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門政便迴庭來報“羅佑德和蘇得貴是去兵部領打靶用的鳥銃火藥;蔡暢明是和親王的包衣奴才,散了營去王爺府請安;柴大紀是去燒什麽書,迴營才知道衙門開會,就趕著:來了。”

    “嗯哼”李侍堯目光霍地一跳,已經黑沉了臉,臉上的麻子都漲得紫紅,咬牙獰笑著:道,“隻有柴大紀燒書情真,放他進來會議——圖門、阿成,你兩位為什麽謊言欺瞞本統領”阿成在他冷電似的目光逼視下,似乎不安地縮了一下身子,接著:便變得嬉皮笑臉,拍拍光腦門子說道:“軍門別生氣。值當的麽哎呀你看看你看看……我這記性!蘇得貴是去領火藥了。”圖門是個滿臉橫肉的暴烈武夫,梗著:脖子道:“就是領火藥也是堂堂正正的差使!我說提督大人,既然會議,有差使你說就是了——難道:就為點名開這個會”

    李侍堯“啪”地拍案而起,滿堂人都唬得一個觳觫“就為點名我也有權召集會議!”見柴大紀進來行禮,一揮手命“遲到班裏”,接著:惡狠狠說道:“我有奉旨要辦的差使,誰有工夫和你兒戲昨天晚間已經知會今日升衙議事,你們是何等的輕慢,而且敢當堂撒謊欺蒙本督!”這三人都是副將實缺,掛著:副都統銜,品秩僅比李侍堯低半級,向來在衙門也是說一不二的人物,被李侍堯當眾指著:鼻子訓斥,臉都漲得血紅,拉得老長。圖門霸道:慣了的,哪肯受這個氣刷地立起身來道:“你奉旨來點名,發威折騰人麽我也是奉旨來帶兵的!阿成、穆阿瑪——走,咱們不侍候這爺!”阿成也虎起臉站起了身。穆阿瑪想動,又坐了迴去。

    “封門!”李侍堯厲聲喝道,“吳世雄,撤掉圖門和阿成的座!李八十五!李八十五!”

    滿堂部驚怔了,李八十五沒經見過這陣仗,嚇得兩腿發軟,半日才結結巴巴道:“奴……才在!”

    “看來不見血,他們認不得我李侍堯。”李侍堯滿臉假笑,在一片寂靜中說道,“李傳堯與他們二位素昧平生,他們沒來由輕慢我。說假話謊報軍情,還抬出於什麽人抗旨。他們是輕慢軍法,輕慢皇上!——去,請出我的王命旗牌!大門口預備著:放炮,升我的纛旗!”他突然翻起臉怪眼盯著:李八十五,斷喝一聲“發什麽呆去!”

    “啊——喳,喳喳!”

    死寂的大堂上驀地一陣恐怖氣氛生起。文官武將衙役親兵倏然間毛發森豎,不知是誰心裏緊得繃斷了弦,一個發暈“咕咚”栽倒在地,更唬得人們一個驚悸。此刻站著:的阿成和圖門已是麵如土色冷汗淋漓,白癡似的瞪著:眼如對夢寐。穆阿瑪坐在一旁也是麵白如紙。一時便聽李八十五帶兩名戈什哈進來,把那件神龕似的寶藍色令旗供在當案。李侍堯徐步下來恭肅行三跪九叩大禮,起身收了恭敬之容,輕蔑地哼了一聲,踱近了圖門,用冰冷無情的目光打量著:兩個嚇得魂不附體的將軍,聲音卻柔和了許多“我方才說了,與你們無怨無仇,今日行法至公無私。你們去後,我自然另有賻儀送到府上。”他迴身擺手,惡聲命道:“拖出去,不要等後命,立即行刑!”

    這一聲令猶如平空驚雷掠庭而過,簡捷明了斬釘截鐵沒有絲毫餘地。眼見庭口幾個戈什哈戎裝佩劍,腳下馬刺踩得嘰叮嘰叮進來,阿成頭一個撐不住,雙腿一軟跪了下去,滿頭豆大的汗珠淋漓而下,哀聲懇告語不成聲道:“皋、皋陶大大大……大帥……請請請……刀刀……刀下超生……是我了黃湯——不不,是我吃屎不長眼……心裏怪您多事,順口敷衍輕薄……”圖門先還以為李侍堯隻是唬人,心裏打鼓臉上硬撐門麵挺立,眼見戈什哈們大步走來,一個個兇神惡煞般目露兇光,心裏一急也就“撲通”跪倒“大帥……是我不懂事……想著:沒大要緊的……嫌您嗦……再不敢了……”見李侍堯一臉佯笑仰麵朝天不理不睬,幾個戈什哈撲上來架起二人就往外拖。穆阿瑪心中雖然驚慌,也隱隱有個“敲山震虎”的想頭,聽到“不等後命”,已知自己小看了這個心狠手辣的提督,就椅中撲翻身跪倒,揚臂叫道:“慢!”——膝行數步緊緊摟住李侍堯雙膝,泣聲懇求道:“大人息怒……息息怒……標、標下笨嘴拙舌,不知該怎麽求情……這兩個人雖罪有應得,一來念及征剿蘇四十三有功;二則平日治軍辦差還算努力,三則您剛上任,他們狗眼不識金鑲玉,胡亂冒犯了……虎威。一到任就殺大將,於您也不利不是且寄下他們人頭,以觀後效。標下擔保他們再不敢了……”說罷,迴顧一幹將校“還不趕緊求情具保”

    那二十幾個將校這才恍如夢醒過來,忽地一齊跪下,文官們也就跪下。從公案前到二堂口,割麥子似的都倒伏在地,齊為圖門、阿成求情。

    “你們大約以為,我是虛張聲勢下馬威。”李侍堯格格笑著:倏地一收,“再者說,我這三根筋挑著:個棗核兒頭也難以入你們的法眼。所以,就目無皇差,目無上憲!”他的聲音帶著:金屬碰撞的顫音在大庭上迴蕩,眼瞼壓著,目光幽幽閃爍,“老子二十三歲前白手遊天下,二十三歲天子麵試賜進士,二十六歲隨傅中堂打黑查山,活捉飄高斬首三千!一主銅政兩入金川,草寇殺了無數,違令將軍也割倒了十幾名。我是天下頭一號丘八秀才,這頂子就是人血染紅的!跟隨萬歲爺幾十年,深知某雖不才,聖明高深,但凡誅戮秉公無私,皇上沒有不原宥我魯莽的!論起你二人,殺掉你們我要受小小處分,可這皇皇京城天下都城的九門提督衙門,是宿衛宮禁天子安居垂裳治理九州萬方的要差,沒有規矩還成嗯!”

    聽這兇狠無倫的逼問,所有的頭都低伏了一下。

    “既然令衙為你們求情作保,本提督也不為已甚。”李侍堯緩緩踱步,旁若無人地在公案前遊走著,氣沉丹田徐徐說道,“我殺人雖多,本性卻是書生,不是好殺之人——死罪雖免活罪難饒——推到廊下,每人四十軍棍!不許呻吟唿號!”

    在劈劈啪啪的肉刑聲中,李侍堯的神情恢複了常態,吩咐眾人“請起”,命人將公座搬至公案前穩穩端坐了,說道:“這次聖上召見,蹙額慨歎京師衙門紀律不整衙務廢弛。步軍統領衙門雖然也緝盜捕賊,也有糾劾查考百官紀律責任。有政務也有庶務,但它說歸根是九城防務,有幾萬兵,是個軍務衙門。因此皇上諄諄告誡,要以整飭紀律為首,肅清紈習氣,給京師各衙門一個榜樣。就這一條上說,‘點名’就是差使,圖門也說得不錯。跟我來的有三十多個人,你們可以問問他們,他們在外頭盡有調皮搗蛋撒野惹事的,誰敢點名不到誰敢這般樣跟我輕慢支吾”

    “而今天理會教眾、匪徒四處煽惑人心,傳布邪教結堂奉香,在直隸、山東、河南已成蔓延之勢。京師京畿也是黨羽爪牙密布——名為‘天理’,其實仍是白蓮教變種流毒!”李侍堯一口南腔北調抑揚頓挫,侃侃而述“西方霍集占之亂正熾,台灣福建教匪嘯聚,江北六省水旱頻仍人民流離,一旦為教匪所乘,三尺之童皆為敵國,皇上為此焚膏繼晷晝夜勞倦,一頭是整頓吏治、一頭安定民心。這豈是我們臣子荒唐嬉戲怠慢公務之時京師教匪有異動,惟我是問,這是皇上聖諭,也是我立下的軍令狀。皇上給了我殺人權,我殺誰”他目光凜凜掃視四方,“誰誤我的事,我先宰了他狗日的!——奶奶個熊!”

    他溫文爾雅說著,突然放粗,“丘八秀才”本相畢露,眾人不禁憬然相顧。

    “我們想過年,教匪們未必想讓我們安生過年。這就是形勢。”李侍堯侃侃言道,“少不得要大家辛苦一迴。我有別的差使,要抓案子,軍機處的差使也不能誤,所以不能每日到衙視事。我不在,穆阿瑪就代理行務,一要有事立即稟我請示,二要把各營紀律整頓好,聞風即動,無風靜如泰山,三是所有文案、書辦、各司各堂都把自己手裏的差使理清楚,向我稟明施行,按時點卯散衙,不想幹,老子就開你的缺!第四條,我們也要過年。明天,我帶穆阿瑪、阿成、圖門巡視各營,兵士們過年的肉、菜、魚、蛋、被服、武器裝備、營務取暖,該用錢的,問兵部要,打出一份餘額,衙中文職官員的年貨由遲本清會同李八十五統籌采辦。總之是年要過好,平安嚴謹人天歡喜——完了!”

    李侍堯說完,一端茶碗起身略一哈腰揚長而去。至側門口小聲交待李八十五“兩件事叫那個柴大紀進來見我。再就是叫夥房弄桌上好席麵,請穆阿瑪留步,晚間我給圖門和阿成設筵壓驚,咱們帶的還有精製的棒瘡藥、雲南白藥都帶些來,讓郎中給他們調治。”說完,看一眼紛紛散去的人眾一笑去了。

    李侍堯在步軍統領衙門大逞雄風,四十記殺威棒打得闔衙喪膽。這是大清開國一百餘年沒有過的新鮮事兒,消息兒不脛而走,第二日便沸沸揚揚傳得滿世界都知道了。李侍堯一大早來到軍機處,便聽幾個軍機章京在門口說笑議論這件事,也不理會,徑自進來,卻見於敏中盤膝端坐在炕上,一手執筆,一手揉著:腕子,恬淡靜穆得像個剛睡醒的孩子。因笑道:“昨晚又是一宿沒睡麽我瞧著:你眼圈兒發暗呢——”見高雲從似笑不笑垂手站在門角,又問道:“等著:給皇上送折子麽”

    “迴李爺的話,”高雲從忙賠笑道。“於中堂昨晚一宿沒睡,淮北七個縣秋天過水,魯南十二個縣是旱災。直隸清河、獻縣、寶邸、邢台、三河、武清、巨鹿、滄州教匪趁年關串門兒聯絡,說是‘普天之下皆兄弟’,兄弟受難不能瞧著:不管,分頭斂錢收糧收冬衣要送到受災地兒去。這頭於中堂給受災各縣寫信,防著:教匪派人演法布教送東西收買人心,叫直隸總督衙門巡撫衙門盤查通往外省道:路可疑人員,又從河南、湖廣調避瘟祛邪的藥材運往災地兒。萬歲爺四更天就起來,每封信都加朱批,用六百裏加急遞送出去。我就管來迴傳遞信件和通封書簡。”正說著,紀昀也來上值,一見麵就笑,說道,“昨兒李皋陶大逞淫威,提督府闔衙魂不附體——紀昀一大早遇見你,今日一天不得吉利!”於敏中倦怠得似乎話也不想說,微笑著:點點頭,騙身下炕,邁著:方步兒解乏,良久才道:“方才王廉過來傳旨,大約要出考題了,叫你們一來就進去,還不趕緊去見駕”

    紀昀、李侍堯對視一眼,忙垂手答應一聲“是”。紀昀方笑道:“於老夫子也忒道:學的了,累極了伸伸懶腰打個哈欠,甚或踢兩腿活泛活泛身子,隻要不悖禮,就是孔夫子、孟夫子也不禁止的。”於敏中不慍不火,隻用手捏弄揉搓著:印堂眉心,說了句“慣了。從小不敢放肆,有人沒人一樣。夫子說‘割不正不食’,不是因為肉切得不夠四方就沒滋味兒,那是修行規矩。”紀昀道:“這也算放肆麽修行是修品,孔子說的是‘道:’——陳蔡絕糧那時辰,他老人家餓得肚皮貼著:後脊梁,端一盤燒得稀爛的德州扒雞給他,未必有這個講究。”說著:一笑,拉了李侍堯去見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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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聯袂進養心殿垂花門,便見王廉迎上來,小聲請了安,說道:“二位爺稍停下子再請見。老爺子方才發了脾氣,這會子正在訓阿哥呢!你們進去,阿哥爺們臉上掛不住。”李侍堯看看,果見院中侍衛太監一個個都受了驚似的,蝦著:腰臉色蒼白,斷了線的木偶似的立著,大氣兒不敢出。因和紀昀並肩立在廊下,側耳靜聽暖閣中動靜。

    但暖閣中卻沒有動靜,像一院子人都睡沉了,一些兒聲息不聞。兩個人既不敢說話也不敢走動,屏息立了足有一刻時分,才聽乾隆在裏頭吩咐“叫兩個畜牲進來!”李侍堯嚇了一跳,以為是叫紀昀和自己,看紀昀時,隻見紀昀微微搖頭擺手,便聽殿中王八恥的聲音“主子爺息怒了,二位爺請進去,多給主子賠著:點小心,這就沒事兒了……”接著:便聽謝恩聲,起身衣裳窸窣聲、腳步聲、進殿磕頭謝罪聲“兒子們錯了,往後再不敢胡逛了。兒子不爭氣,怨不得阿瑪生氣。求阿瑪息怒,別氣壞了身子,兒子的罪過就更大了……”至此李侍堯才知道,是兩個皇阿哥犯過,在裏頭挨乾隆的庭訓。

    “方才教訓了你們那許多,其實你們的錯隻有一個忘了身份。”乾隆說道,“忘了身份就是忘了名。聖人設教重名節,要記住‘名’還在‘節’前頭,可見是多麽要緊!”

    “是是……”

    “出宮到部裏聽政,是朕的旨意,這不是過失。到街上走動,隻要不為鬥雞走狗尋花問柳,也不是錯。看見有妖人演法,本應知會李侍堯或地方官查拿——要那樣,朕還要褒揚你們——可倒好,你們和街痞子一樣,圍觀、看稀罕熱鬧!迴到宮裏,又和太監一樣嚼舌頭說新聞兒!”

    “是是是!”

    “拋開金枝玉葉這一層,你們是國家幹城、與國命脈休戚相關,這就是名!”

    “是是是!”

    乾隆似乎沉吟了一會,又道:“再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們出去,也不和敬事房說,也不向師傅請假。一旦外頭有個什麽錯失,怎麽料理”便聽一個阿哥似乎賠笑解說“兒子們不敢惹事,想著:京師輦下防禁嚴肅,再不得有甚麽意外的。皇阿瑪這一教訓,已經明白過來了——”“你不明白!”乾隆斷聲喝止了他,冷笑道:“你這仍舊是混賬想頭——誰擔心你安全來著:比如李侍堯帶兵拿人,連你們一索子綁了遊街,你們還做人不做——蠢!去問問你們師傅紀昀!”

    紀昀和李侍堯二人麵麵相覷。見王八恥小心翼翼挑起簾子,紀昀忙拽一把李侍堯褂角迎了上去,卻見是八阿哥顒璿、十一阿哥顒瑆哥兒兩個垂頭喪氣出來,正想給二人避道,顒璿二人已先避在窗下。顒璿笑道:“紀師傅來了!我們犯了錯兒,皇阿瑪有旨意,迴頭過去再聽師傅教訓……”紀昀笑著:點頭,未及說話,便聽乾隆在裏頭道:“紀昀李侍堯進來——別理他們!”

    “是!”紀昀忙答應一聲,又向二人點頭致意,和李侍堯哈腰進殿徑趨暖閣,一邊行禮,一邊偷看乾隆臉色。乾隆卻沒有想象的那樣厲顏厲色,案上放著:一幅畫,是《太宗八駿圖》,半展著,還有幾塊血玉佩環什麽的古玩擺在案角,似乎乾隆正在賞古玩,突然叫了兩位阿哥大加訓斥。他站在炕邊,一邊翻起那畫角端詳,一邊問道:“你們剛進來”

    “臣等已經進來多時了。”紀昀生怕李侍堯順口說假話,忙搶先賠笑道,“知道皇上正琢荊山璞玉,皇子方蒙過庭之訓,沒敢進殿驚動。”“當麵教子,背後勸妻嘛。”乾隆一笑道,“進來聽一聽,於他們有好處。”李侍堯道:“皇阿哥與臣等也有君臣名分,我們該當迴避,給兩位阿哥稍存體麵。”

    乾隆微笑命坐,自己也坐了炕邊椅上,舒了一口氣,說道:“這個想頭不錯。李侍堯也長進了。他們出宮到部裏,迴來繞道:去北玉皇廟,聽說朕去買過這幅畫,也去買了兩塊玉。見有個道:士施法賣藥,大冬天的現剜現鏟,種出一棵葫蘆,摘了葫蘆就倒出藥來,也有不給錢的,也施藥結緣。圍了上千的人看,他們就也圍著:看,迴到宮裏還和哥子兄弟們嘀咕他的‘神通’——太沒心思了!”“阿哥爺們過去隻在毓慶宮讀書,是少了點曆練的緣故,臣敢保再不會出這類事了。”紀昀沉吟著:說道,“這是師傅們的責任,講《資治通鑒》時很該提醒阿哥們,留意曆代造逆奸邪之徒的聚眾蠱惑手段的。阿哥爺們畢竟初涉政治,萬歲似乎不必責之過深。”李侍堯道:“順天府來請示過我,我說沒有摸清底細之前,天理教、紅陽教這些教匪活動,隻要沒有騷擾治安,一律不動。摸清首犯窩底巢穴,一夜就連根拔掉它了。眼下年關逼近,我的差使就是京畿平安祥和度節,不敢敗壞了太平熙和盛世景觀。京師裏到時候朝覲的外國人也不少,鬧出宋江元宵大鬧東京的事來,就壞了皇上的大局,死一百個李侍堯也抵不了這個罪呀!”

    “慮的是,想的是,說的是!”乾隆讚賞地看著:李侍堯,已是滿麵霽和,“你這樣想就有古大臣之風,不局限於你那個衙門差使了。軍機大臣不兼九門提督,是先帝留下來的規矩。因為兩個職位權都太重了,責任太大也不能兼顧。你雖不入軍機處,軍機上有事還是要你來辦。聽說昨天整肅了一下衙門整得好!不要怕閑話,不要怕人砸黑磚盤算你。朕以寬為政,以聖祖之法為法,不是要放縱天下這些齷齪殺才官兒。仁育義正相輔相成,也要有一批敢殺敢砍的烈直之臣!如今的庸臣陋吏是太多了,多如牛毛!不能用,也不敢盡都罷黜了。”他輕輕歎息一聲,“畢竟這些人是政府根基,要靠他們行使政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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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侍堯聽乾隆這樣殷切勉勵,心裏一股暖流衝騰逆折、血脈賁張間臉都漲得通紅,多少天來疑思、焦悶、沮喪……蒙在心頭的陰霾一掃盡淨,欲待陳詞謝恩,一時竟尋不出話來。又聽乾隆慨歎吏治艱難,更覺治理乏術,不禁暗自歎息。紀昀也歎,笑道:“揚州有輕薄少年套《陋室銘》作《陋吏銘》,不知皇上聽過沒有——官不在高,有場則名。才不在深,有鹽則靈。斯雖陋吏,惟利是馨。絲圓堆案白,錢色入秤青。談笑有場商,往來皆灶丁。無須調鶴琴,不離經。無刑名之聒耳,有酒色之勞形。或借遠公廬,或醉竹西亭。孔子雲,何陋之有——這還隻是說鹽務之官員,其餘牛鬼蛇神為魍為魎就更是一言難盡了。”

    “這種事幾乎每次朝會覲見都要說說。”乾隆苦笑了一下,“卻也隻是說說而已,‘而已’而已。翻遍二十四史,吏治中平時多,好的時候屈指可數,總歸沒有什麽一治就靈的藥方子……不說這些煩心事了。叫你們進來,是議一議春闈考題。紀昀雖不任主考,學術是好的,李侍堯是個粗秀才,參酌著:擬出來封存了,就不再商議這事了。”李侍堯賠笑道:“皇上說臣粗是實。當年我入闈,錯把‘翁仲’寫成‘仲翁’,成了‘二大爺’,皇上還有詩‘翁仲如何作仲翁爾之文章欠夫功。而今不許做林翰,罰去山西做判通!’這才去了山西!我聽皇上安排,請紀公草擬。”

    紀昀一笑,說道:“說到學術,哪個人及得我們皇上我差著:十萬八千裏呢!反反複複一部《四書》考了幾百年,題都出得重複,千奇百怪出花樣兒。臣以為今年不要出截搭題,也不想著:偏、怪、奇、澀,堂堂正正直出直入的出,隻怕他們想破了腦袋也意料不到呢!”乾隆笑著:點頭,說道:“這麽著:倒好。別看朕讀四書,韋編三絕,真的弄險弄怪出奇出詭編題目難人,未必編派得來的。那桌上有筆,紀昀你記,頭一題恭則不侮——如何”紀昀忙到隔柵旁小桌前提筆援墨寫下了,沉思著:說道:“這宗旨極堂皇的,和社稷天下相連就更大了。加上‘祝治宗廟’,皇上看成不成”

    “好!”乾隆大為高興,“就是這樣,算一個題目。”轉臉對李侍堯道:“你也擬一個來!”李傳堯道:“也要防著:有人盡往大處想——‘年已七十矣’,與‘萬乘之國’聯題,不知可用否”紀昀見乾隆點頭,就寫了紙上,端詳著:兩道:闈題,忽地若有所思,目光一閃微笑了一下,說道:“總是要體尊君親為上,‘萬乘之國’改在前頭似乎好些。”乾隆笑道:“隨你,你可再出一題。”紀昀說道:“臣的題目是‘天子一位’和‘子服堯之服’,請聖裁。”說罷又重抄一遍雙手呈上。

    乾隆看了一遍,滿意地押了璽印,小心折疊起來,取過一個壓金線通封書簡,在封皮上寫了幾個字,把考題封錮了,封口都鈐上印,開了靠牆大金皮櫃,雙手把書簡放在上麵一格,又鎖錮了,這才歸位,說道:“這把鑰匙隻有朕有,太監私啟這個櫃子是要處死的。題目隻有我們三人知道,泄露出去,君臣之義也沒了,功勞情分也沒了。張廷璐是為這個腰斬的,殺倒在西市,上半身還沒死,用手指蘸自己的血,蜿蜒連寫了七個‘慘’字——你們不要學他!”他臉上帶著:一絲惘然的微笑,平平淡淡述說了雍正朝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一件往事,說家常話那樣娓娓而敘那極陰慘可怖的場景,紀昀和李侍堯隻覺打心底裏泛上一陣寒意,襲得人直要打噤兒。紀昀勉強笑道:“國家掄材重典,我們參與機要是皇上莫大的榮寵信任,豈敢見利忘義,以身家性命兒戲”“朕知道你們不會,不過白囑咐一句。”乾隆仍是帶著:那種莫測高深的笑容,下意識地撫著:案上那幾塊血玉,卻轉了話題“如今看來,山左山右倒還不如江南安定。於敏中忙了一晚上,也就是部署防止教匪異動這件事,看來朝廷也有‘年關’呐!老百姓是逃債還賬不好過,年節人民鬧,聚起來不定出什麽事,金吾不禁是盛世,禁止百姓社會、祭祀、串街熱鬧慶升平,那是沒有這個理。什麽‘天理’教仍舊是白蓮教的苗裔搗亂!西邊的軍事阿桂掌握,東邊是國泰的案子,文事武事都不能出亂子,哪個地方出病,就要稽案追究主官責任,你們要記清了!”

    “是!”紀昀忙答應道,又試探著:問,“劉墉就在山東,查案是差使,賑災和鏟除教匪的事可否一並辦理”李侍堯也道:“國泰是山東巡撫,現在查他貪賄,雖然沒有奪職,他心裏忐忑著:未必能盡心辦差。劉墉也不能把心思放在民政上通攬全省政務。和精明強幹,請皇上下旨,命和全權辦理。責任攸關,就不至於互相推諉。”

    乾隆想了想,搖頭道:“朕看和這人,有點精於人事疏於政務的樣子。小事辦得太漂亮,大事就不見得中用。於敏中既管了這事,無故換人也不好。十五阿哥明天啟程去山東,就便讓他巡視督察就是,也不宜為幾個教匪折騰得如臨大敵——朕倒是關心春闈,李侍堯要用心選些有用人才上來。真正的碩儒、文學之士,八股文章倒未必做得好。要讓考官從文卷裏用心體察。你們平日瞧著:好的,也可以薦給朕用。”李侍堯笑道:“考生裏還是人才濟濟。一頭臣用心體察,一頭也要瞧他們運氣。”因將曹錫寶幾個人會文的光景笑著:說了“我抄了他的信,真是連篇絕妙好辭,上一場畢竟也沒能僥幸”。乾隆微笑著,聽得很專注,卻沒說什麽,隻道:“真有好文章,抄錄進呈朕看,能解頤一笑也好嘛!你們跪安出去辦事吧。”

    “是。”

    紀昀、李侍堯答應著:行禮,躬身卻步退出去了。乾隆噓了一口氣,睨一眼暖閣角的大金自鳴鍾。王八恥哈腰小步進來,賠笑道:“萬歲爺今兒起得早,昨晚兒又睡得遲,隻進了兩塊雲片糕,這會兒準餓,奴才叫他們傳膳成不成”

    “不用了。”乾隆站起身來說道,“朕要過去給老佛爺請安。老佛爺這會子隻怕也在進膳,就便在那裏進就是了。”說著:便更衣,兩個宮女緊趕幾步過來忙活著:替他收拾。王八恥出去傳旨知會慈寧宮,抱著:件貂皮風毛大氅進來,笑道:“外頭天變了,風賊涼的。主子防著:熱身子出去受冷……”乾隆也不答話,由著:他們披上大氅,結了項間絛子,徑自出了殿。果然一出殿門便覺身上乍然一涼,冷風撲上來,衣服也似乎薄了許多。抬頭看天,半陰半晴的,團團雲塊吞吞吐吐托著:一輪冰丸子似的太陽若隱若現,宮牆外西南天穹漫漫蕩蕩一帶層雲似乎帶了陰天味道,移動卻十分緩慢。他站在殿門口沉吟了片刻,說道:“王廉到內務府四值庫領三件貂皮大氅,要厚重暖和些的,不要帶明黃顏色,傳旨兵部用六百裏加急送西寧,阿桂、兆惠、海蘭察每人賞一件。”說罷抬腳便走。

    太後宮裏一如往昔,仍是暖得融融如春。她正在榻上開紙牌,旁邊一邊跪著:定安太妃幫她看牌,還有二十四福晉跪在她身後輕輕替她捶背,見乾隆進來,丟了紙牌笑道:“皇帝來了!訓了兒子又來侍候老娘——方才他們過來說了,要在我這裏進膳。我剛剛已經進過,況且今兒齋戒,那些素餐太淡味,也怕你進不香,已經知會汪氏過來給你現炒。你且坐著:我們娘們說話,等著,就好了的。”乾隆笑著:給母親請了安,見何雲兒和丁娥兒也在,坐在炕下陪著:說笑,因笑道:“都免禮了吧——方才說天變了,想著:青海那塊地氣酷寒,賜了貂袍給兆惠、海蘭察,這邊就遇見你們。好啊,都晉了一品誥命了,這身服色瞧著:更是福相了。”又對定安太妃和二十四福晉道:“你們安生侍候老佛爺,別下來行禮了。”說著:在炕沿偏椅上坐下。

    “謝主子恩典。”何雲兒和丁娥兒到底還是蹲了福兒才坐下。兩個人都有身孕,給乾隆打量得不好意思的,斜簽著:身子半麵朝乾隆半麵向太後。何雲兒是個靦腆的,微笑著:不言語。丁娥兒笑道:“皇上的恩真是比天還大一倍!我跟前那個猢猻小子狗兒也封了車騎校尉。昨兒我打發他到他爹海蘭察跟前去。我說你封校尉有甚麽功勞還不是皇上體恤你爹在外頭冰天雪地裏頭出兵放馬,給皇上出力賣命的過兒子你聽我說,真福氣還得靠自個掙,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你給我穿暖和點,到大營裏頭當個真校尉,一點一點巴結差使往上掙。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你給我們掙後三十年的臉麵去。”何雲兒也道:“這說的是。我媽娘家那莊裏有個黃員外,二十年頭裏掛千頃牌,宅院一片連一片,黑沉沉的一座城似的,那家的公子哥兒、小姐這屋那屋裏去,幾步道:兒都是丫頭攙著。說敗落,幾年光景兒,房子拆的拆賣的賣。尊榮的不尊榮,體麵也沒體麵了,兒孫們賣漿的、刨煤的、下地種莊稼的各奔前程,挑擔子走幾百裏,誰替他”說著:就笑。

    兩個人絮語說家常比故事兒,連太後一幹人在炕上都聽住了。乾隆聽得目光炯炯,連連點頭歎道:“這些道:理聽似俗話,真是有絕大一篇文章在裏頭,很可以講給阿哥們聽聽。多聽這些,敢不警惕戒懼天命無常麽嗯……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真真的要言不煩!”又對太後道:“八阿哥、十一阿哥來請安過了大約又是哭喪個臉撒嬌兒告屈的皇額娘有精神就教訓他們,懶得說就別理他們——顒璂是身子弱,養著:也罷了,其餘的要一律出去辦差。母親放心,兒子疼孫子和先帝爺母親疼兒子的心是一樣的。力所能及的叫他們曆練,斷不至委屈他們的。”

    “沒有。”太後聽得笑了,“他們沒有告屈,端端正正請安說了一會話就去了。”二十四福晉半卷著:袖子給太後捶背,見皇帝說著:話幾次瞟自己,有些覺得,已微紅了臉。見太後理牌,就勢兒歇住了手,放下袖子幫著:整牌,笑著:對乾隆道:“孫子們都蠻好的,又聽話又有學問,怎麽皇上還是不足意兒——顒璿的詩、顒瑆的畫兒都刻成了本子,我雖不懂的,瞧著:比外頭坊裏買迴來的還要強些兒呢!依我說也就罷了——倒是顒瑆說了,他去看給老佛爺造的金發塔,說是金子仍舊不夠使。我說我再捐二百兩,老佛爺就笑了,說也不爭我那點體己,皇上瞧著:哪裏再挪動幾萬兩,隻怕就寬裕了。”

    她是康熙最小的兒子親王允的繼福晉,滿洲老姓烏雅氏,是乾隆祖母的娘家侄女兒,論起輩分是乾隆的親嬸子,論起年歲卻才不過二十七八歲。一身幹脆利落能說善笑,見乾隆都不大避諱的。乾隆一向在她身上都不大留意,今日不知怎的忽然覺得她異樣俏麗嬌媚,見她巧笑生暈流眄含睇,銀鈴兒般脆聲宜人,不覺心中一動,笑道:“二十四嬸說得是——不就幾萬兩金子麽咱們從戶部庫裏搬來使不就結了,連這宮這牆都鍍上金,貼上金箔,多富麗堂皇呐——嬸子進來不易,今兒有空兒,陪老佛爺多說一陣子話,算代我們行孝了,好麽”烏雅氏聽乾隆調侃,掠鬢一嗔一笑說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麽,皇上隻拿我取笑!你二十四叔這兩日病得不好,想同著:和親王福晉去九天娘娘廟求藥。晝兒說那是巫術邪教,咱們這樣人家可不能沾那個邊兒。他們爺倆兒脾氣一樣,都說是生死有命,連醫生都不叫看!不信神又不看醫,那不是等著:——”她捂了一下口,“原先迴過老佛爺的,老佛爺說就宮後小佛堂裏去給觀音菩薩上香,守齋許願。那屋裏太冷,這會子在生火呢!”

    炕上坐著:的太後、定安太妃都是老眼昏花,炕下丁、何兩位夫人都是玲瓏剔透聰明絕頂的人。見這光景兒二人目光一會意,娥兒便道:“時辰不早了,家裏還有一堆事,也要寫信給海蘭察,說說我們沐浴皇恩,臣妾這就辭了。”太後笑道:“你們很合我的脾性,勤著:些進來給我說話解悶兒。”乾隆也道:“家裏要缺什麽,或者有什麽事,進來稟你們皇後娘娘,或者告訴內務府一聲。你們見了阿桂夫人,把這個話也說了。”微笑著:看二人辭出去,轉臉對太後說道:“造這個金發塔是我的心願,把老佛爺梳落的發都藏進去。兒子知道您節儉,不過這是兒子的孝心,要讓後世當太後的都羨慕您老的福氣!大清既然現在是極盛之世,這也是極盛的氣象麽!金子不夠想法子再湊,發塔底座摻些銀子也使得。和現在出差了,這種事他迴來辦,他有辦法!”

    說著:話,飯菜已經上來,定安太妃便起身辭出。烏雅氏下炕幫著:在小案上布了菜,也向二人蹲福說“去小佛堂。”乾隆吩咐“告訴汪氏,晚膳在皇後那裏進,還叫過去侍候。”又道:“去人到養心殿把鎮紙那柄如意送過小佛堂,賞烏雅氏。”烏雅氏謝恩去了,這才坐下吃飯。太後歎道:“我的兒!我雖不出門,外頭進來請安說話的也多,也約略的知道些事,不少地府兒出災了呢!有些傳言很不好喲,也要有個開流節源的法子!”乾隆噗地一笑,說道:“母親,那叫開源節流。‘開流節源’還了得!”

    “就是這麽個意思。”太後也笑,說道,“如今進項大,康熙爺、雍正爺時候沒法比,可出項也嚇人!修園子、打仗,那是金山銀山往起垛!和也不能屙金尿銀,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我是人間福都享盡了,一門兒心盼著:你好兒孫好,這就能合眼去見先帝爺。咱們自家能省的,用到官上去也能辦不少事救不少人,那不是積德”

    乾隆一頭吃一頭胡亂答應著:稱“是”。一時飽了,手帕子揩著:臉又漱了口,過來給母親捏肩捶背,娓娓說道:“額娘說的都是正理。兒子心裏有數,都記著:呢!哪裏有災,兒子比娘還要經心賑濟!不但糧食,還有寒衣、防毒傳瘟的藥,這種事出毛病就不是小事。可恨的是下頭這些官,層層兒的裝塞自家腰包兒,這裏傾盆大雨,到下頭就變了毛毛雨!娘聽我說,我盡孝一層是自己的天性,一層要教天下人都講孝道。有了孝才有忠,所以這也是大道:理上的事。一個崇文門關稅,一個議罪銀子,雖說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畢竟隔了一層,不是從百姓身上急征暴斂,數目有限,咱們寬裕了,也給官員們開一條自新的路。這裏頭也有個‘教化’的意思……和軍政、民政都不是大才,理財上頭別人還是不能及他……唉,天下這麽大,事情這麽多,要想處處周全也真的是難……兒子還不是為這些一夜一夜的熬燈”他一邊說一邊心裏感慨議罪銀子和關稅內務府抽成入大內使用,其實就是官銀入私,成了皇家的“體己錢”,能哄了太後,哄不住外頭文武朝臣,隻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肯下部議明白詔告,也就是有這份不可告人的隱衷。可紫禁城圓明園等處宮人比先朝增了差不多十倍,又不能明白正道:從戶部增支銀兩,不這樣也真是沒辦法。又絮絮說了幾句家常,見太後眯著:眼有了睡意,小聲吩咐秦媚媚“好生侍候著。”悄沒聲退出了慈寧宮,看表剛過午初,對守在宮外的王八恥說道:“朕有點乏,要進裏頭略歇息一會兒,你們迴養心殿,叫王廉在鍾粹宮門口候著,未時朕迴殿辦事。”王八恥一幹人答應著:退去了。乾隆獨自散著:步子沿水巷向北。在鍾粹宮門口遲疑了一下,還是跨步走進了佛堂小院。

    其時正將午正時牌,太監們都到夥房吃飯去了,小佛堂的幾個帶發修行尼姑也都在裏院西廂用齋,隔牆隻微聞誦經聲音,反覺院中更加幽靜。乾隆遊散著,摸摸這隻銅鶴,看看那尊香爐,又隔玻璃看擺在裏頭的盆景,一眼瞥見烏雅氏盤膝坐在觀音堂卷案下蒲團上默坐,便踱進去,笑道:“嬸子功課做得虔誠!”

    “是皇上來了!”烏雅氏早已覺得乾隆到了,故作驚訝輕唿一聲,就蒲團上撐起跪了,磕了頭,不易覺察地抿嘴兒一笑,低了頭不言聲。乾隆隨隨便便一笑,說道:“剛用過膳,出來散幾步。想起嬸子在這邊給叔叔上香,也就順便來隨喜。二十四叔比朕還小著:六歲,打小兒就一道:兒讀書,騎馬射箭都一道:兒,想不到就幾年不起。”說著,至佛案前拈起三炷香,就佛燈上燃著:了,雙手插進香爐裏,退後一步雙手合十,喃喃念誦“唵哩哆,哩哆,吒唎,莎婆訶!唵,三沒哆,茷折囉喻,薩賀!”誦畢將手一讓,說道:“請嬸子東廳坐了說話。”

    東廳是觀音佛堂東邊的宴息廳,和觀音堂其實相連著:的三間大廳,專供後妃禮佛歇息隨喜所用。烏雅氏早已瞧出乾隆那點題外的意思,左右看看沒人,不禁驀地一陣慌亂,心頭撲撲急跳,覺得臉頰發熱,大約已是紅了——起身路過門口,見一個小尼姑過來,忙鎮定住心神,說道:“萬歲爺過來給王爺進香。你送點菜來!”這才跟乾隆進了東大廳,陪著:乾隆穩幾而坐。乾隆也是意馬心猿不定,看著:尼姑送茶進來,說道:“放著,你們不要過來侍候,朕要靜一靜兒。”小尼姑嚶聲答應一聲躡腳退了出去。屋裏靜下來,烏雅氏更覺不好意思地低垂著:頭雙手搓著:衣角,半晌,嗤地一笑。乾隆偏臉瞧著:她,笑問“你笑什麽”

    “我笑皇上——”她忸怩著,忽然乍著:膽抬起頭來,“您念的什麽經我怎麽一句也不懂”乾隆見她雲鬢半掩桃色滿麵亦嬌亦嗔作態,半邊身已酥倒了,笑道:“不但你不懂,朕也不懂,那是梵語經咒,一為消災解病,二為益壽延年。”烏雅氏俏生生一笑,說道:“聽人家說皇上是居士。您這麽一禱告,連玉皇大帝也知道了,我們爺的病也就不相幹了……”

    乾隆放聲一笑,說道:“玉皇大帝難說,觀世音肯定是聽見了……”說著:伸手把壺要倒茶。烏雅氏忙起身取過壺替他斟,說道:“這是我們女人的事,您渴了吩咐一聲就是。”方要放下壺,乾隆一把攬住,攥住了她的手。

    一時間空氣好像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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