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黑了,張師傅收拾了東西,準備迴家,路過院長的屋子時,見裏麵還亮著光,不禁心情有些複雜。


    隱有傳言,說院長是前朝最後一科狀元,國破之後,拒絕為新朝效力,才來了平江書院,過著很普通的書院隱居生活。


    對此,他是嗤之以鼻的,前朝最後一次科舉是崇禎十六年,而國朝已有百年,就算院長是神童,二十歲前中了狀元,滿打滿算也有一百二十歲了。


    人怎可能活這麽久?


    院長的模樣,也不太蒼老,大概六十來歲。


    院長無兒無女,以書院為家,從不打理俗務,也不教學生,隻有一個童子服侍生活起居,可院裏的每一位教習,都對院長尊敬的很。


    張師傅向屋子拱了拱手,正在離去,卻有叫喚傳來:“是張恆嗎?進來,老夫有話和你說。”


    “是!”


    張師傅略一遲疑,推門進了屋子。


    油燈下,一名老者捧著本藍皮線裝書看的起勁,不時把著胡須,微微點頭,邊上站著童子,麵無表情。


    張師傅眼神驟然一縮,藍皮上,印著三個大字:金—瓶—梅!


    頓時,院長那高大的形象在他內心坍塌了。


    院長徐徐擱下書,問道:“汝是否以為,此乃銀書?”


    張師傅心裏想著可不就是?


    可嘴上不敢說,隻是訕訕道:“院長說笑啦,這等書雖不登大雅之堂,但閑來看看,亦可消磨時間。”


    “此書有大學問,隻是爾等看不明白罷了!”


    院長哼了聲。


    “哦?這書專寫男女床榻及教人做奸犯科之事,有悖聖人教導,居然還有學問?”


    張師傅不解道。


    院長以孺子不可教也的目光打量了張師傅片刻,才道:“此書,乃世情書,描摹世態,見其炎涼,讀的人不同,感受亦不同。


    讀之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張恆你是哪一種呢?


    “這……”


    張師傅臉紅了。


    他不是沒讀過,隻是不敢當人麵讀,壓枕頭底下偷偷讀,有時會羨慕西門慶勾搭別人妻室的風流刺激,更加眼紅那巧取豪奪而來的萬貫家財,這不就是生效法心麽?


    乃禽獸耳!


    “院長高見!”


    張師傅紅著臉拱了拱手。


    院長又道:“我問你,教書育人最緊要是什麽?”


    張恆道:“悉心栽培,有的放矢,使學生知所不足,故而奮發向上。”


    “繆矣!”


    院長擺了擺手,哼道:“汝可知,今日之事做差了?”


    張師傅略一尋思,解釋道:“院長指的可是薛蝌與王蠡的那場比試?薛蝌確有犯規行為,我未能及時阻止,也是有緣由啊。


    薛蝌素來勤奮,人又機伶,今科春闈,或能中童生,為我院漲臉,倘若多加栽培,於府試中了秀才,我們平江書院也可借此晉階四級書院,這是全院近百師生的一致願望。


    而王蠡資質平平,平時讀書也不用心,隻衝著識字而來,所以我才有所偏坦,倒不是說與王蠡有什麽過節,我是因才施教,也是為了書院著想啊!”


    “哎~~”


    院長重重歎了口氣:“世間最難得者,便是公平,外間欺壓淩迫,無所不在,而書院這等教書育人之處,難道連公平也做不到麽?


    老夫知曉,教習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惡愛憎,以薛蝌之身世才情,本應就讀三級書院,可那孩子父母死的早,他大伯家又對他倆兄妹不理會,故而清貧。


    你或心生憐恤,或欣賞其才,有所偏坦,屬人之常情,可教習負有啟蒙之責,一言一行,影響深遠,你公然偏坦薛蝌,別的學子會不會附炎趨勢,阿諛巴結?


    你把王蠡視作朽木,把薛蝌捧為金玉,王蠡豈不怨恨?薛蝌在你的縱容之下,是否認為理所應當,漸染惡習?


    你這算什麽因才施教?是以心中喜好,把人分為三六九等,聖人有教無類的告誡,怕是你早已忘了罷?”


    張師傅頓時出了一頭冷汗,忙道:“院長教訓的是,我知錯了!”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施教首先便是不偏不倚,一視同仁,在此基礎上方可因才而教,還有三日便是墨義比試,一場決勝負,關乎每一名參賽學子的命運,望汝平等視之,不可預存高下之心,去罷!”


    院長揮了揮袖子。


    “我記著了!”


    張師傅深深一躬,轉身離去。


    ……


    王蠡家裏,一盤盤香噴噴的菜肴被端上桌,其實自家裏破敗以來,尤其二叔去了之後,食物也越來越簡陋,由肉片、肉條,漸漸變成了肉絲、肉丁,頻次也越來越少。


    不過今晚,居然有了一條魚。


    雖然是最便宜的大頭白鰱,但在嬸嬸一雙巧手的烹飪下,色香味俱全,令人味蕾大開。


    其餘還有青椒炒幹子、韭菜炒雞蛋、豬肝炒地瓜,與一份青菜肉丸榨菜湯,淋了些許紅油,光那辣味,就讓人止不住的流口水。


    小堂妹趴桌上,眼神都直了,一遍遍的吞咽口水。


    “趁熱吃吧!”


    嬸嬸看著女兒的饞相,眼裏閃出一抹心疼之色。


    “嗯!”


    小堂妹重重點頭,夾了個大肉丸到王蠡碗裏,笑道:“哥,咱們家沒酒,就以肉丸代酒,慶祝你詩詞比試過關!”


    “討巧兒的吉言了!”


    王蠡笑著,卻把肉丸轉夾進嬸嬸碗裏,誠摯道:“嬸嬸辛苦了,操持家務,忙裏忙外,所以我才能安心讀書,這顆肉丸必須嬸嬸先吃。”


    嬸嬸鼻竇微酸,眼圈竟有些紅了,她覺得,王蠡一日之間長成了大人,變懂事了,自己再苦再累也值,總算沒愧對他二叔與他死去的父親。


    “哥說的對,娘,你先吃吧!”


    小堂妹也勸道。


    “好,好,那我就承蠡兒的情啦!”


    嬸嬸微點著頭,眸中含著淚,一口一口的咽了下去。


    王蠡和小堂妹這才動起筷子。


    聊著家常中,一頓晚餐用完,盤子裏空空如也,小堂妹心滿意足的咂巴著嘴道:“真希望哥三天後能再次勝出,這樣又可以為哥慶祝啦!”


    嬸嬸笑著附和,眸中,卻隱現了一抹秘不可察的苦澀,分明是家裏沒錢了。


    “嬸嬸你和巧兒坐著,我來收拾!”


    王蠡心裏微微一痛,站了起來,主動收拾起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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