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燨從筆架上取下一支狼毫,蘸上朱砂,在地圖上劃出一條弧度如血色殘月的曲線。闌


    “這條線,從寧夏衛到涼州衛、肅州衛、沙州衛,橫跨陝西行都司,以長城為壁壘,以嘉峪關為心腹,可逐步蔓延,步步蠶食瀚海西部。”


    朱高燨解釋道,“我們把漢王丟到亦不刺山打頭陣,他打下來一點,我們就在後麵追一點。”


    朱棣皺眉道:“你的意思是,讓漢王給我們打白工?”


    這聽起來確實很像是白嫖,漢王在前麵費勁巴拉的打仗,打下了一點土地,朝廷軍就從屁股後麵偷一點,可謂無恥。


    然而在國家的利益麵前,這不能叫無恥的白嫖,這叫戰略的推進。


    朱棣一陣見血:“漢王能答應嗎?”


    換做他是漢王,要是被這麽白嫖,定然會忍無可忍和祁王殊死一搏。闌


    “我之前已經說了,他沒得選,他要是不往前打,就隻有蹲昭獄這一條路。”


    朱高燨將手指放在了陝西行都司的甘肅鎮上,“我們在陝西行都司有四十萬的軍隊,可以隨時在甘肅鎮集結軍隊。漢王如果不往前走,那我們就直接從合黎山的大盤道口出兵,將漢王拿下,直逼韃靼部!”


    朱棣抬手打斷:“你等會兒,我們在陝西行都司哪兒來的四十萬軍隊?”


    包括高麗都司、瀛州都司、安南都司在內,大明一共有十八個都司、行都司。其中,以遼東都司的軍隊兵力最為雄厚,足足有三十萬精銳兵馬。


    至於陝西行都司,雖然亦是軍事重鎮,但總兵力跟遼東都司沒得比,畢竟明帝國的軍事重心一直都是在東北,而非是西北。遼東、建州、高麗這東三省,便占據了十八個都司裏近半的總兵力。


    朱高燨道:“爹,格局小了啊。”


    朱棣:|???w??)???闌


    ……


    “大明為何一直以來,都將東北視作重鎮,這是因為前宋給我們留下來的教訓太痛了,以東北軍鎮拱衛燕雲十六州,燕雲之地若失,則國家的脊梁就斷了。說到底,我們還是有著固定的思維,卻未曾意識到世道已經變了。”


    朱高燨意氣風發的說道,“現在不是敵進我守的局麵,是我進敵守的局麵,應該害怕被入侵的人,應該是我們北邊的敵人!”


    朱棣在軍事上的高瞻遠矚,自然能聽得懂祁王話裏話外的弦音:“你是說,要將大明在邊鎮的重心,從東北轉移到西北這裏,將遼東駐守的精銳遷徙到陝西行都司?”


    “兒臣正是此言。”


    朱高燨道,“遼東駐軍,主要任務就是防備女真各部與高麗國,偶爾去沿海地帶討伐一下倭寇,幾十萬的軍隊無事可做。這遼東的軍隊,本來是用來預防北元的,現在北元分崩離析成了瓦剌、韃靼、兀良哈三大勢力,瓦剌和韃靼先後被我們出兵討伐,蜷縮在瀚海以北不敢僭越,而兀良哈畏懼大明的國力昌盛,縮著脖子給大明當狗。”


    “在這種局麵下,如果仍把軍隊的重心放在東北,其實是一種軍事資源的浪費,兒臣知道父皇想要遷都順天,屆時的山海關和東三省就是順天的屏障,拱衛國都,但是父皇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憑什麽我們大明強勢,還得去駐兵防守?”闌


    “寇可往,我亦可往!”


    “我們將主力放在西北,從亦不刺山直驅長入,跨越瀚海直逼漠北,將敵人一舉殲滅,豈不是一勞永逸?”


    自古以來,中原麵對北方的敵人,都是以防守為策略中心。


    主要是因為就算把漠北這地方打下來了,也沒什麽資源可以收割的,消耗巨大的軍費去打下來一塊屁用沒有的地方,圖什麽?


    圖他整車整車的仙人球?


    從軍事的角度來看,西北和遼東各有優勢:


    把軍事重心放在西北,相當於給帝國鑄造了一柄長矛,但是在防守上卻有了破綻。闌


    把軍事重心放在遼東,相當於給帝國打造了一塊堅不可摧的盾牌,但卻丟失了進攻的機動性。


    然而國家的資源是有限的,在矛與盾之間,隻能選擇一樣。


    曆代君王,都是選擇了求穩,而朱高燨卻提出了相悖的思路。


    以攻代守,用矛把敵人全殺完了,就不需要再打造盾了。


    朱棣嚴肅的說道:“你知道,如果按照你這個想法,需要消耗多少的人力和物力嗎,你這已經不是一次簡單的調動了,而是一場牽扯到整個大明邊防的變革!”


    他本以為今天朱高燨要說的隻是漢王的事,可是他越聽越不對勁,從漢王的藩國,到後來的陝西行都司,到現在將整個大明的邊防都牽扯其中!


    祁王這是要將整個明帝國的軍隊部署來一場大變革!闌


    “古人常說,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倘若一味的按照亙古不變的思維去應對變化無常的局勢,如何能得以長存?”


    朱高燨嚴聲色厲的說道,“倘若一味的尋求平穩,如何能開創出這大好河山?打仗若是隻打有十成勝算的仗,那還要良將作甚,隨便從大街上拉出來一個乞丐都能擔任三軍統帥了。”


    朱棣用手指敲打桌麵上地圖,警示道:“你這是在賭軍隊的命運,賭國家的命運,用整個大明的邊防做為籌碼去賭,我若是將帥,自然也願意去搏一搏,可我是大明的皇帝,我豈能將王朝命脈交付於你,讓你在這張以天下為棋盤的賭桌上,將王朝國運押上賭桌?”


    父子之間第一次產生了如此激烈的爭論。


    朱棣很信任也很喜歡祁王,他願意把一切都留給這個無可挑剔的繼承人,但他不能接受祁王做出如此冒險的布局,拿大明的國運去賭。


    在他眼中,祁王就是十五年前的燕王朱棣。


    十五年前的朱棣,是何等的自信淩然,他相信自己,隻要自己想做就沒有做不成的事,無論是九死一生的戰場,還是生死一線的局勢,朱棣都相信自己能迎難而上,輕鬆的邁過無盡黑暗的深淵。闌


    可現在朱棣做不到這些了。


    縱然是蓋世的英雄也有年邁的一天,人越老就越求穩,朱棣不是個害怕冒險的人,他隻是不願意拿大明朝去做一場賭博,即使勝算再大,他也不願意去賭。


    “爹,你說錯了,我不是在賭。”


    朱高燨輕閉雙目,道,“我對這張地圖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我記得每一個省、每一個府、每一個縣、每一個都司、每一個衛所,甚至是每一座關隘、每一座堡城,在我眼中,這不是一張地圖,而是栩栩如生的河山。在我的腦中已經推演過無數次這仗該怎麽打,怎麽打才能打贏,怎麽打才能將戰損降到最低,經過無數次推演以後,我得到的結論是——”


    “十成的勝算。”


    他閉著眼將手指在地圖上劃過,說道:“這裏,是嘉峪關。”


    “這裏,是鎮夷所。”闌


    “這裏,是高台所。”


    “這裏,是甘肅鎮。”


    “這裏,是山丹衛。”


    “這裏,是牧羊川河西堡。”


    “這裏,是白嶺山,當地人也稱之為雪山。”


    “這裏,是……”


    盡管他閉著雙眼,仍能將地圖上手指的每一個地點標注出來,甚至是地圖上所沒有標注的小型堡城他也能說出來,就仿佛身臨其境一般。闌


    無一例外,他說的全對。


    縱然是部署這些地點的朱棣,甚至都沒有祁王更了解這片山河。


    最後,朱高燨睜開了雙眼,他的眼神猶如一把能撕碎靈魂的利刃,直刺人心。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君有憾乎?”


    “君無憾矣。”


    ……闌


    朱棣的嘴唇微動,感歎道:“人這一生,什麽都經曆過以後,便覺得自己曆經風霜無所不能,以為把什麽攥在了手裏,以為,薑還是老的辣,少年終究是稚嫩。”


    “可若非一陣狂風將我吹醒,我還不知我已將雙足邁入泥潭,自以為英雄蓋世,殊不知心中竟起了怯懦之心,實在可笑。”


    “我老了,幹不動了。”


    “心中有怯懦,當不了大明的持刀人,祁王,輪到你了。”


    朱棣轉身走向殿宇的深處,隻留下一句在空蕩蕩的大殿內迴蕩的餘音:“大明十八個都司所有衛所的調兵虎符就在這乾清宮裏,也包括大明的玉璽也在這裏,你且拿去,大明該怎麽走,你說了算。”


    他的背影蕭條,直至徹底浸入黑暗。


    他終究還是老了啊,白發駝背,這已是年近六旬老人了。闌


    他當了十五年的大明持刀人,高處不勝寒,他有些累了。


    朱高燨躬身向那逐漸模湖的背影躬身抱拳道:


    “兒定當竭盡肱骨之力,願以死報爾。”


    那老人道:“朕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生為夢,死為覺,無憾矣。你尚年輕,若想擁有自己沒有之物,則必去做從未做過之事。”


    “放手去做吧。”


    ……


    “畜生!”闌


    “漢王這個畜生,他怎麽敢的啊!”


    “改封地為分地,這種缺德事他都敢幹,漢王是真該死啊!”


    漢王從昭獄裏釋放出來以後,不僅恢複王爵,且被賦予大權,迫不及待的就向宗藩們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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