “好箭法!”


    司馬遷仰頭看去,剛叫了一聲好,卻驟然臉色大變,急吼吼的說道:“休要再射,那是自己人的雕!”


    他看得仔細,那可不就是楊川的金雕嗎?


    說時遲那時快,天空中傳來一聲清越激昂的雕鳴,金雕猛的一個側翻,險之又險的避開那少年的一箭,展翅高飛,卻是再不願落下來了。


    “這位……公子,那金雕是我一位朋友豢養的靈寵。”


    司馬遷也顧不得崔九、衛青在場,快步走到少年身邊,拱手道:“還請這位公子箭下留情。”


    那少年仰臉看著天空,有些意興闌珊的收起大弓,嘀咕一句:“不就是一隻雕麽,迴頭我也養一隻。”


    司馬遷鬆了一口氣,對著高空盤旋的金雕揮舞手臂:“好了雕兄,可以下來了。”


    那金雕盤旋七八圈,發現射他一箭的那壞小子收起了大弓,這才猶猶豫豫的落下來,不過,它並沒有收起翅翼,而是不斷撲棱著,似乎做好了隨時跑路的準備。


    “這雕養的不錯,已頗有靈性。”崔九讚歎一句。


    衛青也轉頭看過去,微微點頭,看樣子對這一隻金雕也頗為喜愛。


    隻有那少年卻一臉的不屑:“嘁,一隻扁毛畜生罷了。”


    衛青冷哼一聲,走上前去就是一腳,將那少年直接踢了一個跟頭,滾出去七八步方才停歇,斥道:“輕侮別人,等若承認你自己還是一個廢物。


    下次再偷跑出來,打折你的腿!”


    那少年從地上爬起來,一言不發,黑不溜秋的小臉上卻滿是不服,直勾勾的瞪視著比他高出兩三尺的衛青,竟是絲毫都不畏怯。


    衛青惱怒不已,還要上前毆打,卻被崔九勸住了:“好了,霍去病是某家帶出來的,並非私自偷跑。”


    衛青瞪一眼那少年,兩隻拳頭捏的‘叭叭’作響,猶如爆豆一般,聽上去還挺嚇人的。


    那少年終於服軟,不再直勾勾的瞪視衛青,而是將兇狠的目光投向那隻金雕。


    ‘原來,這二逼少年叫霍去病啊?’


    因為搞不清楚眼前這少年是什麽來頭,司馬遷也不好多說話,他快步走到金雕身邊,從其腿上解下一卷羊皮,溫言撫慰道:“雕老四,你家公子可好?等會兒吃過烤肉再迴去吧。”


    ‘雕老四’驕傲的飛起來,落在一棵大樹上,警惕的盯著院子裏的幾個人。


    它敏銳的察覺到,那個虎頭虎腦的壞小子的眼神不太對勁,陰惻惻的,一隻手還撫摩著他的那張黃楊木硬弓,似乎隨時都要彎弓射箭……


    “用金雕傳遞軍情倒也不錯,”衛青突然說道,“司馬遷,你的這位朋友叫什麽名字?在何處高就?”


    司馬遷剛要展開那一卷羊皮,聽到車騎將軍問話,趕緊躬身答道:“他叫楊川,如今在石門障,是一名烽子。”


    “石門障、烽子?”


    衛青尚未開口,崔九卻轉頭看過來,瞅著司馬遷手中的那一卷羊皮,淡然說道:“你這位叫楊川的朋友,很有意思,不僅善於利用西域胡人的香料,還養得一隻好雕呢。


    莫非、他出身西域,在匈奴人中間長大?”


    崔九的話語很輕柔,也和溫和,而且,他那張蒼白而泛青的臉上,還帶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可不知為何,司馬遷的心裏,卻泛起一絲莫名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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