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旭日虹光如赤金色的絲綢,在風中滾滾飄動。


    北京城的皇宮,青磚黃瓦,樓閣廊橋,三層飛簷的亭台之下,朱高燨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笑看著坐在對麵的蘇武:“這茶如何,為蜀之最的蒙頂甘露,四川那裏剛剛貢上來的極品,連我都沒多少珍藏。”


    蘇武飲了一口,不由讚歎道:“纖細且卷曲多毫,茶湯色澤嫩綠鮮亮,白毫漂浮湯上,茶香四溢,入口鮮爽迴甘,確實是難得的好茶。”


    他從高麗省任布政使功成名就迴京之後,當即便被提到了都察院,填補空懸的左都禦史之位。左都禦史,秩正二品,執掌都察院,被尊稱為“總憲”。


    蘇武很年輕,又是東宮肱骨,京師中有流言,說他用不了十年就能從“蘇總憲”晉升為“蘇相”。


    主臣二人許久不見,相談甚歡。


    蘇武看到太子爺的身後佇立著一年輕人,相貌英挺,明眸皓齒,頗有文公風采,引人不由多看兩眼。


    他有些疑惑的問道:“這位是?”


    朱高燨道:“於謙,老爺子安排給我的司儀郎。”


    蘇武詫異的說道:“那倒是挺年輕的。”


    左春坊司儀郎,雖說隻是跟在太子身邊的侍從,但這份差事可沒那麽好幹,對任職者要求極高,大都是由聲名遠揚專精學術的大儒擔任,一般來說,年齡不會低於四十。


    而這於謙看上去,連二十的歲數都沒。


    朱高燨笑道:“你今年才多大,有二十了嗎,不也是已經任上左都禦史了,曆朝曆代何曾有過二十歲的左都禦史?”


    蘇武樂嗬嗬的說道:“這倒也是,殿下說的在理,為官者,不看資曆隻看能力,我大明尚且是年輕的王朝,官員理應也是年輕人,方才顯得我大明朝氣蓬勃。”


    “哈哈,好小子,現在怎麽變得這麽油腔滑調了。”


    於謙歎息了一聲,聲中帶著些許的憂鬱。


    他本以為這位名聲極大的皇太子,會是和懿文太子那樣儒雅博學之賢主,結果他跟在朱高燨這兩天,沒看出來這位太子爺有什麽真本事,每天不是在文華殿裏當監工,就是在皇宮裏瞎轉悠喝茶飲酒和一些太子黨的官員閑聊享樂。


    這與他所期待的賢主出入太大了,讓於謙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情愫。


    我大明朝的儲君就是這麽一個玩意兒?


    太讓人失望了啊!


    朱高燨瞥了一眼,注意到於謙臉上細微的表情,笑道:“於謙,你可是有話要說?”


    於謙沉著眸子,道:“沒有。”


    “有話可以直說,不必藏著掖著,把話憋在心裏,到最後還是自己難受。”


    朱高燨端著茶盞,道,“本宮準你暢所欲言而無罪。”


    於謙遲疑了一下,問道:“當真?”


    朱高燨笑了:“天下誰人不知,我朱高燨最是信守承諾,一言九鼎。”


    “既然如此,那臣便鬥膽說上兩句。”


    於謙挺直了腰杆,肅然道,“臣以為,殿下是太子,是儲君,位居東宮,一舉一動都應表率大明的威嚴。但臣這幾日觀察下來,殿下的舉止,堪稱放蕩!”


    如此毫不遮掩而又尖銳的話語,於謙就差指著朱高燨的鼻尖罵一句庸主了。


    蘇武人都聽呆了,他尋思著這姓於的小哥不要命了嗎,敢這麽跟殿下說話?


    連先前遠在高麗省的他都聽說了,自家殿下在西南火燒連營,全殲十餘萬叛軍,一個俘虜都沒留,可見其手段有多殘酷。


    麵對於謙咄咄逼人的指責,朱高燨並未看出有任何的情緒,依舊不緊不慢的端著茶盞,以茶蓋輕拂清亮的茶湯。


    他平靜的問道:“於謙,你不怕死嗎?”


    “直臣直言,何懼之有?”


    於謙澹澹的說道,“再者,剛才殿下已經說了,準許我暢所欲言而無罪,難不成殿下是要反悔?”


    “那倒不至於。”


    朱高燨終於舍得放下茶盞,嘴角上揚,“我聽說,你尤為擅長屬對於詩詞?”


    “略通一二。”


    話雖說的謙虛,但於謙說話時的語氣卻相當傲氣,可見他對自己在這方麵的天賦有多自信。


    朱高燨笑吟吟的說道:“巧了,本宮也擅長屬對和詩詞,今日閑來無事,咱們兩個比一下?”


    於謙有些詫異:“殿下是認真的嗎?”


    他雖然聽聞過這位太子爺無論是治國還是帶兵上都有著極為卓著的功績,可還沒聽說過,這位太子爺還有吟詩作對的本事。


    朱高燨微微頷首,道:“自然是認真的。”


    於謙興致勃勃的問道:“那殿下想比什麽?”


    “以題為詞,怎樣?”


    “甚好,何題?”


    朱高燨環顧四周,最終將目光鎖定在了亭台近處的竹林上,清風徐來,竹林翠綠堅挺,枝葉微微搖曳。


    他問道:“便以梅蘭竹菊四君子為題,你意下如何?”


    於謙思忖道:“梅蘭竹菊,傲幽堅澹,占盡春夏秋冬,正合我心。”


    朱高燨笑著伸手示意:“好,於兄先請。”


    於謙點頭道:“朱兄如此,那在下便不客氣了。”


    蘇武聽見這個“朱兄”,差點驚得就當場給這姓於的小夥子跪了。


    你是真勇啊!


    剛才於謙指責朱高燨的時候,蘇武還覺得這姓於的小子是又蠢又酸的腐儒。可現在這句“朱兄”,讓他徹底改變了對於謙的觀念。


    就這句“朱兄”,足夠於謙全家在菜市口斬七天了!


    這兄弟,簡直就是膽大包天,為所欲為!


    聽到這聲“朱兄”,朱高燨的臉上倒是沒有什麽變化,仍略帶笑意,風輕雲澹。


    於謙並未想那麽多,他苦思良久,沉吟道:


    “沾衣數點雨餘雨,極目萬重山外山。


    立馬平原看秋色,獨憐寒菊映衰顏。”


    好詩,確實是好詩。


    於謙在吟詩作對上,確實是有著極高的天賦,脫口而出便是一首辭藻華麗的詩詞。


    隻可惜,朱高燨手裏還捏著絕殺的大招。


    於謙抬手示意:“我已經作罷,殿下,請吧。”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笑道,“倘若殿下作不出來,認輸便是,不寒磣。”


    朱高燨笑了笑,裝作思忖片刻,方才緩緩開口:


    “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於謙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一時間腦子轉不過來,沉思良久,喃喃道:“任爾東西南北風,好,好,好,好一個任爾東西南北風……”


    他向來崇尚的便是君子氣節,而這首詩詞,無疑是將氣節彰顯的淋漓盡致,氣勢豪邁,剛正不阿。


    此詩一出,勝負分明。


    一旁的蘇武忍不住拍手叫好:“好詩啊,好氣魄,殿下大才!”


    朱高燨隻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也不知幾百年後的那位鄭板橋先生,是否會感慨一句“既生主,何生鄭”,活在朱高燨的影子裏。


    夏洛都能抄周傑倫的歌,我朱高燨抄鄭板橋的詩,這很合理。


    於謙一改常態,不由肅然起敬,拱手道:“殿下,是臣輸了,要殺要剮,殿下自行定論,臣絕無二話。”


    “我殺你作甚,事先都說好了,你我不過是吟詩作對閑來無事耍耍而已,又沒事先立什麽賭約。”


    朱高燨擺了擺手,道,“不過我今日詩興大發,一首不能釋放心中情愫,倒是還醞釀了一首。”


    於謙眼神一亮,大喜:“還請殿下念誦一二,讓臣開開眼界。”


    這一首“任爾東西南北風”,算是徹底讓他服氣了。


    而今聽太子還有一首詩詞,讓他喜好吟詩作對的頗為欣喜,想要一聽朱高燨還能有什麽佳作。


    蘇武笑道:“還請殿下不予吝嗇,一展胸中才情,讓臣等也見識一下。”


    “既然如此,那今日我也附庸風雅一二。”


    朱高燨道,“這第二首,也是詠竹。”


    於謙連忙點頭:“詠竹好啊,篩風弄月,瀟灑一生,清雅澹泊,是為謙謙君子。”


    見狀,朱高燨也不再賣弄,稍加思索,道:


    “竹似偽君子,外堅中卻空。成群能蔽日,獨立不禁風。


    根細善鑽穴,腰柔貫鞠躬。文人多愛此,生氣息相同。”


    於謙臉上的笑容逐漸收斂,而蘇武卻忍不住捂腹大笑。


    “有辱斯文!”


    於謙拂袖怒道。


    與剛才那首讚頌的詠竹相比,這一首詠竹就太過辛辣刺骨了。


    竹子就好比那些偽君子,從外來看那麽聲威煊赫,成就傲人,實則並沒有什麽真材實料。


    當它們意氣連枝時,能夠遮天蔽日掩蓋真相,可是單獨審視時卻經不起考驗。


    竹子的根細碎善於穩穩地紮下去,腰身輕柔習慣給人鞠躬。那些喜歡竹子的文人,恐怕他們的氣節也和那些竹子是一樣的。


    人們通常喜歡詠竹來彰顯自己的氣節,可這一首嘲竹,無疑是撕碎了文人的奸詐嘴臉。


    於謙發怒,是因為他最崇尚文人的氣節。


    而蘇武大笑,是因為他最瞧不起便是文人。


    他是永樂九年的舉人,一個極為年輕的舉人,如果不出意外,輕而易舉的便可更進一步成為進士,入朝為官。


    然而蘇武卻沒有繼續參加科舉,而是說出了“舉子如橘子,又酸又硬”的心聲。


    在他眼中,聖賢書讀到盡頭,讀出來的不是聖人,而是思維被禁錮了的腐儒。


    於謙氣的咬牙,想說些什麽卻又說不出來,無奈轉身拂袖離去。


    朱高燨與蘇武對視一眼,不由樂出了聲。


    ……


    笑了許久,蘇武方才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問道:“殿下,去逗這樣一個小子,是不是太惡劣了?”


    朱高燨沒有接話茬,而是反問道:“你覺得這姓於的小子,怎樣?”


    蘇武搖頭道:“算不上是渾身酸氣的腐儒,有股靈韻,奈何太過不識時務,也太傲氣,就這性子,他把自己的路走窄了啊。”


    朱高燨擺了擺手:“看人豈能隻看性格,若是沒有真本事,他敢在我麵前這麽狂,你覺得我能放過他,真當我是什麽慈眉善目的活菩薩了?”


    蘇武歎道:“這是一匹烈馬啊,不好駕馭,若是換做我來用他,定要先壓他個三五年磨磨他身上的戾氣棱角,等磨的差不多了,再抬出來看看成效,能用則用,不用則棄。”


    “最開始,我想的和你一樣,對付這樣的烈馬,得先壓住他的戾氣,再慢慢的馴服,隻不過在看到他以後,我就不這麽想了。”


    “那殿下現在是怎麽想的?”


    朱高燨對勾了勾手指,見蘇武將臉湊了過來,這才在對方耳側神秘的說道:


    “不告訴你。”


    蘇武愣了一下,不由苦笑一聲。


    雖然太子什麽都沒說,但他已經有了一種預感。


    被朱高燨盯上的於謙,現在更像是被狼咬在嘴裏的綿羊。


    ……


    迴去的路上,於謙越想越氣。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這種詩他是怎麽做出來的!”


    說著說著,他反而卻忍不住笑出了聲。


    “貌似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竹似偽君子,外堅中卻空。成群能蔽日,獨立不禁風,越是細想,越覺得貼合實際……咳咳,我怎能這麽想呢,太子誤我。”


    悄無聲息間,連於謙自己都沒有發現,他這十八年來受儒家文化所固化的思維,正因為朱高燨這一首嘲竹而無形的發生了變化。


    ……


    【選擇模擬有關朱高燨的隨機片段……】


    【當前視角為:朱高燨的皇帝身份】


    【時間:恆景四十年,六月。】


    朱棣看到這個時間段,腦袋上不由出現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他知道朱高燨很能活,但在位四十年,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朱棣模擬的皇帝裏,也隻有兩個人能與朱高燨的在位時間相比。一個是萬曆皇帝明神宗朱翊鈞,在位四十八年,另一個是嘉靖皇帝明世宗朱厚熜,在位四十五年。


    但如果論實際掌權的在位皇帝,也就隻有嘉靖帝了。萬曆帝在位的前十年裏,由於皇帝年幼,由太後代為聽政,而太後又將軍政大權交於張居正代為管理。


    不過這倆皇帝在位久,對大明可不是什麽好事啊。


    嘉靖在位四十五年,差點沒給大明朝玩沒了,而萬曆帝在位四十八年,更是直接將大明朝拖進了棺材板,給後世兒孫留下來了一個千瘡百痍在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帝國。


    大明的明君,除了朱元章和朱棣,極少有能活過四十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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