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和錢灃和王爾烈原也料到顒琰窩了一肚皮火,必定有一番發作,卻都沒想到他撇開滄州的府縣不問,頭一個先拿鹽政司打下馬威。且摘了頂子卻沒革職,不問湯煥威和桂清阿是否通同作案,先說錢,一時大家都有點摸不到頭腦。劉墉覺得這年輕人看似穩重,其實心裏沒有成算,下車伊始問案,至少該和自己有個商量現既已如此,隻好走著:瞧,迴頭下來再慢慢轉圜。王爾烈和錢灃也不以為然,金銀銅鐵礦、茶馬鹽(人)參木,都是利源所在,一萬多銀子有什麽希罕,湯煥成臨事信口開河許願懸賞,從情理上說不能歸罪鹽政司,賊盜案子卻問起錢來,有點不著:邊際。兩個人才相識幾天,彼此不熟知,想頭一樣,隻在座中交換了一下目光。和卻是另一番心思,桂清阿和高玉成底下見麵,已經繳了“議罪銀子”黃金五百兩,還有五百兩一個月內湊齊送上。乾隆給太後造金發塔正急用的東西,因也就笑納了,心照不宣“餘外”的孝敬是“來日方長”的事,也都話外有話地說了。他一門心思要保高玉成和桂清阿,卻怎麽好和顒琰拗勁兒“還有這個高玉成。”顒琰卻不理會眾人心思,點著:案上一份花名冊問道,“大約已經拿下了”

    錢灃就坐在他身邊,見問忙欠身道:“是,已經革職,正在寫服辯,沒有傳他。”

    “讓他關防欽差駐蹕,綏靖地方治安。可他倒好,去睡女人!”顒琰鐵青著:臉道,“可見他平日所作何事!老百姓的口碑如鐵,無論富無論窮,無論錢債出人命,私地合了算拉倒,千萬別見高玉成——他就沒這檔子事,我也不能容他!”他頓了一頓,放緩了口氣,“一見麵就沒給大家好顏色,不是我顒琰存心刻薄。據我看,就滄州這地麵兒,吏治敗壞到這份子上,說出事就要出事,出事就不是小事——你滄州的衙役就算誤會了要拿我,燒人家魯老漢的房子幹什麽——滄州府縣的師爺都要拿了查辦,衙役們全部開差,另換新人!”

    他前頭說的都對,查辦師爺也順理成章,“衙役全部開差”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本來垂首靜聽的官員們立時一陣輕微的騷動,雖然沒人說話,互相顧盼著:拉衣襟腳擠眉弄眼的,甚不安生。劉墉見不是事,清了清嗓子說道:“十五爺是恨鐵不成鋼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一位嫡脈的龍子鳳孫竟會在運河岸驛道:旁犯難蒙塵!就這件事而論,不但是我大清開國沒有過,廿四史中亂世割據也極少見的。裏頭有個肖三癩子,還是邪教裏的人物。真的出了大事,激出變故,朝廷的法統尊嚴,十五爺的名聲體麵何存”

    他老官熟牘洞悉宦情,輕輕點出“名聲體麵”四字,顒琰立時已明白自己激忿之下把話說過頭了——一個堂堂皇子,千金之軀,半夜三更被幾個小賊攆得走投無路,傳到宮裏,再經太監小人潤色渲染,還不知造作出多難聽的謠諑中傷言語來!顒琰想到這一層,心裏已是著:忙,呷著:茶隻是沉吟,卻聽劉墉又道:“幸而是有驚無險呐!十五爺臨危不亂當機立斷,一邊巧為周旋,一邊暗自調度,所有賊匪,無一漏網。反思迴顧,我這個刑名出身的欽差大臣先就愧惶無地!各位老兄也該捫心自問,你們就在這地方,有的還是地方官,如果平日敦睦教化有方,保甲連環縉紳大戶善為監護調停,哪來這樣的三不管地麵,匪盜賊寇又何由乘隙作亂——這件事沒有完,我和和大人要聯名寫折子請罪,諸位老兄,滄州府的同知、守備、駐滄縣的營兵管帶、滄縣縣令、府裏教授訓導、縣丞縣學教諭,凡有功名職分的,都要寫出服辯文書,送呈十五爺處核辦,待十五爺裁度處分。”說完,用詢問的目光看看顒琰,又道:“還請十五爺訓誨!”

    “該講的,劉大人都說到了,就照劉大人的指示辦。”顒琰不知怎的,倏然間想起乾隆有一次撫膝長歎,“什麽玉旨綸音什麽‘聖明在上臣罪當誅’都在那裏唱太平歌,打太極拳!說起來朕似乎想怎樣就怎樣,是定於一尊的天子,你這裏疾雷閃電狂風暴雨,到下頭都變了味兒,仍舊的風不鳴條雨不破塊——不在其位不是個中人,哪裏知道朕的難處”如今事在自身,他也體味到“難處”了——你就是苦心焦慮說煞,下頭人自有他們的章程,萬變不離其宗敷衍你。你就雷霆大怒恨煞,還得指望這群人給你辦事!他無奈地咽了一口唾液,說道:“眼下就要過年,農閑季節社會集市多,要防邪教滋事,一頭鎮壓、一頭要安撫賑恤。過了年要備耕備荒,到麥收入倉才能安頓住人心。還要防著:大戶欺淩佃戶,彈壓小戶抗租抗賦。各位大人不但要辦好自己的差使,也要留心政治治安。我和劉大人雖然差使有分別,但都在山東,有什麽事要隨時報上來。”說罷端茶,人精子閃出來高叫“十五爺端茶送客!”

    於是眾人紛紛辭出如鳥獸散。這裏兩位欽差三個屬員拾級上樓說話。

    “崇如,”顒琰令眾人安座,自己也坐了,接過惠兒捧上的茶,不勝感慨地說道,“我還是太嫩,慮事不周啊……真要驅散這群衙役,還要再招募,不但費事費錢,都是生手,差使也誤了。”因見錢灃和王爾烈端坐不語,恭肅如對大賓,又笑道:“錢先生我藩邸裏久仰了,王師傅也是自己人。這裏不是外頭,太拘謹了反而生分,你們隨便點,有什麽見識建議隻管說。”王錢二人忙微笑合身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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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墉接著:顒琰話口說道:“我和十五爺的心是一樣的。任你官清似水,無奈吏滑如油。想起來就恨得牙癢癢。但十五爺想,搜人拿‘賊’,是師爺下的令,燒房子是為逼‘賊’出逃。拿對了有功有賞,拿錯了有人擔當,這都是通天下玩熟了的把戲,再不值和他們計較的。還有,吃衙門飯的大都是祖祖輩輩留下的,開革了他們,再招募來還是他們族的兄弟子侄。本分人家誰進衙門勉強招來生手,不會辦差,仍舊要誤事的。”王爾烈道:“官是虎,吏是狼,您趕走一群飽狼,招來的又是一群餓狼,敲骨吸髓刮地三尺,更是兇狠貪婪。”錢灃也道:“官是虎,吏是倀。我沒有當過外任官,但要胥吏不依勢揩油,自秦始皇以來不曾有過。”

    “先帝爺曾經說過,吏治是一篇真文章。”顒琰被他們說得心裏一陣陣泛起寒意,“就是當今皇上,雖然以寬為政,吏治上頭從來也沒有懈怠過。你們有你們的專差,是要辦國泰的案子,眼見要到年關了,不知現在情勢怎樣你們幾時到濟南去”

    劉墉沒有立刻迴顒琰的話,沉思著:掏摸煙荷包,從竹節筒裏抽出火煤子深深吸了一口,徐徐吐著:濃煙,良久才道:“臨出京我和和、錢灃反複計議過。聖旨裏沒有說專辦國泰的案子,但國泰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兒,難保沒人給他通風報信兒。但通省虧空庫銀一二百萬,要遮掩得天衣無縫大約也難。所以他隻有挪了西牆補東牆,先盡著:省城首府縣這些庫充實了糊弄敷衍。我們在德州興土木、建學官,營造蘇奴王陵,賑災放糧,一者是掩一掩國泰耳目,二者這裏水旱碼頭人口密集,聚那麽多災民也確實容易滋出事端。國泰不是易與之輩,拿不到證據不能動他——我已經派人暗訪去了。”他嘴角吊起一絲微笑,“已經有了消息。國泰這年恐怕不大好過。”

    在德州大事鋪張奢華原來為的掩住國泰耳目!顒琰原是對此頗有成見的,至此不禁釋然,王爾烈和錢灃大約是一樣的心思,覺得有點意外。和卻吃了一驚,立刻不安起來一到德州他就密地見了國泰家人,帶口信給國泰“正月十五之後啟程去濟南,省垣重地不可掉以輕心,其餘虧空也要趕緊補入庫中。不然我也保不下他”。這個劉墉貌似忠厚穩沉,不哼不哈的在底下還有這一手!更令人驚疑的,劉墉壓根沒有講過在德州這些施為是做給國泰看,更沒有給自己通氣說已經“暗訪”去了。這些措置是不是專意防範自己的像是在迴答和疑竇,劉墉磕著:煙灰又道:“我給黃天霸寫信,國泰的案子已經初見眉目,叫他黃家傾巢出動,和青幫那些人偵察國泰的莊園房產錢莊當鋪生意貨棧,三天前驛使口信,還有保定一處沒有到,正在開列清單。十五爺,那真是令人咋舌的個數目啊!”

    “我說呢!這個劉墉住在德州兵馬不動,不走了!”顒琰已是聽得喜笑顏開,笑謂王爾烈,“原來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國泰這麽富,那好,我請旨留一點,治好這片鹽堿地!和,你在德州募集了多少錢——你在想什麽,有點走神兒了的模樣”

    “啊啊”和嚇了一大跳,迴過神來還有點驚魂不定,不自然地一笑,說道,“我在想……崇如大人是連我也疑上了。這麽多事連我也蒙在鼓裏。”劉墉笑道:“你胡思亂想些什麽跟你的那群人都是臨時從理藩院調來的,國泰的親弟弟就在理藩院!我左右也難說就沒人給國泰通風報信。機事不密就會竹籃打水一場空。皇上在我的請安折子上朱批,‘叫和唱好前台戲,你隻管明鬆暗緊布置,他要知道就做不好看了’,我敢違旨告訴你麽”和聽著,這解釋無論如何透著:勉強,想抱怨事先不讓自己看折子,但他自己給乾隆的草折也沒給劉墉看過,而且離京時是和出主意,除了會議大事共同聯折,稟事折子各寫各的,防著:小人竊了密去。現在竟都搬石頭砸了自己腳麵兒!心裏暗恨劉墉老奸巨猾,既然抬出了乾隆,就有一車的話也隻好都笑著:吞了,自說自解道:“豈能有抱怨的心隻是意外些罷了。出京我就說過惟劉石庵馬首是瞻嘛!我就是你的馬前卒,你叫往哪裏我哪裏快去!”他極是心思靈動的人,已經想好,反正沒有片紙隻字的證據在國泰手,何必自驚自怪杯弓蛇影的瞧著:能保就幫一把,幫不得那是國泰的命裏注定!

    這麽思量,和口下也就越說越暢利“王師傅幾次和我說,十五爺要治理這塊鹽地。我想了想,從德州向西南到邯鄲一帶,上千裏的鹽堿灘呢!往北到天津衛西,也都是鹹水,治好了都能變成稻田。爺既然動了這個心,手麵不妨大些。請旨著:戶部和漕運總督衙門實地派行家踏勘,治出地來那不單是收糧食,能安置多少無業貧民呐!這是社稷大事萬年基業!”他放下手中茶杯,仿佛眼前就閃動著:滾滾稻浪,雙手比著:攏來,“千裏堿灘變良田!這裏水土和小站都是一樣的,打下的米都和珍珠似的,半透亮兒!直隸山東兩省從此就不用再調糧進來,還能補給北京多少用糧——這真是功德無量!晚上睡覺一想起來,我就又高興又著:急,睡不著:覺呢!”王爾烈和錢灃都是閱世不深的書生,聽他說的令人憧憬神往,眼中都放出喜悅的光。劉墉卻深知這麽坐而論道:不啻畫餅充饑,卻也不便說什麽,隻笑著:一口一口吞雲吐霧。

    “你既然這麽想,就是與這功德有緣。”顒琰起初也是怦然心動,但他和王爾烈商議過治理黃花鎮鹽堿地的事,以區區兩縣這麽一塊地,尚要再開一條排堿引渠,和這計劃是何其浩大的工程要多少人力錢糧粗粗一想便知是和投其所好臨時想出來的。“大而無當華而不實”八個字在心中一劃而過,眼神已變得黯淡了,隻一笑,說道:“你隻管把條陳寫出來,請旨施行。我在皇上眼前舉薦你來主持!”

    和不禁一怔今兒怎麽這麽不順我請示戶部勘察,你順勢就把差使砸過來!現我眼見就進大軍機,你倒讓我帶民工堿水灘子修田人一天都有三昏三迷,我這是怎麽啦……他不敢再說下去了,嘻地一笑收住“這得要靳輔的魄力陳潢的才。奴才怕沒這大本事。”這一刻王爾烈也醒過神來,笑道:“還是先照十五爺的籌劃,把黃花鎮這一帶治好,朝廷百姓見了實在好處,銀子也有人也有,分段循序治理出去,這才切實可行。”

    “我這就到德州,然後再去兗州府。”顒琰知道這事議論下去沒完沒了,因笑道,“那是孔聖人的故裏,怎麽總鬧抗租抗糧的事我的欽差行轅不動,就設在德州,你們該怎麽辦照自己的章程來,有大事行文諮會一下就成,我不幹預。”他猶豫一下,又道,“盜賊出沒饑民遍地,不是歌舞升平之時啊!修文廟修學宮我都讚成。給蘇奴王陵封土,大造園亭酒肆,還有會館,聽說妓院也新建了十幾座,和文廟對峙而立相映成輝!一夫不耕,天下必有饑者,一婦不織,天下必有寒者。這要虛耗多少人工財力崇如公,你到濟南,這些無益的工程還是停下來吧……”

    他語氣不重,但卻說得毫不含糊。劉墉三人屁股已經離座,又坐了迴去。劉墉說道:“德州這次興工,是和錢灃建議,我同意了的。十五爺以為不妥,我迴去一定照爺的指示辦理。隻是有些工程工料都已經備齊,正建到中途,忽然下令停工,浪費太大,也易給小人趁亂貪汙可乘之機。可否暫時不下禁令,維持原來的會議意見,我的麵子是小事,別讓縉紳們說出政府出爾反爾的話就成。”

    “你們的麵子也不是小事。”顒琰說道,“不要下禁令停止工建,地皮錢和捐銀加重些,讓他們望而卻步。還有,由德州府出麵,凡買賣良家婦女到妓院的,那些個老鴇兒王八頭兒大茶壺,跑經紀的掮客,枷號罰銀子,建在文廟附近的妓院限期另選地方,這麽著:不禁是禁,他們也就知難而退了。”

    一句話,派衙役三天兩頭攪擾搗亂,土木工程也就自己“無疾而終”,這就是顒琰的辦法,劉墉算是頭一迴領教了他這份陰柔,和因劉墉說是自己的建議,一心思量著:怎樣挽迴,心裏惱著:劉墉,卻嘻嘻笑道:“十五爺,這辦法最好!攤子大了,原來我想著:不好收場,還和石庵公說過,這不合朝廷重農抑商的宗旨。十五爺這一提點就明白了,這裏工程越招人越多,不但容易出事,鄉裏的地撂荒了誰種我們到濟南去,把這汪水陰幹了就是!”顒琰方笑著:點頭稱是,不料旁邊的錢灃卻道:“夫子之禮有經有權,不能以偏概全,四民?之中商居其一,以義為本取利,聖人不禁。和大人在德州廣興土木,我是讚同的,現在和大人變了主張,我沒有變。這沒有什麽‘不好收場’的。我體會十五爺的王命,是擔心農民進城做工撂荒了土地,怕虛耗了錢糧,糜爛奢華之風興盛,卑職以為是多慮了!”

    這真是一語既出四座皆驚。顒琰給了劉墉台階,劉墉含糊,和見風使舵,就腿搓繩兒完事兒了的事,孰料他橫中出來點這麽一炮!劉墉和都半張了口呆坐著,不知怎麽說好了。惠兒正倒茶,愣神間茶水也溢了出來。

    “哦”顒琰自打出娘胎,除了乾隆時加庭訓拂拭,還是頭一遭遇到錢灃這樣麵斥其非的,怔了一下,笑容已凝固在臉上。他沒有發作過外臣,有點不知所措,而且自己有話在前叫人“隨意”的。但自尊心被這一刺,已是流出血來,冷冰道:“還有‘以偏概全’願聞請教!”

    “不敢!”錢灃一拱手說道,俯仰之間氣度從容英風四流“管子《侈靡篇》有雲‘奪餘滿,補不足,以通政事,以瞻民常。’使‘富者靡之,貧者為之。’所以‘雕卵然後論之,雕然後黌之——把雞蛋畫上花兒煮了吃,木柴上雕了花兒用來燒飯!十五爺,德州興修土木,出錢的不是政府,是四方行商大賈,來做工的是鄉裏貧民。政府不花錢,貧民勞作換錢贍養家口,這是一舉兩得的事呀!”

    “你說的是管子。孔子呢”

    “溫良恭儉讓,攸為五德,孔子還說,貧者士之常也,儉者人之性也。”錢灃直麵凝視顒琰,靜靜說道,話語中隱隱帶著:金石相激的顫音,“於一人一家,儉是美德,於國計大政,也應從儉,所以卑職說這是權宜變通。北宋皇二年兩浙大饑,範仲淹守杭州,倡導佛寺、官舍大興土木。這一年兩浙惟有杭州沒有流徙之民。當時杭州監司彈劾範公‘不恤荒政,嬉遊不節,公私興造,傷耗民力’,範公自辯‘所以宴遊及興造,皆欲發有餘之財以惠貧者。貿易飲食、工技用力之人仰食於公私者,日無慮數萬人。荒政之施莫此為大’,範公一代忠良名臣,不得為非聖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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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節說得有理有據擲地有聲,顒琰剛剛說過“饑民遍地”的話,便覺駁斥艱難。但他前頭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餘地,就“俯就”而言斷斷沒有那個理,一時竟僵住了。正沒計奈何,劉墉說道:“你不要和十五爺爭了。管仲也不是聖人,範仲淹就是赤足完人了他的這一套恤荒之法,到了南宋成了規矩,窮奢極欲偏安荒淫,所以才有亡國之變。禮有經有權,還是以經為本,這才是理國正道。”

    本來到這裏,錢灃唯唯謝過也就完事了。但他似乎鑿方眼得十分認真,侃侃又道:“管仲是聖人表彰的仁者,範仲淹是千古賢臣的楷模。這件事眼見是富人掏荷包,窮人得益,何樂而不為呢儉是奢非不能一概而論,北宋真宗年間有奢逸之風而四海晏然,神宗勤儉求治反而盜賊交起!所以《呂氏春秋》不以先王之法為法,審時度勢,該儉處儉,該用奢時就用奢。一句話說透了,民為貴——老百姓掙到錢吃飽飯,誰肯做賊造反”

    顒琰越聽臉色越難看,他的母親魏佳氏出身寒苦,自小掰著:口喂飯,牙牙學語時就教他“儉省些,別充大尾巴鷹”,耳濡目染,養就的“儉德”,多次蒙乾隆當眾獎讚。錢灃這一套說得就是天上掉花兒,盡自駁不動,也還以為是“異端”。頓了許久,情知再爭論隻有更僵,因徐徐說道:“權宜之計說到底仍是‘權宜’。今天不再議這件事了。你們迴去商量一個章程,稟奏皇上知道就是了——去吧。”

    “執拗!”聽著:三人下樓腳步去遠,顒琰狠狠將茶杯一說道,“言偽而辯——查他是不是受了人家的好處!”

    “言偽而辯”是孔子誅殺少正卯時數落他的罪名的一條,意思是說起歪理頭頭是道。這裏引出了指向錢灃,站在一旁出神的王爾烈不禁吃了一驚,見顒琰氣咻咻的,踱過前去一笑說道:“十五爺先別生氣。我方才在一旁聽,心裏在比較,和和錢灃這兩個人,不知哪個好些”

    “當然是和!”

    “他好在哪裏呢”

    顒琰語塞了,偏著:頭緊思量,卻想不出“好處”來。

    “我來替十五爺說。”王爾烈莞爾一笑,“事情是他們三個商定施行的,劉墉或者另有深心,和識時務,錢灃不識時務。”

    “唔唔!”

    “十五爺已經說了錢灃‘執拗’,和絕不執拗。他的心思比錢灃靈動出一百倍。十五爺不信,再召他們,說您已經變了主意,要他們在濟南照德州如法炮製,和準保讚同,妙語如珠說您‘從諫如流,器量宏大’。”

    “唔……”

    “心逆而險,行僻而堅,言偽而辯,論醜而博,順非而澤。”王爾烈道,“少正卯這五條罪,孔子說‘天下有大惡五,而盜竊不與焉’。五罪居其一,不得逃君子之誅,這是比賊匪更重的罪。錢灃既然是‘言偽而辯’,那就有可殺之理。”

    顒琰不吮氣了,呆呆地看著:小惠疊衣裳,心裏一片茫然。王爾烈知道他已心動,徐徐下詞問道:“十五爺嚼過諫果沒有”

    “就是橄欖。”王爾烈補一句說道,“《本草》裏有注,此果‘其味苦澀,久之方迴甘味’。昔年聖祖在位,郭琇、姚締虞一幹名臣,在君前直批龍鱗,聖祖有時被頂得怒氣勃發,卻從沒有挑剔過他們品行,更沒有懲罰過。世宗爺的脾氣爺也是知道的,發作起來滿殿人人股栗個個失色,孫嘉淦尤明堂都頂過他,有時氣得先帝渾身直抖臉色蒼白,處分時卻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為什麽呢——

    “孤臣難得、諫臣稀有啊!……錢灃這人以往和我沒有過從。這次也隻是偶爾見麵三言兩語的點頭交情。他持論是非我還沒有想透,但他是坦誠直言的人,明明白白的大丈夫!十五爺……如今這樣的人可是越來越少了啊……”

    顒琰一直沒有插話,隻靜靜地聽,雙眉擰緊了,仿佛吮吸什麽似的嘬著:唇眺望窗外,至此,站起身來緩緩踱至木榻旁。惠兒已把他所有的衣服物件洗淨熨平疊好了,正在打包裹,忙退到一邊,小聲道:“十五爺,你的樟木箱子那夜裏叫人給砸爛了,小悟子說得熏熏香才好。我不會……”

    “常換常洗的衣服還會蟲蛀了我不用熏香,皂莢洗出的衣服就最好。”顒琰說著,取過一條臥龍帶看看又放下,又親手抽出自己常披的飾貂羔皮大氅,到樓梯口對王小悟道:“你去走一趟,把這個賞錢灃。不,贈給錢灃——這麽冷的天,我看他穿得太單薄了。”他迴轉身來對王爾烈道:“王師傅,是我想事情左了。你接著:說,我聽著:呢……”

    五天之後,顒琰自德州沿運河到濟寧下兗州府拜謁孔廟,劉墉一行走陵縣、臨邑、濟陽旱路直趨濟南。這是過了明路的,一路滾單驛傳三百裏道:路騎不絕。每日行蹤止宿,時時都有人報知巡撫衙門。

    自北京“看折子師爺”書房莫名其妙地銷聲匿跡,山東巡撫國泰心裏很是慌亂了一陣子,派盡了手下曾在北京當過差的迴京打聽,刑部、大理寺、順天府和內務府探了個遍,迴來卻都是眾口一詞,說幾個師爺“卷款逃逸”。想下海捕文書捕拿,在北京地麵上外省巡撫玩不轉,隻能靠順天府去辦。他倒不是心疼“書房”裏存著:的那幾千兩銀子,幾個師爺負責和京官聯絡,一手托兩家,知道的事情太多,落到順天府手裏不定惹出多大的禍事,因此隻好忍了。他自己的事肚裏明白,隻是個鴨子鳧水,上頭靜底下緊劃拉,著:令省裏藩庫和各府縣庫“不拘何法,著:速彌補”,一頭連連給乾隆上折,說賑災,講備耕備種備飼料備農具,報天氣晴陰,寫請安折子……條陳奏片幾乎每天都有,又連連給紀昀於敏中寫信陳說山東政情——條陳奏章書信聯翩魚翔雁飛,不為套近乎,隻在察看朝廷對自己顏色如何。

    從迴饋的書信諭旨看,卻是“沒有毛病”。紀昀於敏中照例每書必迴。乾隆的“顏色”也沒變,有一次奏說“湖南稻種不合山東水土,一傳再傳稗穀空穗甚多”,還蒙乾隆圈點加批“此是汝留心處,各省巡撫亦當留心”。一語慰藉,他幾天都欣慰得抱著:奏折子摸了又看,睡不著:覺,接著:於敏中拜相入軍機,又有內廷信息和也是欽差——於敏中能升官,於易簡就沒事,和吃進自己幾十萬,他當欽差我怕什麽——這麽著:想,一顆心已是放下了。

    饒是如此,聽到劉墉動身來濟南,國泰的心還是一下子懸了起來;老劉統勳正直立朝,是人見人畏的忠貞老臣,這個“羅鍋子”雖然不及乃父聲名,不受苞苴之賄也是有目共睹的,說是來山東“查理賑荒”,就這四個字就語焉不詳得叫人撲捉不定,焉知他不是要立功進軍機,來拿自己開刀最可惱的是,和笑納了自己那麽多的銀子,連封信也沒有,一聲謝也沒有,見自己的信使連句定篤的話也沒有!這人油滑靈動得書本上沒寫過、戲裏沒見過、鼓兒詞攤上沒聽過——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呀?

    ……在空寂無人的巡撫衙門簽押房裏,國泰一杯接一杯喝著:釅得發苦的普洱茶,旱煙抽得滿屋雲騰霧罩,眼睛都想綠了,仍舊覺得不得要領,他輕咳一聲,對窗外問道:“於藩台到了沒有”

    “濟南地麵邪,說曹操,曹操到!”外頭守護的戈什哈未及答話,便聽有人笑道。接著:簾子一響,於易簡已經進來。他們平日熟極了的,也不見禮,於易簡順手撐起亮窗,迴身坐了,笑道:“中丞,滿街都熱鬧翻了,闔城軍政衙門出動,鏟雪墊道:搭彩棚彩坊,香花醴酒迎欽差!你請的戲班子在前院直脖兒吊嗓子——越往後走越靜,靜得森人,進了屋又滿世界的霧,猶如身在廬山中了!”他白淨麵孔中等身材,長相走姿坐派都像乃兄於敏中。隻大約公務太忙熬夜,或者是酒色淘的了,眼圈有些發暗,臉上也帶了青煞之氣,腮邊肌肉也耷下來,看去有點鬆弛。此刻他卻精神十分去得,連說笑帶比劃“懷慶堂的戲還是前年進京看過,和紀中堂一道:去的。叫天子扮的林衝,一嗓子喊出‘好——大雪!’滿堂彩!方才我瞧見他了,手裏掂著:竹篾條教徒弟立倒樁兒,一個不對上去就是一篾條,這迴他扮柳夢梅,你下海客串杜麗娘,我打鼓板,咱們好好熱鬧高興一迴!”

    “給誰看”國泰突兀問道,他舒了一口長氣抬起臉來,於易簡才看出他目光陰鬱,深邃得像見不到底的古井,刹那間他也感染得心裏泛起一股寒意,臉上也沒了笑意,問道:“中丞,你像是心思很重,出了什麽事兒”國泰點火抽著:了煙,隻吸了兩口,又煩躁地磕熄了,悶聲說道:“必定要等出了事才著:急麽他們原說要在德州過年,臨到過年又急匆匆趕來!你想過沒有,其中有沒有別的文章”

    於易簡見他神色嚴重,原是擔了心事,聽見這話,不禁一笑,說道:“我還以為你在內廷得了什麽信兒了呢!這事隻要換過來想就明白了——他是來山東賑災恤荒的,一入境就蹲到德州不動,在那裏燈紅酒綠花天酒地,不怕禦史們參奏十五爺沒來,他們原說在德州的,十五爺一到,他們也說走,我看他們是挨了十五爺的訓斥了!”國泰出了一陣子神,歎道:“這一層我已經想過了,還派人到刑部探聽過。劉墉這人雖是書生,刀槍不入油鹽不浸,算得上個厲害角色呢——就怕他明裏在德州張致,暗裏叫刑部的人訪查我們錯處。誰知竟不是的——於中堂那邊有沒有信給你”於易簡道:“有信也是三言兩語,和他說不成事情的。自他晉封大學士,還沒進軍機,親戚朋友一人一封信寫來,讓我們讀司馬光的《拒客榜》,還說張廷玉一生謹慎,老而貪名敗身,不足為楷模,又是說宗親子弟窮愁不能舉黌的可加照應,謀差說事講情的免開尊口!門關得死死的六親不認,誰揭不開鍋了給誰一升米!”他似乎對於敏中頗有芥蒂,國泰一問出來便大發一通私意,“十年前他還不跟我一樣還跟我說過‘官當得越大,人味兒越少’。如今輪到他自己了——誰變蠍子誰螫人!”

    “你們畢竟一個祖父,打斷胳膊連著:筋的親情。”國泰歎道,“孫士毅調廣州,你想補雲南巡撫的缺,於中堂沒幫你的忙,大約因為這個你不滿意老弟……你太不夠斤量了!你以為他說一句話你就能當上巡撫慢說他當時還不是軍機大臣,就進了軍機,上頭有皇上,下頭有吏部!你得知道,大清祖宗家法沒有專權臣子,他還要講個避諱不是你這點子心事我知道。我也這把子年紀了,官也做到頭了,財也發夠了——過去這道:坎,我要掛靴迴鄉觀梅,一本薦上去,這位子自然是老弟來坐!”於易簡原本也隻是發發牢騷,聽著:這話心裏已是平和,因笑道:“他升進軍機我就知道我沒指望了。也沒個他當宰相我升巡撫的理,也沒聽說有這個例,我是氣他不夠兄弟意思。劉墉來山東他不言聲,十五爺來他仍舊裝啞巴。自己兄弟,我信裏又是請安又是問好,又說欽差來山東,偏是變著:法子問,他又裝聾子,迴信都說爛了的老一套,“安生奉差勿為吾念’,又是‘如有錯失,從實稟知劉大人’——這不是廢話人家要來尋找不是我怎麽‘安生’”國泰聽聽,也覺得不得要領,但又不像是有什麽大事的模樣,手托下巴思量著:又問“他還說有什麽話就是閑話,說說我們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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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易簡想了半晌,失望地說道:“他閑話也不多……前封信裏頭教訓我要讀一點史,說昔日孫叔敖為楚相,親君愛民,一生多有建樹,臨終封土不要膏腴之地,要最貧瘠的封地。後來戰亂紛爭,分到好地的子孫零落,唯獨孫氏宗族安謐祥和得以免禍——這也說的是平常道:理,後頭還有一句話似乎有所指,說‘今之相國知者鮮矣’——他自己就是‘相國’,這是在說誰呢”

    國泰讀書不多,他不知道春秋楚國宰相孫叔敖卻封住地的掌故,但他聽去見和的人迴來說,和問過紀昀在陽信縣置買莊園的事,和這封信印證起來,頓時有了一篇大文章——和竟和於敏中是一迴事,合夥兒要扳倒紀昀——阿桂不在京、傅恆奄奄垂斃,於敏中和要拉手掌權,弄掉紀昀這個眼中釘了。啊哈!原來如此!顒琰不來濟南、劉墉滯留德州,竟都是在觀望——不是觀望我國泰,是乾清門西側那幾間軍機處房子裏的動靜!他的眼中放出了光,興奮得唿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雙手一合,說道:“好!我們不識廬山麵目,原來霧太大了!”

    “你說什麽”於易簡不解地問道。他不明白方才還像霜打蔫了的秧子似的國泰,突的變得目光賊亮,高興得像要從座中彈起來。

    “紀昀就在我們山東置買了地。”國泰笑著:仰仰身子,“陽信縣有,利津也有!要不是我買莊子和他接地,連我也不知道——這個紀曉嵐,外邊瞧怎麽都是愷悌君子,原來也怕抄家——令兄信裏說的就這個意思!哈哈哈哈……”他爽氣地笑著,於易簡一時也明白過來,雙手撐著:膝,身子前俯說道:“我內弟說,兩淮鹽政司盧見曾任上虧空幾萬銀子,戶部也在查他的賬。盧見曾可不是紀中堂的親家我聽禮部的人說,紀中堂獻縣老家紀家大宅門和人爭牛吃莊稼的事,爭不過理把人下大牢裏,苦主在獄裏吞煙杆子自殺,逼出了人命!皇上雖說保了他,心裏也未必喜歡——可見紀昀也不是什麽高尚其誌的人!”國泰笑道:“人哪,誰都怕拉清單算細賬——整我我在這十八行省督撫裏頭還是清廉的呢!”他咬著:下唇,蹦出兩個字來“整他!”

    這麽著:一切都顯著:豁然開朗,乾隆既然已對紀昀有了成見,於敏中和甚至李侍堯合夥湊成陣勢盤算紀昀自然順理成章,阿桂固和紀昀交好,但他遠在西寧,有力用不上,紀昀的真正靠山傅恆又命在垂危,十五阿哥顒琰的母親魏佳氏和傅府彌密,但和紀昀又是隔枝交情,顒琰出差山東,說不定也有站幹岸看河漲的心思——既是時機,整紀昀就刻不容緩,軍機處裏鬧起軒然大波,誰還顧得了山東一個小小的巡撫疼癢說不定倒紀有功因禍得福也未可知!

    “我們不宜打頭陣。”於易簡心中已經理出思路,他枯著:眉頭,瞳仁強力收縮,閃著:一股煞氣,“我哥哥也不宜出麵。我有幾個同年在都察院,你在大理寺也有不少朋友,先零星上奏,一股風放出去,隻要皇上不加阻攔,不用我們說,一窩蜂交章論處聯折彈劾——就都起來了!”

    他說著,國泰一直在笑,卻連連搖頭“不能直接彈劾紀昀。要知道紀昀自己並沒有貪賄,他官做大了,親戚家人放縱無法,在外頭給他招惹出的事兒。皇上也就是因此沒處分他,又惜他的才,紀某的聖眷我看還在令兄之上,說不定背後還有訓誡撫慰——皇上是何等樣人突然群起彈劾紀昀,他警覺起來,彈一指頭個個人仰馬翻!家中逼死人命的事已過了幾年,盧見曾是紀的親戚皇上也知道,他要整早就整了;他要保,你就是滿朝文武一齊來也是枉然!”

    “那你說怎麽辦”

    “盧見——曾!”

    國泰陰險地一笑,微微癟陷的腮頰吸著:煙一鼓一翕,眯縫著:眼,越發看不出他城府深邃淺顯“這是皇上要整的人。整不下去,還是為裏頭有個紀昀,都察院和戶部礙著:紀昀麵子晾在那兒!從盧身上下手不但容易,也沒有風險。人們見紀昀保不住親家,自然要追究這位大軍機的袒護責任,唇亡齒寒,紀昀上下牙就要打顫兒了!”“真有你的!”於易簡道,“今晚我就寫信出去!”國泰點頭,說道:“我也要寫信給滕縣季春知縣,盧見曾在那裏買了好大一處宅院,問問有沒有轉移藏匿財物的事,你出牌子,放季春來作濟寧知府,叫他暗地監護姓盧的宅子!你不要忘記,季春是令兄的門生,又是十五爺的包衣奴才。他和你我平日交往不多,辦起這事一點顧忌也沒有的,”於易簡聽得目光流移神采照人,拊掌而笑,說道:“風起於青萍之末,遂成摧樹倒屋之狂飆!可謂天衣無縫——這是我職權裏的事,好辦。可濟寧的缺,你已經答應了解國珍,那頭怎麽交待呢”國泰格格一笑,“解國珍你委他征糧道,通省錢糧從他手裏過,肥得一跺腳就冒油的差,他能不願意”

    征糧道:已經許給了自己的小舅子,就等出牌子放缺了,但於易簡此刻已不能顧及這頭事兒,爽快地說道:“成,就是這樣!”說著:便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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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國泰擺手虛按了一下,道,“你忙什麽就在我這裏吃晚飯,接過欽差迴去再辦不遲——”待於易簡坐定,他已經變得有點抑鬱,“於公啊,方才我們說的隻是一頭話,最要緊的事還是要把自己的臉洗幹淨。劉墉和劉統勳不同,他是辦了一輩子案的人,又年當盛壯,一條是要學他父親,做朝廷的柱石之臣,一條是要在百姓身上立名——他文章做不過紀昀,就在書法上頭另辟蹊徑。這件小事就能看出心誌極高。他上次來山東殺人太多,百姓對他毀譽參半。這次他要收人望,一條是賑恤,一條就是拿我們開刀……說一千道:一萬,這個人不能不防!……我擔心他查你的藩庫啊……”

    “不妨事的。我來就是要稟中丞,後來話題岔開了——濟南濟寧的庫銀已經充實。”於易簡篤定地說道,“竇光鼐告我們用腐黴糧食敷衍賑災,現在他可以來看,盈庫積囤都是好糧,隨時可以調運北京!我迴折奏皇上,還附了庫裏的糧樣兒。至於從前的黴糧,那是我們掃庫底騰囤子掃出來的。下頭人辦事不力,把黴糧送出去,我們請罪,頂多落個不應就是。”

    國泰聽著,問道:“你盤出底賬,虧空共是多少”

    “二百一十七萬兩——有七十萬是乾隆三十五年前的虧空,與我們不相幹。”

    “二百萬銀子,是庫存的一半強,你用什麽來填充”

    “借的。”

    “借”

    於易簡無奈地一攤雙掌,苦笑道:“我不會屙金尿銀,也沒有點石成金的本事,不借有什麽法子這裏山陝來的商人,本地的殷實大戶,還有綠營兵駐防用的軍費,能借來的都借,利息是二分五。我真是東奔西忙,到處羅掘俱窮,總算庫裏銀賬兩符了——告訴中丞一句話,得趕緊把劉墉這瘟神送走,他要收人望,要糧要多少給多少。您知道,一個月就是五萬多兩的利息呀!”

    “不管多少利息,能借到就好!”國泰舒了一口氣,適意地仰仰身子,臉上已沒了愁容,“要成全劉墉立功求名的心。北京那頭鬧起來,他迴去穩穩當當光明正大地進大軍機,也就未必在這裏節外生枝了。如今江浙銀貴錢賤,我們山東銀價低,過後倒換一下都換成錢,再兌成銀子,今年看來又是十成大豐收,報幾個災府,好歹也能補上幾十萬的虧空。二百來萬銀子,幾年就填平了。我就是退老東山,總算無愧朝廷不慚此生了。”

    於易簡不禁看了國泰一眼。他也是發了幾十萬兩銀子財的人,卻是心裏暗得一團黑,絕無國泰這份“光明正大”。論起學問,他是正牌子進士出身,國泰除了爛熟一部《三國演義》閑來看看戲本子,幾乎可算一個白丁,但這裏比到閱曆膽識手麵闊大,立刻便相形見絀。

    “這事不再議了,總之是‘小心’二字。我料接到劉墉,他準是老一套,放炮迎駕各自歸府,然後出告示閉門謝客,屏絕故人舊交朋友同年門生一概不見,辦完差使告別走人……”他倏地一笑而收,“我們一切遵命,別像做了什麽虧心事了似的狗顛屁股攆著:他巴結討好兒——來人哪!”他突然衝門外喊道。

    一個戈什哈搶步跨進來,說道:“標下在!”

    “叫他們上飯。”國泰吩咐道,“傳戲班子那個叫天子,還有那個叫白玉蘭的都過來,陪於大人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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