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六年的初春,北京的霜雪融化,萬物萌發的季節,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好的趨向發展。


    在渡過了艱難的冬天以後,老爺子的身體終於稍有好轉,但也僅僅氣色看上去好了些,沒有像冬天一樣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有可能一命嗚唿。


    這些日子來,朱高燨每天都在為老頭兒號脈,根據診斷的情況,開出最合適的藥方,在中醫這方麵上,他如果敢說自己是第二,天底下估計也沒人敢說是第一了。盡管如此,他依舊隻是在用盡渾身解數給老爺子續命。


    無論他如何去診斷,最終的結果都隻有一個:老爺子熬不過永樂十六年的冬天。


    作為一個兒子,他隻能盡量的去滿足親爹的心願。


    老爺子的心願有四:其一,死後不被老朱責怪。


    這個願望已經達成,老朱如今原諒了他,畢竟不原諒也沒辦法,人都要死了,多少得給點寬容。


    其二,找到建文帝,了卻遺憾。


    這個願望也已經達成,建文帝已經厚葬在了西郊,這塊心病終究還是除了。


    其三,他死後,大明後繼有人。


    這個願望也達成了,朱高燨表示就算大明沒了朱棣,照樣該怎麽樣怎麽樣。


    如此,隻剩最後一個心願了。


    朱棣是個念舊的人,在位十多年來,能讓他念著的人差不多都死翹翹了。譬如曹國公李景隆、瓦剌部首領馬哈木、建文帝朱允炆、好聖孫朱瞻基、原太子朱高熾……


    不過,朱棣的老朋友裏,還有一個人沒死。


    韃靼部首領·北元汗廷太師·和寧王·蒙古本部的最高統帥·草原最後的榮光·不死鳥·阿魯台。


    阿魯台,明王朝在漠北最強大的敵人,靖難首功的明軍大將丘福,就敗亡在了此人的手上。他曾被朱棣打的幾乎全軍覆沒,但最終又率領著東蒙古的韃靼部興起,他也曾敗在過瓦剌部馬哈木的手上,但如今馬哈木墳頭草都兩丈高了,阿魯台依舊活躍於草原之上。


    他是真正的不死鳥,憑借著強大的韌性,他熬死了自己在草原上的老對手馬哈木。忽蘭忽失溫之戰,明軍大勝瓦剌,但最大的贏家不是大明,而是韃靼。


    在馬哈木死後,阿魯台率領著韃靼部,迅速的統一了東西蒙古,成為了當之無愧的草原霸主,成了漠北唯一的王,氣焰愈發囂張,甚至有南下複元之意。


    朱棣最後的一個心願,就是在自己死前,把阿魯台這個老朋友也帶上。


    根據老爺子那些老朋友的下場來看,和朱棣交朋友,是極為不明智的選擇。


    但作為兒子,朱高燨得盡孝。


    他要幫著朱棣,在冬天來臨之前,徹底鏟除草原最後的霸主阿魯台!


    ……


    “你就是這麽考驗太子的?”


    “哪個太子經不起這樣的考驗?”


    文華殿裏,朱高燨放下了手中折子,疑惑的看著夏原吉,“老尚書,咱們大明不缺錢吧?”


    夏原吉點了點頭:“當然不缺,在改革吏治與稅製之後,盡管每年要發放大量的養廉銀、以及開拓各省的建設,但國庫之富裕遠勝曆朝曆代,縱然是昔日兩宋,論富庶也遠不如我大明之國庫。”


    “既然不缺錢,讓你籌備個糧草,有那麽難嗎?”


    朱高燨眉頭緊皺道,“老爺子今年冬天之前就得打仗了,遠征不可拖至冬日,最晚季秋決戰。季秋決戰,那仲夏就要發兵,而我們不可能到了夏天再籌備糧草,今年春天,肯定是要把一切都安排妥當。”


    “結果現在籌備了一個月了,你告訴我,糧草還沒籌備到一半?夏老尚書,你是真打算混跡到開戰才備好後勤啊?”


    夏原吉無奈歎道:“國家不缺錢,不代表國家不缺糧。殿下應該知道,這兩年天公不作美,各地的田賦都少的可憐,有些地方還得需要國庫開倉放糧救濟才行。”


    “總不能說,就為了陛下打這一仗,便將各地的儲備糧倉全都榨幹吧,倘若真得調集各地的儲備糧倉,老臣說句不好聽的,萬一逢上個大災大旱,各省沒有儲備糧,天下,怕是要大亂啊。”


    朱高燨冷聲問道:“湖廣荊襄,產糧大省。可我看這各省上貢的糧食裏,湖廣所上二十五萬石,還不如河南或山東的一半,河南和山東產糧有那麽多嗎,你得給我一個說法。”


    “湖廣荊襄,土地肥沃,但地廣人稀,故而引得人口流入。”


    夏原吉解釋道,“但這些流入的人口,大都是黑戶啊,黑戶是不交田賦的。在文院的逼迫下,湖廣這兩年徹查黑戶,效果卓著,光是去年一年,湖廣登記在黃冊上的人口就翻了一番,但轉化是需要時間的,想要把湖廣的田賦規劃在行政體係內,少說也得需要三五年的功夫。”


    “北征的事能等三五年嗎,老爺子的身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能熬到今年冬天就燒高香了,你讓他再等你三五年?”


    朱高燨有些急躁,夏原吉默不作聲。


    他這個太子爺最近的脾氣,確實是有些惡劣了。


    既是因為政務太過繁忙,也是因為老爺子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也愈發憂慮。


    良久,朱高燨聲音沙啞,緩緩開口:“剛才,是孤著急了,夏老尚書,孤給你賠個不是。”


    夏原吉不是偷懶耍滑的那種人,朱高燨交付給他辦的事,他肯定辦的盡心竭力。倘若辦不成,不是他能力有問題,也不是他辦事不用心,隻可能是這件事太過為難人。


    眼看著夏老尚書一大把年紀了,卻跟著朱高燨天天往死裏熬,催差跟催命似的,臉色蠟黃氣色萎靡不振,實在辛苦。


    夏原吉連忙拱手道:“太子爺這可就折煞老臣了,為國為民,這都是應該的,老臣是萬萬受不起太子爺的賠禮道歉。老臣也體諒太子爺,畢竟這些日子來,老臣一切都看在眼裏。”


    “太子爺常年累月的難睡個安穩覺,忙碌於國務當中。君如此,臣子又何敢懈怠。陛下龍體欠安,太子爺作為東朝潛龍,為父焦慮也是情理之中。”


    “隻是這征糧……”


    “實在不易操之過急,太子爺是英明雄主,自然應該明白征糧裏的隱患。倘若逼的太緊,恐怕會引來反彈的無妄之災啊。”


    一個國家衰亡的征兆,就是這個國家開始不計後果的征糧。


    每逢戰事,必先征糧。征糧若急,則百姓反矣,百姓反,若想平定隻能征糧,愈征愈反,愈反愈烈,整個國家的秩序蕩然無存,陷入水深火熱當中。


    如今的大明雖然不至於征個糧就鬧到舉國皆反的程度,但麵對這種事,還是退步較好。


    朱棣眉梢舒展:“江浙蘇杭,如何?”


    夏原吉搖頭道:“不可,朝廷這兩年對江浙蘇杭的老百姓已經算是到極限了,以南直隸最為嚴苛,以不到一成的人口,承擔了全國三成以上的賦稅,倘若再征,老百姓們就要反了。”


    朱高燨亦搖頭:“孤從未想過要征老百姓的糧食。”


    “不征老百姓的糧食,征誰的?”


    “誰有糧食征誰的。”


    “誰有糧食?”


    “世家,官宦,商會,地主,他們有錢。”


    朱高燨揚眉道,“你別看督稅院跟瘟神過街似的,見到個貪官汙吏就要扒層皮,實際上這都隻是在表麵上的冰山一角。有些人,即使是督稅院也不敢動,百姓們手裏才多少糧食,真正有糧食的,是地主,是糧食們背後的世家門閥。”


    夏原吉苦笑道:“殿下自己都說了,這些人,連督稅院都不敢動,不是他們沒膽子,是動不得。國家,是小家大家組成的國,這些家,說的就是世家,如果連世家都沒了,又何來的國呢?”


    沒有世家門閥的國度,是一個理想國,不存在於現實的幻想。


    窮人家裏寒窗苦讀所求何故?無非就是想要擠破頭的踏入世家門閥的行流,倘若連世家都沒了,天下人看不到目標,這個國也就要亡了。


    皇帝和朝堂是國家的高層,而世家門閥組成國家的基層,如果把基層打的四分五裂,那麽這個國家便是無根浮萍,也將隨著世家門閥的滅亡而粉身碎骨。


    倘若能壓過世家門閥,頂多興盛一時,國家的秩序被從下而上的打亂,體係崩壞,帝國將亡。


    如果不能壓過世家門閥,那世家門閥就要開始換皇帝,改朝換代了。


    無論勝負,想要滅絕世家門閥,都是自毀根基。


    “孤未曾想過要滅絕世家門閥,孤要的,是他們妥協。”


    朱高燨攤了攤手,“世家門閥看似能隨意的改朝換代,實際上,每次改朝換代對他們的打擊也是相當大的。對於他們來說,國家安穩,他們也才能安穩。”


    “現在,國家要打仗,沒糧食。湊齊國家的糧草,隻需要每家出那麽一點點就行,等打贏了仗,國家太平了,對他們來說也是好事,雙贏,大家都有的賺。”


    “國家於世家,並不是敵人,孤要的,是他們的妥協。孤準許他們綿延常青,但他們也得給朝廷出錢出力。”


    夏原吉歎道:“難啊,道理咱們都明白,世家門閥不是傻子,他們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可對於這些隻願意吃不願意吐的饕餮來說,想讓他們出錢出力比登天還難,雙方之間始終有著隔閡。”


    朱高燨眸中流光閃爍:“孤要南巡。”


    夏原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殿下說甚?”


    “孤說,南巡。”


    朱高燨沉穩道,“孤親自去一趟南方,解決此事。我要與他們製定一套規則,一套伴隨大明千秋萬世的規則,世家門閥在朝廷需要時要出錢出力,朝廷可以保證世家門閥始終有立足之地。”


    自古以來,皇帝出巡都是穩定局勢最好的辦法,雖然朱高燨如今隻是儲君,但已經勝似皇帝。


    國都與地方相隔甚遠時,朝廷的控製力便會大大下滑。而皇帝出巡,一來穩定民心,二來控製權力,將皇權輻射到地方,來鞏固朝廷的形象。


    當然,像乾隆帝六次南巡並不算在其中,阿隆這純粹是去找樂子了。


    皇帝出巡,是要穩定民心。乾隆這孫子的禦舟還沒到岸,當地的軍隊就給百姓驅散到八百裏外了,百姓們都迴避了還有個毛線的民心。


    當然,阿隆這也不是讓百姓們全都迴避了,隻是男子迴避,然後婦女留下。某次乾隆帝玩嗨了,跟十來個青樓女子身無寸縷的唿哈唿哈,忽然皇後來了,阿隆被打斷了唿哈唿哈,一氣之下直接框框給皇後一頓猛踹,皇後性子也夠剛,直接跳水裏給淹死了。


    德行有失胡作非為,乾隆六下江南體察民情純屬扯澹,那就是這孫子想體驗一下江南風情。


    夏原吉麵色微變:“殿下,南巡可不是件小事啊。”


    “陛下龍體欠安,北京需要一個鎮得住大局的儲君,倘若您去了南方,北方又當如何?朝廷沒了主心骨,那還能叫朝廷嗎?”


    朱高燨淺笑道:“這不是還有你嗎。”


    “大道不孤,我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北京這邊,有你,有楊榮,有蘇文蘇武,有呂朝陽,有沉青玉,有張輔朱勇……孤南巡,隻帶上一個錦衣衛的張牧之即可。”


    “老夏,你為官幾十載,應該明白一個道理,朝廷從來都是皇帝一個人撐起來的。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九萬裏上的不隻是大鵬,還有他的千萬鱗羽。”


    夏原吉欲言又止,苦笑道:“哪有這樣的道理,自古皇帝獨裁,何曾有過你這般心大的。”


    朱高燨唇角輕勾:“欲言又止就是答桉,答非所問也是,不要帶著答桉去問問題。”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在他的身邊,還有他的追隨者們。


    正如當年大秦一統六國時,始皇嬴政的身後,有李斯、呂不韋、蒙恬、蒙毅、尉繚、王翦等一眾人的追隨。


    “夏老尚書,你且去準備南巡吧。”


    朱高燨起身背手離去,道,“孤南巡的這段時日裏,朝政由你與楊閣老把持,軍事由張輔與蘇武裁斷,若逢大事,可前往乾清宮詢問老爺子。”


    “大明,還是那個大明。”


    “這次南巡,我要為大明解除後顧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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