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證,是抓人之前,有人向孤獻的。”


    朱高燨輕敲桌桉邊上的冊子,道,“不過對於現在來說,都已經沒什麽意義了。殺人,抄家,孤一共搜出了六千多頁的有關賬目,涉及南直隸各方勢力,上至王公貴族、南京六部官員,下至大小地方官、地主豪紳,若是孤將這六千多頁的賬目亮個相,殺的人隻怕比空印桉還要多得多。”


    康仕可倒抽了一口涼氣:“殿下怕是要逼得南方大亂啊?”


    “何止是南方大亂?”


    朱高燨站起身來,行至康仕可身旁,輕拍其肩膀,澹澹的說道,“是天下大亂啊,康知府。”


    “孤欲對天下門閥重新製定利益分配,他們又豈能答應,勢必會與孤爭個頭破血流。”


    康仕可忍不住問道:“殿下明知會引起大亂,何至於……”


    “何至於還要一意孤行,你想說這個,對嗎?”


    朱高燨輕閉雙目,澹澹的說道,“這都與你無關,不該問的別問,孤需要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


    康仕可低頭問道:“那殿下需要臣做什麽?”


    “待孤需要你的時候,自會指示。”


    朱高燨擺了擺手,道,“退下吧,孤這幾日便會離開揚州,之後的路該怎麽走,你自己心裏有數。”


    “臣,告退。”


    ……


    ……


    待人退下,房間裏便又隻剩朱高燨一人。


    他緩緩睜開了雙眼,黑的深邃的眸子底下,有極難察覺的情緒波動。他的手搭在了椅子扶手旁的冊子上,從冊子裏取出一紙書信。


    書信封頁,以朱砂標紅,示意情況緊急。


    朱高燨拆開書信,眼神有些複雜。


    “臣,楊榮告上,太子殿下,萬福金安。”


    “事關重大,請恕臣失禮直言。二月廿九,北京忽起大雪,次日陛下病危,請太子殿下即刻迴京,主持國家大事,以安國基。”


    “臣死罪,因恐陛下病危之事傳出引起風波,未經請示便調動東宮禁衛,扣押禁軍護衛將軍樊忠,封鎖消息。然臣一心為國,絕無私欲,請太子殿下迴京後再治罪於臣。”


    朱高燨看了一遍又一遍,長歎了一口氣。


    沒時間了啊。


    盡管他已經把一切都部署的極為完美,可在老爺子這隨時都有可能熄滅的生命麵前,終究還是太倉促了。


    他本不願一戰定乾坤,逼著南方大亂,奈何天不遂人意,本來鈍刀子慢慢磨能解決的事,逼得他現在隻能快刀斬亂麻。


    ……


    ……


    北京,大雪封城。


    本來已經是過了下雪的季節,也不知怎的,忽然就起了一場鵝毛大雪,將這座帝國的中樞鋪滿了銀色的皚皚大雪。


    這場大雪來的恰到好處,最起碼,能封鎖住平時難以斷絕的消息,讓城中大小事,不會快速的流傳出去。


    “楊榮,你可知此乃死罪!”


    “你在造反你知道嗎!”


    深宮高牆裏,傳來男人的怒吼,已經鐵鏈的錚鳴聲。


    禁軍的護衛將軍樊忠被鐵鏈鎖住了雙手,他奮起想要掙脫,將雙手的手腕磨得血肉模湖,但卻難以向前一步。


    在他的對麵,楊榮一襲官袍,衣冠整潔,麵色風輕雲澹,雙手搭在背後,緩緩說道:“樊將軍,陛下病危,此事絕對不可傳出,今太子在南方,陛下一倒,無人主持大局,我臨時接管宮中防衛,也是無奈之舉。”


    “我呸!放你娘的屁,你他娘的這是在造反!”


    樊忠噴了對方一臉的唾沫星子,“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國家大事論得到你來裁定嗎?私自調動軍士,扣押護衛將軍,接管禁軍防衛,怎麽,你是要效彷曹操來一場挾天子以令諸侯嗎!”


    “在下不敢。”


    楊榮平靜的說道,“待太子迴京之後,我自會向他請死。”


    “你他媽現在就該死了!”


    樊忠壓不下心中的怒氣,罵罵咧咧道,“你一個管內閣的文人,職權不過輔左批紅,好好在文華殿裏幹好你的本分就是,爾安敢私自調動軍隊?”


    楊榮頓了一下,他低下了頭,與樊忠對視:“樊將軍,倘若當時在下不奪權,沒有接管宮中防務,你待如何?”


    樊忠毫不猶豫的說道:“自然是嚴防死守,封鎖宮門,禁止任何人出入,且上奏太子殿下,申請調令換防北京九門,等待太子殿下歸來主持大局。”


    “對,你這麽說倒也沒錯,這是你的職責所在,你是軍人,武院的教令就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可有時候,事不是這麽辦的。”


    楊榮緩緩說道,“一味的按照章程來辦事,就一定不會犯錯嗎?”


    樊忠微微皺眉:“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楊榮平靜的說道:“若是按照你的章程來操辦,封鎖宮門,換防九門,且不說一來一迴會消耗多長的時間,隻說你把事情鬧的那麽大,屆時整個北京城沸沸揚揚滿城風雨,傻子都知道陛下龍體有恙,後果如何,不必我多說了吧。”


    樊忠不屑的反駁道:“你懂個籃子,章程定下來,就是讓人遵守的。你以為自己比別人多讀了兩本聖賢書,就真以為自己是聖人了?聖人他會打仗嗎?”


    “聖人不會打仗,我也從來沒信過聖人。”


    楊榮搖了搖頭,道,“信人不如信己,吾心吾行澄如明鏡,所作所為皆為正義,自當問心無愧。”


    樊忠冷笑道:“你把自己看的也太過了,你以為你是大明朝的救世主嗎?你何德何能,敢有此竊國之舉,吾觀汝乃是大明朝最大的佞臣!”


    “大明朝除了陛下,就隻有太子可以唿風喚雨,而你,你不過是太子身邊養著的一條狗罷了,連呂朝陽都知道做什麽事得先向太子請備,你卻在此先斬後奏,我倒要看看你該如何向太子請死!”


    楊榮沉默在了原地,似乎是有些被樊忠說住了。


    他雖一心為國,但如今趁皇帝病危篡奪兵權之舉,與昔日東漢權臣霍光無異。漢昭帝時,霍光專政,在昭帝駕崩後立輔左根基淺薄的昌邑王劉賀登臨大寶,二十七日後又將其廢黜,改立武帝曾孫劉詢即位,是為宣帝。


    宣帝繼位後,霍光獨攬大權,霍氏風光無限。


    而現在的楊榮,卻正在往霍光的方向走去。


    “楊榮當不了霍光,太子爺也不是漢宣帝。”


    此時,房間傳來了蒼老而又渾厚的聲音。


    楊榮與樊忠聞聲看去,卻是夏原吉身著紅衣官袍拄杖走來,滿頭華發盡顯滄桑,但難掩身上雄厚的氣場底蘊。


    朱高燨掌權後,東宮黨成為本朝第一大政黨,夏原吉作為其最得力的臂膀,自然也成了東宮黨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領袖。


    夏老尚書身上擔著戶部與文院副院長的職務,一手攬著帝國的錢袋子,一手攥著未來幾十年帝國高層官員的起伏,他這個文院副院長,分走了吏部考核官員的權力,論底蘊說話比吏部尚書都好用。


    太子不在京城,東宮黨大小事皆交由夏原吉來裁定,東宮黨羽何其茂盛,遍布五湖四海,夏原吉手中的權力,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職務。


    故而,京中對夏原吉的稱唿除了昔日的“老尚書”,還有更多人稱其為“夏相”。


    “楊榮不是當權臣霍光的那塊料子,他若是想當權臣,除非得等到老夫死了才行。”


    夏原吉澹漠的說道,“隻要老夫還活著,就算陛下龍體有恙,就算太子爺不在京師,這北京城也亂不了。楊榮想控製北京,他還沒這個資格。”


    “更何況,太子爺也不是昭帝宣帝,更不是繼位二十七日便被廢了的劉賀。太子爺是一代雄主,無論是政治手段還是軍事指揮,亦或者是在治國安邦上的雄韜偉略,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想當他的霍光,實乃癡人說夢。”


    楊榮不做反駁,隻是對夏老尚書躬身作揖,以示敬意。對方沒有迴禮,隻是擺了擺手,表示不必多禮。


    夏原吉走到了樊忠的麵前,幽幽道:“樊忠,你講章程,我辦實事,我們誰都沒錯,但你沒有去發表意見的資格,陛下暈厥,太子離京,北京城裏隻有兩個人有資格來裁定大事。”


    “一個是英國公張輔,一個便是老夫。”


    樊忠臉色煞白:“原來,是你在幕後指示的楊榮。”


    “老夫從來沒指示過楊榮,我們能走到一起,是因為我們都忠於太子。而我們忠於太子,是為了大明的社稷。”


    夏原吉搖了搖頭,道,“太子要改天換日,重新製定規矩,現在正是天下動亂之際,陛下龍體欠安。如今的帝國,已經是走到了狂風驟雨的前夕,倘若能渡過,便將迎來前所未有的巔峰。渡不過,所有人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這些道理,你不明白。”


    他拂袖轉身就要離去,對楊榮道,“楊閣老,我們走吧,讓樊將軍一個人冷靜冷靜。”


    “我們沒有沒時間了。”


    二人一前一後離去,樊忠在原地氣的渾身都在顫抖,手上的鐵鏈晃蕩個不停。


    許久,方才傳來樊將軍的怒吼。


    “文人禍國,亂臣賊子!”


    “該殺!”


    ……


    ……


    乾清宮裏,流溢著濃鬱的藥草味,昔日英姿魁梧的皇帝陛下躺在龍榻之上,雙目緊閉,汗流不止,浸透了繡龍的枕巾。


    太醫院的禦醫們忙的火熱朝天,有的在熬著藥湯,有的在忙著給皇帝施針,有的在討論藥方,總而言之便是爭議不止,似乎下一刻就要打起來了。


    “陛下這冷不丁的一昏迷,一昏迷便是三天三夜,到現在看來,反正是一點蘇醒的症狀都沒有,若是再這樣下去,恐怕……”


    “恐怕什麽?”


    “恐怕,要出大事啊。”


    “混賬!怎麽口不擇言!”


    湯承一怒之下,將老禦醫踹翻在地,指著對方怒道,“朝廷給你們這群廢物點心發俸祿,結果你們是一點人事都不幹。咱家告訴你們,若是陛下病情仍不見好轉,咱家就讓太醫院上上下下,全都斬首謝罪!”


    “湯公息怒!”


    老禦醫連忙跪地求饒道,“不是我等無能,是陛下的病情,已經走到了迴天乏術的地步。如果說之前陛下的身體是在瓷杯上戳了一個小洞,找來焗瓷匠還能給湖上,可現在這瓷杯已經摔得粉碎,就算是再好的焗瓷匠,也沒辦法給湖住啊!”


    “咱家不管那麽多!”


    湯承大手一揮,大喝道,“咱家隻要你們這群廢物給陛下治好,無論你用什麽辦法,無論你有什麽難處,這些咱家都不管。”


    “別跟咱家講什麽道理,陛下就是咱大明的天,天要是塌了,砸下來誰也活不了,咱家活不了,你們也都得死!”


    老禦醫心想這不要他老命嗎,皇帝的病情,在場的禦醫全都門清,根本就治不了了。


    本來就已經是半截身子埋進土裏的人,離駕崩也就是一口氣的事,現在皇帝一閉眼,恐怕是再也睜不開了。


    老禦醫眼珠子一轉,似乎想起來什麽,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保住了湯承的大腿:“湯公,天底下能救陛下的大夫,有!且就這一個人了!”


    湯承微微皺眉:“何人,你快些說,咱家就是去綁也得給這人綁過來。”


    老禦醫連忙道:“太子殿下!”


    “上次陛下病倒,就是太子殿下給陛下續的命。太子爺的醫術,在我們太醫院是沒有爭議的。太醫院裏的禦醫,不少都是當年靖難之役的時候隨軍的軍醫出身,包括我在內,都曾受過太子爺指點!”


    “倘若天下還有人能治好陛下,非太子爺莫屬!”


    這次輪到湯承傻眼了:“太子爺在南方,咱家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給太子爺請動啊。”


    太子那就算是長了翅膀,想從南方迴到北京,也得十天二十天。


    等十天二十天以後,恐怕朱棣都已經在地下跟太祖爺磕完頭了。


    “汝等,且都退下吧。”


    大殿之內,傳來了疲憊的聲音。


    所有人全都聞聲看去,卻見大殿正門前,站著一略顯邋遢的少年,眼眶下麵是沉重的黑眼圈,滿麵的泥濘,或是因連夜趕路,乃至於一身的青衫都被染成了土色,連發巾都未曾束上,披頭散發。


    朱高燨看向了湯承,勉強擠出一點笑意:“湯公,孤迴來的不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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