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文院以副院長夏原吉的名義,拋出來了一個重磅消息。


    ——即日起,文院將開始持續一個月的外出考察。


    如果隻是一個外出考察,那當然不至於大夥意外,真正讓他們意外的外出考察的內容:整改黃冊庫。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當然是反對整改黃冊的,但是當黃冊庫與政績,又與十八等功爵製聯係在一起後,這些人立刻就換了一副嘴臉,紛紛都是“臣必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模樣。


    畢竟,如果隻是整改黃冊,那是損人不利己,朝廷的事與他們何幹?為了那點兒b政績得罪了太多人,這買賣不劃算。


    可若是和十八等功爵製聯係在一起,損人利己,那他們可能要開始做為國為民的忠臣。


    ……


    朱高燨立在文院的校門前,含笑春風的將每個文院的學員送出校門,並預祝他們在外出考察期間一切順利。


    輪到於謙的時候,他欣慰的拍了拍自己這個學士的肩膀:“好好幹,別給我丟人。”


    於謙拱手道:“先生放心,此次外出,謙若不能一鳴驚人,也沒臉再迴來麵見先生了。”


    整改黃冊的官員,大都是在自己的轄區內整改,可也有像於謙這樣,沒有自己轄區的。他一個左春坊司儀郎,主要任務就是陪太子念書,哪有什麽轄區。所以對於這些官員,就需要朱高燨去幫他們尋找轄區。


    此事倒也不難解決,如安南省,就是個好地方,在安南空著許多職務,把這些朝廷大臣丟過去當差,他們也沒啥意見,有轄區就不錯了要啥自行車。


    但這些原本沒有轄區的官員,比起有轄區的官員來說,肯定是吃虧一些的。畢竟他們大老遠的跑去安南就不知道要花費多少時日,沒準兒你才剛到人家就已經收工返迴文院了,這是輸在起跑線上了。


    雖然朱高燨給了奔赴安南的官員額外十日的時間,但終歸還是要吃大虧的,人生地不熟,做起事來也難。別人一句話就能解決的事,他們可能要跟別人鬥智鬥勇許久才行。


    但朱高燨卻並沒有插手太多,他給這些官員十日的時間就已經是極限了,這世界上哪有什麽真正的公平?


    公平?老百姓敢跟縣太爺講公平嗎?


    踏上了這條仕途,就不要去妄想什麽公平,追逐權力的路注定遍布荊棘,與天鬥,與人鬥,唯有將同行的人全都踩在腳下,才能登上山巔,享受至高的風景,以及高處不勝寒的快哉。


    “這算什麽,養蠱嗎?”


    在文院的茶室裏,姚廣孝端著茶杯,疑惑的問道。


    他本來是奉了皇帝陛下的命令,特來文院考察一下小朱的工作,沒想到這裏的一切都讓他大跌眼鏡。


    “養蠱,這個詞,形容的還算妥當。”


    朱高燨笑道,“你把這些蠱丟在適合他們生存的舒適圈中,縱然是最兇狠,最劇毒的蠱蟲,也會慢慢的退化,喪失原有的兇猛與毒性。山中虎王囚籠久矣,每日投食二三胙肉,長此以往虎王亦不知爪牙何用。”


    “對於官員,就得讓他們狠起來。”


    “正所謂與天鬥,其樂無窮。適者生存,你不讓他們內卷起來,他們又怎麽可能真做事?”


    姚廣孝略帶疑惑的問道:“內卷?”


    這又是個什麽新鮮詞匯?


    “內卷,非理性的內部競爭或被自願競爭。同行間競相付出更多努力以爭奪有限資源,從而導致個體收益努力比下降的現象,可以看作是努力的通貨膨脹。”


    朱高燨想了想,說道,“通俗的來講,就是縣衙門要找倆劊子手砍頭,菜市口有倆劊子手,衙門派了衙役去考察哪個更合適。”


    “第一個劊子手說:我砍頭需三兩銀子的補貼。”


    “第二個劊子手說:我砍頭隻需二兩六錢的補貼。”


    “第一個劊子手又說:我砍頭隻需二兩三錢的補貼。”


    “……”


    “這就是內卷,其實也不是沒有更好的解決方式。畢竟他們同行之間的惡性競爭,已經把價格砍的比市場價更低了。”


    “比如第一個劊子手可以私底下對衙役說:我需五兩銀子才能幫你辦事,因為要給大人二兩銀子的迴扣呀!”


    “兩個劊子手也可以互相抬高市價,比如一個要五兩銀子,另一個要十兩銀子。畢竟他們屬於是壟斷類型的人員,一個縣才能有幾個劊子手?明明能賺更多的錢,又何必去壓迫自己呢。”


    姚廣孝聽後不禁發笑:“這倒是有意思,內卷,這詞兒挺新鮮的。”


    朱高燨繼續說道:“對於這些文院這些學員來說,他們自然是不願意內卷的。因為他們屬於高智商群體,重點在於‘群體’上,一個群體出來的,又怎麽願意破壞群體的規矩呢?”


    “但這個群體對於朝廷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官員聯合起來,就會排斥異己,打壓非群體人員,非群體人員以個人之力難以對抗群體,就會組成一個新的群體,與原來的群體對抗……周而複始,就會形成壓垮朝廷的黨爭。”


    “而我所做的,就是逼著他們內卷,要麽卷起來,要麽死。在內卷的大環境下,優勝略汰,群體自然會分崩離析。”


    姚廣孝摸了摸自己的大光頭,詢問道:“這麽損的招,你是怎麽想出來的?”


    在他的記憶裏,朱老四……咳咳,皇帝陛下雖然也挺損的,但也沒這麽缺德啊!


    至於徐皇後,那更是人間賢惠,為人含蓄,雍容華貴。


    那朱老四和徐皇後,又是怎麽生出來這麽一個缺德玩意兒的?


    難不成……老四的頭上有綠光隱隱作現……


    嘶!


    姚廣孝不敢再細想下去了,連忙撚動佛珠默念阿彌陀佛,出家人怎能這般胡思亂想。


    朱高燨覺得有些詭異:“少師,你這是作甚?”


    姚廣孝納悶兒的問道:“我怎麽了?”


    朱高燨摸了摸下巴,說道:“你現在給我一種剛從青樓嫖完出來的直視感。”


    姚廣孝:“……”


    ……


    安南省。


    於謙身著青衣官袍,走馬上任,充任宣光府知府。


    照理來說,宣光知府乃是正四品,就算是代任,也至少該有五品官員調動。然京官出宰連升數級,更別提於謙乃是左春坊司儀郎,更是京官中的京官。


    昔日蘇武的履曆也不過是個王府審理,後來祁王監國,隨祁王赴禦書房當差。雖說官銜不高,但卻直接空降到了高麗省,擔任布政使要職,迴京後直接調任都禦史。


    於謙上任後,他做的第一件事並非是清點黃冊,而是問宣光府同知:“為何本官一路走來,不見有人說漢話,隻說交趾話?”


    宣光府同知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府台大人,安南省原來就是交趾,當地人自然是說交趾語的。”


    於謙嚴肅的說道:“可我來到府衙之後,為何在府衙當差的官員,也是說的交趾話?”


    宣光府同知笑道:“府台大人尚還年輕,有所不知一句老話叫‘入鄉隨俗’,大家夥兒都是要為朝廷辦事,雖說府衙官員有很多都是漢人,但若是想在這大環境下生存下去,就要懂得和光同塵,學兩句交趾話又不難。”


    於謙反問道:“憑什麽要讓漢人說交趾話?”


    宣光府同知尬在了原地,不知該如何應答。


    這位府台大人,似乎腦子不太靈光?


    於謙繼續說道:“太子爺兩征安南,打服了交趾人,所求無非就是要讓朝廷的政策能在交趾平穩下放,同化當地。然而現在本府初來乍到,便看到交趾無人學漢話,反倒是漢人都在學交趾話,豈不是倒行逆施乎?”


    “如此長期以往,不到三十年,交趾便又迴到了從前那般蠻橫不遜,難不成還要讓將士們再流一次血?”


    “太子爺帶著我大明將士浴血奮戰才打下來的疆域,是讓你們這麽糟蹋的,他交趾人憑什麽不學漢話?是他交趾人打贏了這一仗,還是我大明打贏了這一仗!”


    於謙鏗鏘有力,義正言辭的說道,“傳本府令,勒令宣光府上下官員,廢除交趾話,轉而講漢話,本官會親自核查,至於七日後還沒學會漢話的交趾人官員,全都罷免!”


    宣光府同知連忙說道:“府台大人,這可萬萬使不得啊,七天的時間,那些交趾人怎麽可能學得會漢話,倘若如此,逼的他們……他們……”


    後麵的話,他實在說不出口。


    交趾人,生性叛逆,倘若如此強壓,恐怕十有八九會搞事。


    “他們還能怎樣?”


    於謙斥道,“他們還能造反,殺了我這個朝廷命官不成?好,你在府衙前登報,告訴宣光府境內所有人,我於謙別的地方不去,就在這府衙裏等著,若有欲取本府頭顱者,坐等刺客!”


    “昔日呂朝陽呂大人,以欽差身份出巡山東,因為官公正遭人懷恨,短短數月受刺上千,殺得頭顱滿地滾,浸紅了衙門前的台階。”


    “本府雖無呂大人那般豪邁,卻也有不畏生死之膽識,倘若有誰膽敢刺殺於本府,本府定當敬上二兩好酒,送他去見閻羅王!”


    ……


    安南省,布政使司衙門。


    伏伯安斜靠在太師椅上,麵前歌舞升平,聽著小曲兒,看著美人起舞,何其悠哉。


    他也是文院的學員,任工部侍郎,在文院考察期間,代任安南布政使。至於安南省原來的布政使,得到了休沐一月的清閑。


    與於謙不同的是,他走馬上任以後,便大搖大擺的在衙門裏躺平,聽曲作樂。


    “伏大人,文院給我們下達的任務是整改黃冊,我們一上任就如此悠閑,不會被上麵責問吧?”


    伏伯安身邊坐著的是安南布政使司左參政,跟著伏伯安一同來到安南的文院學員。


    布政使滿臉陶醉,而他卻忐忑不安,坐如針氈。


    “你懂個屁啊?”


    伏伯安懶洋洋的說道,“戶部的夏老尚書是老湖塗了,跟著太子這小年輕一塊胡鬧,什麽狗屁的整改黃冊,你為官多年,又豈不是不知這裏麵的水有多深,你我來安南省也就待一個月,待完就走,何必去冒此風險呢?”


    左參政問道:“大人,我們在私下如此非議夏老尚書與太子爺,不太好吧。”


    “你也知道是私下啊?”


    伏伯安嗤笑一聲,道,“天高皇帝遠,你且放心,東宮的手再長,他也伸不到安南來!”


    左參政:“……”


    看到自家大老爺如此囂張,他總有種不詳的預感。


    “哐當!”


    一聲巨響,布政使司衙門的大門被一腳踹開,將正在翩翩起舞的舞姬們嚇得驚慌逃竄,一時間場麵混亂。


    伏伯安渾身打了一激靈,下意識的怒斥道:“是哪個不要命的茬子如此放肆,不知道本官正在秉公執法嗎!”


    “秉公,執法?”


    來者一身黑衣,腰間佩長刀,疑惑的問道,“原來伏大人的秉公執法,是公然在堂堂布政使司衙門裏,聽的小曲兒,喝著小酒,看著美人起舞?”


    伏伯安怒斥道:“大膽!休得胡言亂語!”


    “嗬,隻怕我再晚來一步,伏大人就要與美人們秉公執法到榻上了,想來大人也是不易。”那人冷笑道。


    “放肆,你怎麽誹謗本官!”


    伏伯安起身怒道,“你是何人,怎敢擅闖本官的布政使衙門,來人,將此人拖出去打五十大板!”


    然而,並沒有人迴應他。


    “伏大人怕是想多了,布政使司衙門的人,都已經被在下的同僚們放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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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摘下腰牌,不緊不慢的說道,“在下不才,暫任督查衛指揮使,論官銜,與大人您平級。”


    伏伯安有些疑惑:“督查衛?聽都沒聽過,你又是從哪兒蹦出來的指揮使?”


    “大人您當然沒聽說,督查衛是新設的衛所,獨立於五軍都督府之外,直屬陛下與太子爺派遣。”


    督查衛指揮使笑道,“督查衛,專查貪官汙吏。”


    “伏大人,跟我們走一趟吧。”


    ……


    北京城中,朱高燨抬頭望天。


    茫茫雪花紛紛落,天際與陸同一色。


    “下雪了。”


    “我也許久沒殺人了,該熱熱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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