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沉聲道:“小友,你挺會說話啊。”


    於謙拱了拱手,道:“多謝誇獎。”


    蘇武終究還是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這於謙,果真夠猛。


    難怪他能得殿下賞識,收為學生,他們都是一類人。


    張春忍不住警示道:“小友,你性格如此剛烈,日後要吃大虧啊。為官者,要懂得和光同塵,如此性獨,恐怕百年之後連個燒紙錢的人都沒有。”


    於謙平靜的說道:“沒人燒紙錢又何妨,我清貧慣了,當為則為。”


    “好好好。”


    張春連說三個好字,勉強擠出一點笑意,心中卻怒不可赦“好一個當為則為,話已說盡,既然你一意孤行,老夫也便不再奉勸,咱們走著瞧。”


    他轉身拂袖離去,心中已經記下了於謙這個名字。


    於謙,一個小小的左春坊司儀郎,真以為有太子保你,便沒人能拿你怎樣了嗎?


    倘若老夫真想動你,有一萬種法子能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蘇武看著張春的背影,對於謙道:“於謙,樹大招風啊,在北京城裏,有我保著你,有太子爺保著你,可你這般行徑,遲早是要跌跟頭的。”


    於謙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說道:“我這雙眼,是天生刀眼,相法上來說是‘望歲激刀眼’,歲灶特征是眼常上望乎雀襪,不會順著別人說話、命運結局也顧名思義,會親眼看著刀落在自己的頭上,死於非命。”


    蘇武一時語塞,道:“也罷,我勸不動你。”


    於謙笑了笑,說道:“其實剛才我沒騙他。”


    “沒騙他什麽?”


    “我剛才給他看相,說的都是真的,我觀這張春眉心間籠絡黑屋,中間倘若有一抹鮮紅若隱若現,當真是應該要有血光之災。”


    蘇武詫異的說道:“你還真懂看相啊?”


    於謙有些不解:“何出此言?”


    忽然間,文院大門前湧出一波人,不同於身著紅衣官袍的文學學院,這群人身披輕甲,手裏握刀,蠻橫的不像話,在人群中衝出一條路了,引來眾怒。


    他們一路衝到了張春麵前,將其團團包圍。


    一持刀人上下打量,問道:“你可是張春?”


    張春有些不明所以:“老夫正是山西右布政使張春,閣下是?”


    “錦衣衛張牧之。”


    那人抬手喝了一聲,“來啊,將張春拿下!”


    一眾持刀人將張春按倒在地,引來眾人喧嘩,一陣騷亂。


    誰都沒有想到,文院還沒開課,就鬧了這樣的笑話。


    張春掙紮著怒道:“你好大的膽子,當著兩京一十七省要員的麵,要無故逮捕一位二品的朝廷命官,誰給你的膽子!”


    “天子腳下,竟有你這般狂徒,還有王法嗎!還有法律嗎!”


    “慢著!”張牧之抬手示意眾人放慢動作,走到了被按倒在地的張春麵前,澹澹的說道,“張大人,你可莫要空口白牙的汙蔑他人,今天咱倆可得把話說清楚,否則便是我錦衣衛不講理了。”


    “說你媽個頭!”


    張春本就被於謙懟的鬱悶,此刻莫名其妙的被人給按了,胸中怒火更是徹底無法忍耐,“你他媽知道我誰嗎!”


    張牧之歪頭問道:“他誰啊?”


    身旁錦衣衛道:“山西布政使司右布政使,張春。”


    “對啊,我們抓的不就是他嗎?”


    “是的。”


    “行,把人押走吧。”


    “且慢!”


    忽然有一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定睛一看,原來是山西左布政使周璟,山西布政使司一把手。


    周璟對張牧之拱了拱手,“朋友,飯可以亂吃,但話可不能亂說。今日朝中大人們都在場,你等平白無故,就要逮捕我朝二品大員,這怕是有些說不過去吧?”


    張牧之覺得有些不明所以:“你又是何人?”


    周璟微微一笑,道:“本官周璟,任山西布政使司左布政使,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此蠻橫的就要抓走一位布政使,總得給我們山西官員一個交代吧。”


    “哦——交代,行,我給你一個交代。”


    張牧之冷笑一聲,從袖口裏取出一封黃紙,遞給身旁錦衣衛,“這是太子爺親手所書的逮捕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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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旁的錦衣衛接過逮捕狀,念道:“山西布政司左布政使周璟、右布政使張春、參政李衝、張璘有罪,命錦衣衛指揮僉事張牧之逐一待之,聽候發落!”


    張牧之微微頷首:“行,犯人自己送上門了。”


    周璟人都傻了。


    合著這不是要找張春一個人的茬子,這是要將山西布政使司的高層一網打盡啊!


    尼瑪的張春,坑壁隊友,你怕不是太子派到我們山西布政使司的臥底吧!


    眼看著錦衣衛走過來將要山西布政使司的人一一逮捕,周璟連忙說道:“大人,且慢!我還有話要說!”


    張牧之微微皺眉:“你這人怎麽個事啊,有遺言不能一次說完嗎,非得拖拖拉拉的。”


    周璟問道:“大人,不知我何罪之有,你憑什麽說我有罪?”


    張牧之聳了聳肩:“你自己幹過什麽事,你心裏不清楚嗎。山西道監察禦史舉報你們的信件在都察院一疊又一疊,錦衣衛隨便去查一下,就查出來了一籮筐的罪證。咱們不急,跟我去了昭獄,我與你將你們的罪證細細說來。”


    都察院?


    被按在地上的張春猛然意識到了什麽,驚恐的看向了都察院的一把手,左都禦史蘇武。


    蘇武注意到張春的視線,對其微微一笑,笑容如沐春風,人畜無害。


    他嘴唇微動,似是在說:


    張大人,血光之災啊。


    ……


    待周璟、張春一行人被逮捕後,全場肅靜了下來。


    開門紅啊!


    隻不過這開門的一抹紅,是一抹鮮紅,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文院開學第一天,就少了四個學員,被當場押送到了昭獄裏。這哪裏是什麽文院進修啊,這是文院絕命大逃殺啊!


    於謙低聲道:“你早就知道,張春他們要被抓?”


    蘇武淺笑道:“如你所想。”


    於謙問道:“你知道我在想什麽?”


    蘇武走上前拍了拍於謙的肩膀:“小夥子,當為則為還不夠,你還有的學,文院挺適合你這種人的,你可以學到很多有用的東西。”


    殺雞儆猴,就是朱高燨為文院第一期學員準備的“開學大典”。


    文院不同於武院,在武院,開學的時候朱高燨和朱棣往那兒一站,自身的戰績就是最好的震懾手段。


    而對於文院的學員來說,這些哥們兒膽大包天,尋常的震懾手段是不頂用的,比起武院的驕兵悍將來說,反倒是文臣的膽子更大,也更難纏。你跟他們講拳頭,他們跟你講道理。你跟他們講道理,他們蠻不講理。


    所以對於這些人,就得用一些蠻不講理的手段。


    朱高燨早就搜集全了山西布政使司一行人的罪證,隻是隱而不發,暫且等這些人來到文院以後,再一擁而上,命錦衣衛提前蹲伏,將這些人一一逮捕。


    在文院所有學員麵前將人給抓了,剩下的學員,焉能不肝膽俱碎?


    就問你怕不怕!


    ……


    一眾文院的學員戰戰兢兢的等到了文院開門,這期間生怕自己被逮進去。


    都說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在官場上,身正也怕影子斜。


    能走到今天這個高度,又有哪個人可以自信的拍拍胸脯,說自己幹淨的不行,腳下沒有影子?


    就算是沒有影子的人,別人也能給你捏造出來一個影子,將你置於死地。


    除非是像於謙這樣的愣頭青。


    眾人踏進文院以後,朱高燨早已在門後背手等待,微笑道:“歡迎各位來到文院。”


    “我是你們的院長,接下來的三個月裏,將由我來負責諸位的進修課程。”


    於謙率先躬身行禮:“先生好!”


    在場的文院學員,都是聰明絕頂之人,反應迅速,連忙效彷著於謙躬身:“先生好!”


    於謙暗地裏撇了撇嘴。


    我叫先生,是因為太子爺真是我先生。


    你們跟著叫個錘子呢?


    ……


    朱高燨這才發現了一件令他蛋疼的事。


    之前答應楊榮兼任文院院長,有些草率了。


    武院的開學,比文院也就早了不到一個月,兩座學院先後設立。武院的課程,基本上都是由他一個人來授課的,沒辦法,老爺子不管事啊。


    他現在得來迴跑,早上到武院給一眾大將們教授《大明戰爭論》,下午又得跑到文院來上課。乃至於忙碌到連迴東宮的時間都沒有了,長夜漫漫,唯有雙手作伴。


    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但當初幹脆利落的答應了下來,現在硬著頭皮也要把事情做完。


    啪!


    一聲驚堂木響,驚醒了課堂上眾人的心神。


    朱高燨立於講台之上,道:“上課!”


    ……


    “今天我們先講第一堂課。”


    朱高燨提起筆在黑板上書寫,“首先,我問諸位一個字。”


    他在黑板上寫了一個“官”字,轉身看向眾人:“何為,官?”


    眾人沉默了片刻,最後還是有一人站起身來。


    此人起身後並未立刻作答,而是恭敬的鞠了一躬,方才緩緩說道:“當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祿位,可以遠恥辱,可以得上之知,可以得下之援。然世之仁者,臨財當事,不能自克,常自以為不必敗;持不必敗之意,則無所不為矣。”


    朱高燨微微頷首,問道:“學生姓名,任何官職?”


    那人道:“學生伏伯安,任工部左侍郎。”


    朱高燨看了一眼麵前的紙張,向那工部侍郎揮手:“請坐。”


    有人探了探頭,想探明太子剛才看的紙上寫的什麽,不過隔得太遠,字太小,看不清楚。


    倘若從朱高燨的角度去看,便能看到他麵前那張小紙上,寫著一串名字,名字後麵又跟著一串事跡。


    「工部左侍郎伏伯安,經督稅院核查,偷稅漏稅七萬四千兩,經手工程,多為金絮其表,敗絮其中。」


    不出所料,伏伯安在朱高燨的心裏,已經判了個斬監候。


    斬監候,也就是“死緩”。


    “剛才伯安所言,乃是寫在書上的為官之道,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則吏不敢慢,公則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但我不敢苟同。”


    朱高燨緩緩道,“我粗略的講一下,何為我理解的為官之道。”


    “人常說,書讀得越多,積攢的學識越多,便能當一個好官。好官,當然是要提攜升遷的。”


    “但實際上呢,升遷,跟學識有個毛的關係?”


    “提攜升遷的關鍵因素在於關係背景,在於你有沒有可以和上官交易的籌碼,上官拔你對他有沒有實質的益處,其他什麽業務能力、為人處世都是其次的或者說是幌子、花架子。”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啞口無言。


    這話,能說嗎?


    能在這個課堂裏,聽朱高燨講課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當然,於謙不在其中,他屬於裙帶關係才有資格來這裏聽課的,不過顯而易見的是於謙似乎並不明白這當中的道理。


    然而,道理明白歸明白,這些話是不能說出來的。


    這是官場上的潛規則,你把這些話在明麵上說出來,就等於是甩了眾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你把這些話說出來……是誰指使你的?你有什麽目的!


    太壞了!


    你這麽說,不是要教大家當貪官嗎,這哪兒是什麽文院啊,這分明是“帝國貪官專業素養培育學院”!


    哪有貪官啊!


    你可千萬不要空口白牙的汙蔑大人,在座的各位可都是老父母大清官,人均包青天,哪兒有貪官!


    “嗬嗬嗬……”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卻有人忍不住輕笑出聲,引得眾人矚目。


    發笑之人,正是於謙。


    他站起身來拍手叫好:“先生說得好,學生受教了。”


    朱高燨微微一笑:“坐下,下次說話時,記得先打報告,否則要吃板子的。”


    於謙老老實實的坐了下去:“學生知錯了。”


    “正所謂,萬言萬當,不如一默。說白了,往死裏幹活但是閉上嘴,這是當奴才的學問。想說話可以,多磕頭多喊大人英明。”


    朱高燨悠悠的說道,“這樣的為官之道,可保各位大人仕途如步青雲……以及死無葬身之地!”


    “各位都是讀聖賢書出頭的,孔聖人授業於我等,難不成,就是為了當一個大貪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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