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承看著眼前的府邸,上懸牌匾“贛王府”,這裏原來是洪武朝涼國公藍玉大將軍的府邸,修的極為奢華,甚至在一些地方可以說是逾越,當年那位藍玉大將軍可謂是金陵城裏最無法無天的人物,隻可惜死的也挺慘的。


    朱高熾被削太子之位以後,按禮製不能再居住於東宮,皇帝便將藍玉大將軍的府邸賜給了朱高熾作為贛王府。


    湯承推開了沉重的正門,撲麵而來的是卷起的灰塵,可見這座贛王府現在有多久已經無人登門造訪了,分明是仲夏五月正是烈日炎炎的季節,這贛王府裏卻透露出沁人骨髓的清冷寒意。


    湯承不由感慨,這座府邸的兩任主人何其相似,前半生風光無限好,後半生日落西山下,仿佛就是一瞬間的事,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爺便被拉下了馬,讓人懷疑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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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不過朱高熾比藍玉更幸運,他隻是失去了權力,而藍玉則是丟了命。


    能活著,就已經是這世界上最大的好事了。


    湯承輕咳一聲,高聲道:“奉萬歲爺口諭,傳贛王和贛王世子覲見!”


    院子裏無人迴應,就仿佛九幽黃泉一般寂靜。


    然而湯承並不著急,耐心的站在原地等待。


    良久,一道如鬼影般的白色身影緩緩走了過來,原來是往日裏那耀武揚威的皇太孫,準確的說,是贛王世子。


    他著一件單薄的素色長衫,袒露胸膛,任由黑色的長發散落腰間,身材消瘦,麵色蒼白,皮膚下顯露著骨骼的線條,病態而又陰鬱。


    “這門都半年沒人走進來過了,我還以為是聽錯了。”


    朱瞻基的聲音嘶啞中帶著低沉,“原來是湯公,登門造訪不知何事?”


    湯承微微躬身,道:“奉萬歲爺口諭,傳贛王爺和世子進宮覲見。”


    朱瞻基聞言頓了一下,無力的擺了擺手:“知道了,我爹在睡覺,他身體最近越來越差了,恐怕得耽誤好一會兒,湯公若是不嫌棄,便多等一會兒吧。”


    說完以後,朱瞻基轉身離去,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蕭條的身影下,是苦澀的落寞。


    他很慘嗎?


    並不是。


    贛王世子的身份能讓他一輩子衣食無憂,不僅如此,他的子子孫孫都是藩王,享受著人間供奉於僅次於皇帝的地位。


    這世間有多少流民不比他慘?


    然而對於朱瞻基來說,他最痛苦的莫過於近在遲尺,卻又被拖迴了地獄,剝奪他的權力,對於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來說,這是世界上最痛苦的煎熬。


    如果他一直都是一無所有,那麽他便不會痛苦。


    ……


    “咳咳。”


    朱瞻基攙扶著朱高熾,緩慢的走進了文華殿,一路上咳嗽聲不止,可見這位贛王爺的身子骨現在有多虛弱。


    早上傳的旨意,可等著父子二人踏入文華殿的時候,一輪暗然無光的殘月已經掛在了星夜之上。


    朱高熾俯身叩首:“兒臣朱高熾,奉旨覲見,咳咳……咳……”


    “免禮。”


    朱棣走了過來,將朱高熾攙扶起來。


    他這老爺子身材魁梧,體質強健,然而身為兒子的朱胖胖卻已是病入膏肓的模樣,氣喘籲籲,走兩步便滿頭大汗。


    “兒臣,兒臣來遲,望父皇恕罪,咳咳。”


    朱高熾擦去額頭上的細汗,一邊咳嗽一邊請罪。


    “無妨,你我父子,何來恕罪二字。”朱棣向湯承招了招手,“還不快搬個坐來,讓我兒坐下歇息?”


    湯承連忙端來了一把凳子,朱高熾坐下以後,唿吸方才平穩了許多。


    朱棣的臉上帶著慈祥,在這裏噓寒問暖,朱高熾笑麵相迎,麵容憨厚。


    朱瞻基沉默著站在一旁,就仿佛沒人看見他一般。


    就這麽客套了許久,朱高熾開口問道:“陛下找我來,想必是有要事商議,請直說吧。”


    朱棣頓了一下,緩緩說道:“前兩天,江西那邊來信說,你在贛州的王府已經修好,沒什麽事,朕就和你知會一聲。”


    這話說出來,其實就是在勒令朱高熾速速就藩了。


    江西的贛王府都修好了,你還不就藩,怎麽的,想在京城養老嗎?


    一旦離開了京城,他恐怕就再也沒機會迴來了,最後那一點點的希望也隨之煙消雲散。


    朱高熾麵色平靜,心中沒有絲毫動容:“兒臣明白了,多謝父皇提醒,我在京師也沒什麽東西需要收拾,這兩天就可以離開京城去江西就藩了。”


    朱家人全都是瘋子,從朱元章這個踩著白骨累累登基的祖宗開始,建文帝雖說掛著仁厚的名聲,但雙手卻沾滿了親叔叔的血。傳到永樂一朝就更不用說了,先是朱棣這個老殺胚,緊接著又是朱高燨這個小瘋子,完美繼承了朱家人骨子裏的嗜血本性。


    唯獨,朱高熾是個例外。


    縱然是與朱高熾敵對的朱高燨與漢王朱高煦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朱胖胖真的是一個仁德的老實人。


    老實人並不代表他是個傻子,正相反,在憨厚的外表下,蘊藏著爐火純青的權謀之術,已經不露鋒芒的智慧。


    麵對能把常人逼到崩潰的局麵,朱高熾依舊可以麵色坦然的渡過去。


    即使是失敗,他也並未露出頹廢。


    他接受失敗,接受自己的對手比自己更強,接受失敗後的落寞。


    在他的心中,皇帝朱棣即使對他無情,卻也是個慈祥的父親,祁王朱高燨即使對他兇狠,卻也是個可愛的弟弟,漢王朱高煦即使屢屢讓他為難,卻也是個憨憨的兄弟,長子朱瞻基雖然經常胡鬧,卻也是個孝順的兒子。


    他願意包容所有人,即使這些人有的是他的敵人,有的害他失去了所有,可是在他眼中,這些人都是血脈相連的親人。


    就算他們打的再怎麽頭破血流,說到底,那也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能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呢。


    就藩贛州又如何,贛州,江南宋城,氣候溫和,是個養病的好地方啊。


    然而,有人卻不這麽想。


    “不行!”


    朱瞻基突然一聲怒吼,將二人嚇了一跳。


    “瞻基,在你爺爺麵前怎麽能如此失禮?”朱高熾訓斥道。


    而朱瞻基就仿佛聽不到父親說的話一般,雙眼血紅,怒視朱棣:“爺爺,我爹不能去就藩贛州,絕不!”


    朱棣麵色平靜:“為何不能,你說個理由。”


    朱瞻基質問道:“當初你讓我爹當太子,你要是不想把位子傳給他,又何必讓他當這個太子?”


    “現在你讓他做了十多年的太子,身體熬的油盡燈枯一身的病,現在你要將我們攆到贛州。從始至終,你有沒有把我們父子當成一家人!”


    朱棣心中的弦繃不住了,他怒斥一聲:“這個天下是我打下來的,是我!不是你,說這種話,你還沒這個資格!”


    朱高熾不知道兒子今天抽的什麽風,竟敢對著老爺子這樣說話,連忙拉住了朱瞻基的手臂:“瞻基,聽話,別跟你爺爺鬧了,咱迴家,有什麽話迴家說。”


    “爹,你別攔著我,今天我非得把話問明白不可!”


    朱瞻基麵色猙獰,神態帶著癲狂,指著朱棣的鼻子,高聲道,“當年,是你把我逼到這個位置上的,是你!從小你就告訴我,什麽好聖孫可旺三代啊,什麽以後位子傳給我爹再傳給我啊,讓我好好學好好幹,以後遲早把位子交到我手上。好,我信了,現在你又要讓我們爺倆去贛州就藩,要讓我們滾得遠遠的,好把位子傳給祁王是吧?你怎麽不讓我去死!”


    你怎麽不讓我去死!!!


    若是你當初便讓我做一個藩王世子,今日的我,又何至於如此不甘!


    若我一直埋沒於塵埃,那我甘心沉寂於黑暗。


    你為何要讓我看到光明,再將我打迴地底?


    你不如殺了我!


    “咳咳,咳咳!”


    這次咳嗽的不是朱高熾,而是朱棣。


    皇帝捂著胸膛,一股子怒火衝上了心頭,幾乎要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不由後退兩步,其步伐空虛,險些跌倒在地上。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聲響起,朱高熾怒不可赦的一巴掌抽在了朱瞻基的臉上:“在你爺爺麵前,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你是怎麽說出口的,你不是想死嗎,你怎麽不去死!”


    這耳光用了十足的力道,抽的朱瞻基臉龐臃腫。


    自打出生以來,朱瞻基還從沒挨過父親的耳光。


    這是朱高熾第一次打他。


    “滾!給我滾!”


    朱高熾指著殿門,沉聲道,“我不想看到你,你爺爺也不想看到你,滾出去!”


    朱瞻基不理解的看著父親,眼眶裏淚水打轉。


    他已經什麽都不在乎了,哪怕是死也無所謂,像這樣狼狽的活著,不是朱瞻基的人生信條。


    他就想為父親在老爺子麵前找個理,為何父親要如此對他?


    憤怒會讓人變得不理智,朱瞻基一氣之下,就這麽帶著怒意的走出了文華殿。


    大殿內又重新安靜了下來。


    朱高熾仿佛被抽走了渾身的力氣,從凳子裏滑落了下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胸腔沉悶。


    朱棣坐在了金鑾椅上,輕閉雙目,唿吸急促,將心中的火氣壓了下來。


    “他已經瘋了。”


    “你也已經瘋了。”


    朱棣輕聲道:“我們都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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