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水河道。


    一艘鐵甲法船正駛出大磐皇城的東城門,朝著火燒海方向緩行而去。


    甲板上站著十餘位河西修士,他們全是前往扶搖塔的參會者,此行他們將共乘法船,通過水路航入青河神洲。


    剛剛他們與各自同門和親友做了告別,城門處仍舊聚集著數百人影,那些都是送行人群,沿著河道兩岸徒步前行,打算繼續護送法船一程。


    等法船駛離城門十餘裏外,送行人群紛紛止步腳步,方獨樹最後一個飛離岸邊,縱身落在了夾板上。


    他迴望河岸時,齊嫦真已經擠出人群,在朝他默默招手,離別之話,剛才兩人耳語時已經講完,此刻隻有牽掛浮現在齊嫦真臉上。


    方獨樹矚目凝望,久久沒有動彈。


    這時他身後響起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既然鳳鳴王這麽留戀嬌妻,又何必遠行扶搖塔湊熱鬧?留在王府的溫柔鄉裏豈不更好?”


    說話之人是青野府的森沉祖師,他身材消瘦,雙目如鉤,給人一股精悍印象,口氣透著調侃,也帶著些許嘲弄。


    方獨樹不以為意,輕笑一聲:“所謂小別勝新婚,等從扶搖塔迴來,溫柔鄉裏會更甘甜,整日朝夕相處會失去新鮮感,反倒不美。”


    “咦,這是什麽歪論?”森沉祖師嗤笑:“如果夫妻之間情投意合,隻會如膠似膝,若有疏離,必定不是真心。”


    “森道友此話就有些不知人間煙火了。”一旁的葵花婆婆接上話:“但凡夫妻都是雞毛蒜皮,哪裏會一直如膠似膝?森道友活了幾百年,參悟了那麽多道法,是不是從未研究過夫妻之道?”


    森沉祖師修煉的道法有些特殊,不能近女色,他哪裏知道夫妻是什麽滋味,他也毫無興趣,在他眼裏隻有修士,男女根本沒有任何差別。


    “葵花道友所言極是!”森沉祖師道:“老夫是苦修出家人,早就忘卻了凡間。”


    葵花婆婆是船上唯一的元嬰中期修士,他可惹不起,索性不爭辯。


    他旁邊還站著法船首領何鐵掌,枯榮府慕昆祖師,以及搭船客月隴王,俱是元嬰初期修士。


    餘下十二位參會的金丹期長老,此刻已經轉迴船艙,前去專心禦船,他們插不上話,也不敢打擾幾位祖師閑聊。


    森沉祖師與葵花婆婆交談時,餘光偶爾會朝月隴王瞄上一眼,這是一位陌生麵孔,身份頗為神秘,登船時大家打招唿,她隻報了一個‘姚姬麗’的名字,其餘全都閉口不談。


    這些年國主大弟子狄紅麟奉命前往青河神洲招募散修,來的普遍是金丹期修士,像姚姬麗這種元嬰高手還是頭一位駕臨河西。


    等再過一些年月,火燒海徹底熄滅,兩地交通暢通後,投奔大磐朝廷的元嬰散修想必會多起來。


    森沉祖師與葵花婆婆這麽想著,法船已經駛過青山綠水,正式進入茫茫火燒海。


    以前火燒海裏全是火焰,根本沒有通行道路。


    現如今海中被開辟了一條寬闊河道,猶如一條青色巨龍,蜿蜒穿行在地表之上。


    河水奔騰時,水浪不停衝刷河道,已經淹沒兩岸數十裏的火勢,水浪凝結的陰寒霧氣仍在朝著更遠處的火區蔓延,霧氣途徑之處,火焰自動隱避,緩慢露出大地真容。


    這種壯觀場麵引起幾位元嬰修士的感歎:“陛下神通蓋世,竟然有再造天地之力,過不了多久,昔年的月隴盛境就能再見天日了。”


    月隴王姚姬麗趕來河西,走的是河道傳送陣,她今日行船,其實是第一次親自深入火燒海,瞧見黎水河在複流席卷,她心裏也很是震撼。


    “昔年的黎水河道是環繞月隴境流淌,大戰爆發後,河道掩埋地底,如今河道挪移而出,流向是否有改變?”


    姚姬麗問話時,望向了何鐵掌。


    何鐵掌笑道:“不曾更改,黎水河仍舊是以環月形態進行流動。”


    如果從高空俯瞰,黎水河的形體其實是一個巨型‘幾’字。


    這個‘幾’字內部就是月隴境。


    ‘幾’字北邊是北庭境,西邊就是河西境,左下角的河道進入河西後,分成了黎水、岐水與祁水三條支流。


    ‘幾’字東邊是河東境,右下角連著橫穿神洲的磅礴青河。


    青河正是在‘幾’字南邊開始分流,扶搖塔也是在那個位置。


    從地理上來講,月隴境就是青河神洲的極西之疆,月隴境往東去,才是神洲真正昌盛的繁華沃土。


    森沉祖師與葵花婆婆久居河西數百年,造訪神洲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過去,僅僅是在河東境遊曆一番,就草草返迴了老家。


    他們知道何鐵掌與姚姬麗大有來曆,就開始打聽神洲情況。


    不過何鐵掌與姚姬麗所講,全是神洲境內的風俗介紹,一旦牽涉到大羲朝廷與五嶽上宗的隱秘,兩人都是隻字不提的。


    這些年方獨樹時常與何鐵掌聚會,有關神洲風俗聽了許多次,覺得索然無味,就轉迴了船艙。


    整艘法船都是使用精鐵煉製而成,不止可以抵禦火焰炙烤,也能防護河浪衝擊,船艙空間也極其寬敞,即使隨行的十餘位金丹期長老,每人都配備了一間打坐密室。


    方獨樹來到自己的船室,開啟禁製後,盤膝坐在玉床上,取出國主符遠賞賜的儲物袋查看起來。


    那天去覲見時,符遠給方獨樹與何鐵掌各賜下一副扶搖塔地圖與一根保命簽,但方獨樹的儲物袋裏不止這兩件寶物。


    除了地圖與法簽,還有四件金丹級真寶,方獨樹取在手上逐一打量,這是四件縮形的蝠、熊、龜、蛟。


    它們造型栩栩如生,雖隻有手指大小,卻蘊含有不亞於道繩的威力。


    四寶全是符遠運轉《迴春道典》,專程給方獨樹凝練出來。


    《迴春道典》已經誕生法之靈,以道典凝練的真寶,神通俱都可以與道繩並駕齊驅。


    三十年前方獨樹閉關時,符遠曾經問過他,是否要研修道典真法,他說要遵照何鐵掌的建議,先練星冥鼎法,以便給闖探扶搖塔做準備。


    符遠正是知道這半甲子期間,方獨樹都在參悟星冥鼎,沒有時間修煉《迴春道典》,這才親自出手,替方獨樹凝煉了蝠、熊、龜、蛟四寶。


    方獨樹也沒有欺瞞符遠,這些年他把修為提升到金丹中期,除了服用兩儀丹外,也有星冥鼎的功勞。


    鼎身原本幾近破碎,並且缺失一枚鼎耳。


    但他在閉關之前,正好遇到小鷹迴歸,把遺失鼎耳送了迴來,他把鼎耳補全後,讓青鵬鳥常駐在鼎內。


    經過半甲子的修複,星冥鼎已經複原如初。


    方獨樹按照鼎法,煉出一柄披星靈衛,當年他與傅玉卿一起失陷長青界時,傅玉卿曾經煉出一頭披星靈鷹,這也是星冥鼎的傀儡神通,隻要持續施展星辰之力,傀儡可以不斷愈合,屬於上佳的護身真寶。


    今次方獨樹前去闖探扶搖塔,星冥鼎將是他的最強依仗,其次是他的兩儀門,再加上幾件真寶,足以讓他應付絕大部分的突發狀況了。


    唯一的遺憾是,他至今沒有把魔靈與星冥鼎完成融合。


    自從他鎮壓了魔靈,並使用星冥鼎的‘勾魂獄’神通,煉掉了魔靈神智後,就此擱置了一邊。


    當年傅玉卿曾經斷言,即使找到融合法門,也必須先把星冥鼎身修複完整,才能嚐試融入魔靈。


    他雖然安排了青鵬鳥修鼎,但這鳥懶散成性,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拖拖拉拉近三十年才把鼎身修複過來,這不過是前幾個月的事情。


    就算方獨樹尋到了融合法門,他也沒有時間煉鼎。


    此事也隻能繼續擱置,等扶搖法會結束後再想辦法了。


    隨後數日,方獨樹都待在船艙裏祭煉真寶。


    等他把符遠賜下的四寶掌握純熟,法船已經繞過月隴境,從火燒海裏穿梭出來,正式渡入了青河神洲。


    這一天,法船脫離火海,開始沿著空曠河道航行,河道一邊是衝天火浪,另一邊則是廣袤平原。


    船上修士已經全部來到了夾板上,正在眺望平原風景。


    何鐵掌手指過去,給眾人介紹道:“那裏都是河東境的領屬,昔年大羲朝廷初創時,有一半諸侯王都出身河東,開國羲帝也是河東人!”


    說完扭頭朝姚姬麗望了一眼,初代月隴王其實也是河東望族,後全部移居到了月隴,但家門不幸,當年遭遇屠鹿人攻伐,隨著月隴覆滅,姚家幾乎是舉族葬送在火燒海裏。


    要不是遭遇這一場滅頂之災,姚家實力在大羲朝內可以名列前茅的。


    可惜一切都成了過眼雲煙。


    姚姬麗始終不願談及自己身世,她並未理會何鐵掌。


    何鐵掌就繼續道:“自古以來,河東都是人傑地靈的風水寶地,修煉天才更是層出不窮,拜入五嶽上宗者多不勝數,哪怕是三山賢派裏,也有他們的身影。”


    這話讓葵花婆婆等人略顯迷惑。


    方獨樹也覺得奇怪,問道:“師兄,你曾經不是講過,自從大羲分裂為南北兩朝,相互間已經老死不相往來,河東境是北朝領地,難道三山賢派也能到河東境收徒?”


    何鐵掌道:“南北兩朝的領地相當,收徒不能越界,但當年三山賢派南渡時,派裏很多弟子都出身河東,這些弟子在南朝落地生根,可他們祖籍都在河東啊!”


    葵花婆婆等人不由哄笑,紛紛叫嚷:“如果是論祖籍,我們河西修士也是神洲人,當年全是從神洲各地遷居到河西的。”


    這話不全對。


    因為枯榮府慕昆祖師與青野府森沉祖師是從天絕漠遷居而來,他們祖上與青河神洲毫無關聯。


    聽同道們談論祖籍,兩位祖師心裏很是吃味,也在警覺尋思,如果到了扶搖塔,那些五嶽上宗修士得知我們勾葉後裔身份,會不會歧視排斥,從而暗下黑手?


    兩人正滴咕時,耳邊忽然響起一陣雄沉男聲:“你們是河西來的同道?那想必是定鼎大磐國的豪傑人物了!”


    聲音停頓片刻,又輕咦一聲:“月隴王竟然也在?”


    說來奇怪,這道男聲雖然迴蕩在眾人耳邊,他們卻瞧不見聲音源頭,不禁緊張起來,心想必定是遇上了修為深厚的高手。


    方獨樹朝何鐵掌望了望,卻見何鐵掌在微微搖頭,他也分辨不出男聲身份。


    姚姬麗不愧是擁有月隴王爵的權貴,她澹定對眾人說道:“那是河東衛家的衛天照,法力已經練到元嬰後期,與符遠上師是同一代修士,他距離咱們應該不近,先停下船吧,等著他現身。”


    何鐵掌立即指揮法船停在河道上。


    爾後給方獨樹介紹:“河東王就姓衛,他們是河東第一世家,在朝中也極有權勢。”


    方獨樹卻難生忌憚感,畢竟大羲朝廷的權柄主要掌握在五嶽上宗手裏,世家的影響力已經今非昔比。


    眾人等了一會兒,隻見平原東方的天際線下,湧現一朵魔光蓮台,幾個眨眼的功夫,已經挪移到了河道上空。


    蓮台在高出法船的位置停滯下來,台間一位身穿黑袍的中年修士,目光在夾板上俯瞰一遍,先給姚姬麗打了招唿:“月隴王,上次咱們見麵,應該是甲子前吧,那年你剛剛結嬰,在皇都舉辦了場慶典後,就跑的無影無蹤,這些年都在哪裏修行啊?”


    在火燒海行船時,姚姬麗始終端莊正色,言語也不多,此刻卻像是換了一個人,眯眼一笑,開始展露她的玲瓏手段:“難得衛侯爺還記得我,倒也沒怎麽修行,就是去東海逛了一圈,打算收集一批海珍,煉製一件趁手法寶。”


    “那你煉成沒有?”黑袍修士居高臨下,在姚姬麗的婀娜身段上肆意掃視,“如果缺些什麽東西,老夫不吝幫忙的!”


    “已經練好!”姚姬麗笑顏如花:“謝過衛侯爺好意了。”


    心裏卻在大罵黑袍修士目光輕佻,堂堂後期修士,卻沒有持重風範。


    黑袍修士應該是妄為慣了,從不在乎外人看法,他盯著姚姬麗聊了一會兒,才把目光轉向葵花婆婆等人,問道:“你們當中是否有符遠上師的親傳弟子?”


    何鐵掌不敢怠慢,趕忙上前迴話:“晚輩何鐵掌,是家師座前第三徒!”


    他又指向方獨樹:“這是家師座前第五徒,道號方獨樹!”


    “方獨樹?這名字怎麽聽起來有點耳熟啊?”黑袍修士不禁望向左右,他身邊一位青年立即附耳上去:“方獨樹是《兩儀道》的悟道人,半甲子前才被符遠上師收為弟子。”


    黑袍修士緩緩點頭,忽然一伸手,朝法船發出邀請:“老夫衛天照,此行是去參加扶搖法會,如果你們也是要赴會,可以登上蓮台,老夫載你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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