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一棒子,給一糖棗,這是禦下之道,我知道,這稅改做的太絕了,絕到讓人發瘋,總要來一碗溫和的湯藥,讓這些人平心靜氣,養廉銀,就是這一碗湯藥。”


    朱高燨緩緩說道,“官吏貪贓,時有所聞,特設此名,欲其顧名思義,勉為廉吏也。知大臣祿薄不足用,故定中外養廉銀兩,歲時賞上方珍物無算。根據地方的富庶與官員的政績,發放一定數額的養廉銀,養廉銀的數字,為本薪的五十番至一百番。


    “譬如呂朝陽,身為正二品督稅使,他的本薪折合為四百四十兩,鑒於其政績著重,截止年底當發放四萬餘兩的養廉銀。”


    姚廣孝摸了摸光禿禿的和尚腦袋,問道:“這些銀子,是從國庫裏出?”


    “養廉銀算作俸祿,當然是從國庫裏出的。”


    “天下之大,官員如螞蟻一般數不勝數,你可曾想過,數目如此龐大的養廉銀,國庫是否有銀子發放?”


    “國庫有錢,而且不是一般的有錢。”


    朱高燨手指輕敲扶手,“光是今年半月征收的稅務,就已經夠發放這龐大數額的養廉銀了,所謂養廉銀,取之於官,用之於官。”


    養廉銀,出自滿清雍正一朝的大臣田文鏡。


    田文鏡治理河南的約十年裏,他被世人稱頌為政績天下第一。


    此人是漢軍出身。這所謂的漢軍,雖然也是漢人,但是他們早在清政權還在東北的時候就已經歸順清朝。


    因此,這些漢軍即使不參加科舉,他們也有別的當官途徑。田文鏡就是其中之一,他也是先從小官混起,在基層摸爬滾打很多年之後,慢慢爬到了內閣侍讀學士的位置上。


    就是在這個位置上,他靠上了雍親王胤禛,成為了雍親王的門客,這位雍親王,後來名為雍正皇帝,得益於站好了隊,田文鏡的仕途如步青雲。


    如果不去計較這位仁兄的人品和立場,隻從他的手段來看,確實是一代人傑。


    “這確實……很巧妙。”


    姚廣孝手裏捏著佛珠,心中在盤算著朱高燨的策略。


    他在治國之道上造詣出神入化,自然能明白這養廉銀的用意,說實話,養廉銀算不上很高明,用不好的話甚至可以說是臭棋。


    人的貪欲猶如高山上的一個雪團,越滾越大,直到無法控製後轟然爆發,引動雪崩。養廉銀無法滿足人的貪欲,除了會導致國家的經濟崩壞,毫無意義。


    但如果將養廉銀,與督稅院結合起來,就顯得很微妙了。


    督稅院引動的風波太大,如果控製不住,就如同走上了洪武朝的老路。


    洪武一朝,朱元章對貪汙的容忍度為零,他做的比朱高燨更絕,朱高燨最起碼還給貪官留了一條活路,朱元章則是全都殺盡。屠戮帶來的不是幹淨的江山,而是更加混亂的江山,官員們明知道在洪武朝當貪官風險很大,卻依舊鋌而走險,因為如果不貪汙,他們一樣是死路一條。


    大明朝的俸祿其實沒那麽低,一年的俸祿養家湖口是沒問題的,但為官隻靠俸祿是遠遠不夠的,打點下人、宴席賓客、巴結上司……哪個不得要錢,正二品的官員一年才四百多兩的俸祿,隨便花一下就沒了,不貪這能行嗎?


    然而養廉銀的出現,可以彌補這個缺點。


    正二品的官員,每年光是養廉銀就有上萬兩的俸祿,這上萬兩的養廉銀來源正是當地之前收不上來的稅,黑稅白稅盤根交錯,統統都得收。


    為了保證能收上來這些稅,朱高燨對於設立督稅院的政策也是開天辟地頭一迴的,除此之外,連督稅院本身是否會被腐敗也做的滴水不漏。


    所有的事情,每一樣拉出來都很荒謬,但被朱高燨鏈接在一起後,卻維持了一個很微妙的和平狀態。


    督稅院、督稅司、稅內司和養廉銀的存在,固然不能保證大明朝貪汙之風絕跡,但可以壓製住大明貪汙成性的現象,減少貪官腐化的出現,培養出數量巨大的清廉官員,確保官員不貪也能過得很滋潤。


    最重要的是,國家的財政收入,有了一個驚人的提升。


    白稅黑稅,每一種稅都是一個龐大天文數字。


    此前大明朝收稅,真正能收上來的連冰山一角都稱不上,數字在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


    能達到百分之五,已經足以稱之為盛世了,國家繁榮,邊軍強盛。


    而朱高燨則揭開了這張布,彰顯出冰山的本貌,少說也能達到百分之三十,這是何等的恐怖?


    大明朝今年的收入,至少也得是前幾年的五倍!


    “論資排輩,人情世故,由來已久,萬般人事皆在於朦朧的薄霧當中,硬鋼無用,事緩則成。”


    朱高燨歎息道,“治國之道,亦是如此,若下一味猛藥固然可以除病,然國家本身卻亦無法承受這猛藥,最終,治病的救命藥反而成了殺人的砒霜。我這一招,少師以為我著急了,殊不知已是極為緩慢。”


    姚廣孝感慨的說道:“在治國上,你已遠勝於我,真是神仙手段啊,你做的這些事,每一樣其實都不算是什麽靈丹妙藥,常人亦可。真正難的是將所有的東西都串聯在一起,而不留隱患,這種高明的政治手段,給我上了一課啊。”


    說到這裏,黑衣宰相躬身就要行大禮。


    朱高燨連忙扶住了老和尚的身子,道:“少師莫要折煞我了,我哪裏受得起您老這一拜。”


    “就事論事,今天你的話確實讓我受益匪淺,受得起我這一拜。”


    姚廣孝擺了擺手,讚歎道,“左傳有雲,五百年必有王者出,其興也忽焉,其亡也忽焉。先有太祖剛烈,驅除異族,後有當今陛下,以一地之力席卷天下,我本以為大明朝後繼無人,未曾想到還有你這樣一個勝過太祖和當今陛下的王者,你,真的讓我大開眼界。”


    他先前還覺得,這朱高燨剛當上太子就著急大刀斧闊的做事太著急,做事的方法也很蠢,但現在看來,這新太子分明是早有準備,布下了一張天羅地網,將天下納入其中,滴水不漏,每一步都環環相扣。


    朱高燨淺笑道:“少師,事情還沒完呢,咱們再接著看看?”


    “那就看看?”


    “看看。”


    ……


    在短暫的冷卻後,杭州知府孫府台也冷靜了下來。


    他意識到眼前這些上門收稅的督稅司官員似乎不是一般人,辦桉的方法也是聞所聞問,不過孫府台好歹也是大風大浪裏走過來的,什麽陣仗沒見過,心中敲定了主意該怎麽做。


    孫府台笑眯眯的說道:“這位大人,咱先別著急,稅我自然會交的。”


    督稅司的稽查官愣了一下:“你怎麽突然變得這麽懂事了?”


    “那是自然,我也明白大人你的難處,收了稅,你才能跟上麵說的過去,都是為官者,我懂,隻不過……”


    孫府台笑吟吟的說道,“該怎麽收稅,還不是大人你一句話都事嗎,這座地窖的銀磚,隨便裝一麻袋,都是大人你一整年的俸祿。這個地窖,我就送給大人了,咱們當官的不就是為了這點銀子嗎,你看你忙活半天最後這銀子也都得上繳給朝廷,哪裏有裝進自己兜裏痛快。實不相瞞,咱們浙江的布政使大人,我也說的上話,在那位麵前替大人你美言兩句,豈不美哉?”


    他是喜歡銀子,可他不傻。


    眼前這些督稅司的官員氣勢洶洶,明顯是湖弄不過去了,孫府台的主意是先把眼下這些人打發走,把問題解決了,隻要他還在杭州知府這個位置上,有的是辦法賺銀子。


    後麵把浙江布政使搬出來,是為了給對方施壓,警告對方自己後麵有靠山,同樣都是在浙江為官,多少得給點麵子。


    然而孫府台怎麽都沒想到,稽查官聞言麵色大變:“你他媽想讓我死啊,幹你娘的,給老子滾一邊去!”


    他一腳將孫府台踹翻在地,驚恐的環顧四周。


    孫府台不了解督稅司的製度,他這個稽查官可清楚。


    上至京中督稅院,下至各省督稅司,每個部門裏都有著“稅內司”的官員存在。稅內司隱匿身份藏在每一個督稅部門的體製內,看似是普通的督稅官員,實則他們主要任務就是盯著督稅部門體製內的官員,看看有誰被腐敗了,然後上報給自己的上司。


    督稅官員,知法犯法,罪加十等,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在大明朝,普通官員貪汙六十兩以上,判斬立決。


    可若是在督稅部門你貪了六十兩以上,直接誅九族。


    這地窖裏何止六十兩!隨便拿塊銀磚塞進自己的兜裏被神秘的稅內司官員看到,都足夠判他這個稽查官誅九族了!


    這九族殺起來跟鬧著玩一樣!


    一名正在清點地窖銀磚數額的督稅司官員不經意間瞥了一眼自家的稽查官大人,眼神冷漠。


    他真希望這位稽查官大人多少能貪點,隻要被他抓住了尾巴,把這位從四品的稽查官送入大牢,他當場就能連升三級。


    這位稽查官沒被孫府台開出的條件誘惑,真可惜。


    孫府台被踹的隔夜飯都差點吐出來了,可稽查官還是不解氣,揮了揮手道:“來個人,把這姓孫的畜生壓入大牢候審,還想讓我收銀子,這是要我九族灰飛煙滅嗎!”


    “還特麽拿布政使來壓我,都不是一個體製內的,我們督稅司怕他?”


    “都給我聽好嘍,今天動作勤快點把這姓孫的黑稅查完,明天就去查那位布政使大人,看看這個布政使貪了多少!”


    “都得給我督稅司老老實實的交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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