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錫寶、惠同濟、吳省欽、方令誠、馬祥祖今日西山一遊詩酒酬酢,此刻興猶未盡,竟全然沒有理會他們說的“李製台”就在眼前。聽見說考官試題,乏也沒了,累也沒了,餓也忘了。方令誠見夥計端飯供餐,伸脖子看著:說道:“不就是炸醬麵麽先給別房的人送,我們吃最後一鍋!”又對眾人道:“我猜呀,準定是紀大煙鍋子點主考!他管著:禮部,天下有名的衡文大師,總裁《四庫全書》,如今又正蒙聖眷,他不當主考誰當”他的目光咄咄逼人,“紀曉嵐不同阿桂,這是學究天下識窮天下的碩儒。就好比童子給老師作八比,你隻管寫天人性理這些大道:理給他看,看幾行就不耐煩,刷了你的卷子,黑臉出場!理要醇正,味氣要透著:老辣,六經典籍引用精當,既不能小家子氣,也不敢隨意賣弄。這才能合著:他老先生的意兒!”

    “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啊!”高個子吳省欽支著:二郎腿坐在椅上,一手把玩著:辮梢說道:“——別忘了他是個大才子!你隻管弄些險峻立論子曰詩雲胡亂融通,如何討得他歡喜也要講究文采風流,節律比較鏗鏘,大道:存本儒雅相輔,陰陽水火相濟,肯定就入了他的法眼!”他頓了一下,“阿桂爺講究大氣,漢唐文章英雄氣,他見了就高興;若是點了劉墉,筆筆下去,層層說理,如絮棉、如剝蕉、如抽絲,講究的是嚴謹細密;也或者就點了李製台——他是個粗秀才,一直在外頭行伍上辦差,從沒主持過會試,惟其如此,也許萬歲爺因他沒有門戶之見,秀才瞎蒙兒猜題難——果真點了他,可就難琢磨了。”

    李侍堯正聽得入神,忽然輪到了他,不禁一怔,想想“粗秀才”三字也不算辱沒自己,“沒有門戶之見”還是好話,心裏穩住了些,坐著:提壺來給自己添了茶聽話。卻是那個叫惠同濟的胖子插話,他身子靠椅背半仰著,伸直胳膊按定了茶碗蓋,一臉篤定的神氣,說道:“現在兆惠將軍出兵新疆,桂中堂管兵部,斷斷不能分身主持春闈。天理會白蓮教幾處鬧事,劉石庵大人也點不出這差使。你們讀過盛時彥給紀中堂的《閱微草堂筆記》寫的序沒有”他有點自豪地睨視眾人一眼,清清嗓子背誦道:

    文以載道,儒者無不能言。夫道,豈深隱莫測秘密不傳,如佛家之心印,道:家之口訣哉萬事當致之理,是即道:矣。故道:在天地,如水瀉地顆顆皆圓;如月映水處處皆見。大至治國平天下,小至於一事一物一動一言,道:無不在焉。文,其道:中之一端也。文之大者為六經,固道:所寄矣,降而為列朝之史,而為諸子之書,而為百氏之集,是又文中之一端,其言皆足明道:……

    他抑揚頓挫尚未背完,方令誠笑著:打斷了道:“依著:惠賢弟說,要是紀大軍機主考,我們先得把經史子集四庫全書都背過來才能敷衍你說的什麽呀明白些兒,趕緊說幾句能懂的話吧!”

    “兄弟隻一句話就明白了。紀中堂不好侍候。”惠同濟一下子笑了,“李皋陶(侍堯字)好糊弄!”

    李侍堯咕的一口茶咽了,心裏笑罵“你媽的胖豬佬,老子‘好糊弄’——等著:瞧!”偏轉臉看時是那個團圓臉舉人叫馬祥祖的在反唇相譏“李侍堯好糊弄你別瞧他待下頭人一口一個‘媽的屁、操你娘’,似乎是個行伍粗人,賞起人來也豪爽,其實心性兒最是睚眥計較細如毫發的人。這都是帶兵帶出的毛病——他到江西視學,搜撿進學秀才。那哪裏是查夾帶直是官府捉了江洋大盜搜賊贓!說出來辱沒斯文丟人現眼,連袍子補丁都拆開了,叫秀才彎腰掰屁股查看——”說至此眾人已是笑了,李侍堯確有此事,傅恆還專門寫信罵他是“市儈無賴之舉。損人之身傷己之德,必為士林所嗤”。今日對景兒果真撞上了,心裏一烘便覺臉熱上來。馬祥祖哪裏理會得到角落坐的這幹老頭子心思,隻顧自說“這群秀才真是個個切齒,又無可奈何,當時有首詩就是說他的。”他清清嗓子,怪腔怪調吟道:

    天教吾輩受飛災,司寇今年視學來。

    歲考諸生佯告病,鄉場多士怕遺才。

    老童懷挾都搜盡,新進手心俱打開。

    縱使明刑堪粥教,須知桃李要培栽!

    眾人哄笑聲中,李侍堯木著:臉端茶一啜,卻是半點滋味也沒,放下茶杯起身迴了東院。

    “李爺李爺……”老板一直站在旁邊提心吊膽,見他沉著:臉拂袖而去,緊追幾步出來,傍著:身子陪走,慢聲細語笑道:“爺別計較他們後生們……小人這塊開店多少年,這種事見得多了。嘿嘿……品評考官揣摩試題有口無心的話,這耳朵進去那耳朵出來就得!那年湖廣李巨來撫台也是,幾個舉人評論說他是‘偽君子真小人’——那是多狠的話呐!真教人吞不了咽不下,李撫台也隻一笑就撂開手了。嘿嘿……別看這會子他們信口胡謅,真到出龍門看龍虎榜拜房師那時候兒,照樣兒狗顛尾巴似的繞著:你轉著:撒歡兒……”李侍堯笑了一下,說道:“我的度量不見得比李撫台小,不計較!把他們名字抄給我的跟班,或許我還照應些個呢!我迴去歇著,和來了隨時稟我。”蔡老板覷著:眼看他臉色,果真不似發怒的光景,又誇說幾句“真真的宰相度量公侯氣派”,躡腳兒退迴前店,拱著:手對幾個孝廉賠笑道:“爺們出去遛了一天,雖說坐轎往返,山上轉悠也能把人腿悠直了。都乏透了的人,天兒又冷,吃碗炸醬麵,再喝碗羊血湯,暖暖和和鑽被窩兒,多美呀!”招唿著:夥計上飯,口不停說道:“做文章寫詩,大展才學的日子有著:呢……”眾人於是忙著:吃飯,曹錫寶端碗喝了一口湯,說“好”,誇老板道:“這也不亞於西安老東門的羊肉膾湯了——老板能說會辦事,怪不得生意興旺!”“借曹爺的吉言!”老板忙笑迴,“爺這迴必定高魁得中,日後穩坐堂皇太平宰相二十年,日進鬥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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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老小子真是八麵玲瓏,順手就灌一大碗米湯!”惠同濟小口嚼著:一片肉笑道,“錫寶有福攜帶一屋,你能輔政二十年而且是日進鬥金,咱們是小禿跟著:月亮走,人人都要沾光了!”“功名的事誰說得定呢”方令誠已吃完麵條,用勺子在肉湯裏攪著:撈肉,笑道:“我朝相國做到二十年以上的,康熙爺跟前的熊賜履明珠索額圖也有二十年。朱光標、尹泰不是正牌子。張廷玉不消說,從二十幾歲機樞參讚,七十懸車不許歸隱,是異數。乾隆爺手裏傅六爺是頭號紅軍機,紀中堂雖說早進軍機處,去年才拜大學士,阿桂中堂尹中堂也都年頭兒不夠……我朝公明正道:的二十年宰相還真是不多——”他突然想到,熊賜履明珠索額圖三位前朝名相都是或黜落或囚禁;張廷玉幾番磋跌才得了死後榮名;慶複訥親甚至做了刀下之鬼,傅恆尹繼善雖然聖眷不替,年紀不大都病得七死八活……“而且本朝宰相多不善終”一句話生生吞迴肚裏。

    眾人見他突然打住,不言語低頭在湯裏撈肉,一副神情專注的模樣,都覺得好笑,吳省欽歎道:“宰相在位時日長短與國運相關,大凡治安穩定國祚綿長,宰相也就坐得穩。漢周勃是三十四年、灌嬰三十年;唐郭子儀二十六年、文彥博五十年、趙普二十九年、李林甫是十九年、楊士奇是四十三年、楊榮三十年、謝正廷三十年。至於南宋末年宰相甚至數月一換,明崇禎十七年五十四相……這些宰相也都是人中之傑,奈何國家氣數已盡,也就跟著:倒黴的了。”方今誠笑著:反駁道:“國運不昌宰相就換得勤魏司馬懿是二十三年,隋楊素是二十七年,五代馮道:長樂老子曆事四朝,改朝換代都無礙的!還有曹操,建安三年拜司空,到丞相魏王終,在位二十五年——你倒說說看!”

    “令誠說的是。宰相在位長短與國運無關。祖上有德,自己修德,忠臣輔佐明主,自然錦衣玉食,大官做得長遠。”馬祥祖一直側耳靜聽,忍不住插話道:“別的我不敢說,曹操就是大忠臣,司馬懿也是,這樣的臣子執掌朝綱,皇上哪有個不放心的聖眷好,自然做得長遠。”

    馬祥祖平日為人並不迂腐,沉湎製藝,八股製藝為蘇東之首,曾出過幾部墨卷講章的,他突然冒出這麽一句,眾人以為他調侃戲謔,都不大在意。隻方令誠讀過他的文章,知道些底細,見馬祥祖一臉鄭重其事栗栗敬畏神情,試探著:問道:“足下讀過《三國演義》麽”馬祥祖剔著:牙縫吐了口什麽,無所謂地說道:“哪還有大過四書的書家父打我們懂事就教訓,關漢卿的《紅樓夢》、施耐庵的《搜神記》、羅貫中的《北遊記》……這些書統可一火焚之!《三國演義》不是蒲留仙寫的麽是才子書,我小時偷著:看過一遍,那裏頭都是稗官野史齊東野語不足寓目,再不然就是說鬼說狐,講神說佛的因緣故事,很沒有趣味……後來大人見了,打一頓,書也燒了,從此我不讀那些書。”他舐舐嘴唇,又旁若無人喝湯。眾人早已聽得癡癡茫茫,至此才明白此人竟是經史子集一概懵懂,野史小說統統糊塗,不禁一片笑不可遏。方令誠因正色說道:“令尊庭訓風範令人敬佩。如今還有幾人懂得這個道:理的其實就是司馬遷的《史記》、屈原的《離騷》這些書也都很可以一火焚之的,留下一部《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足夠我輩讀書人受用的了。”馬祥祖道:“是,這正是家父教訓的。”

    “不過呢,入場總為做官,忠臣的名字不能不記得!”方令誠一臉肅然,衝著:發愣的馬祥祖道,“像馬兄方才說的曹操、司馬懿都是吾輩楷模。但馬兄知不知道,史上頭號忠臣可並不是曹操,那是有個‘淩煙閣排行榜’的!”

    “那……誰是頭號呢”

    “趙高。秦時的。”

    “哦……再接著:呢”

    “王莽。”

    “這是第二了。”

    “再接著:才是曹操、司馬懿。”方令誠忍著:一肚子笑,掰手指如數家珍,“這隻能揀著:有名的說,隋朝楊廣是聖明天子,手下都是忠臣,到了唐朝,像楊國忠、李林甫、盧杞,宋朝的蔡京、高俅、秦檜,明朝的嚴嵩、嚴世蕃爺倆,王振、魏忠賢——這都是臣子榜樣,要記得牢了,將來金殿晤對,萬歲爺問‘馬祥祖,你做臣子以史上何人為典型’你就隻管磕頭,說‘臣要學曹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當一個丞相魏王輔佐吾主!’——那多得意!”馬祥祖忙擺手遜謝道:“我哪裏有那樣福氣!能做到魏忠賢就不錯了。”

    話音剛落,已是笑倒了一片。惠同濟捂著:肚子在椅上直不起腰,吳省欽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一手指著:方令誠,一手扶著:椅背吭吭咳咳著:道:“該剜舌割頭,真真的口孽!”馬祥祖兀自瞪著:眼問“這有什麽好笑的”曹錫寶拭淚笑道:“仁宅兄上了他的當了……你真該從《三字經》好好讀起……叫他們這麽著:誆你!”方令誠此時才笑得開懷,又擤鼻涕又擦淚,對吳省欽道:“馬仁宅要做魏忠賢,那先得割掉下頭那話兒才玩得轉呢!……不說了不說了,也該歇下了……我還要和錫寶弟說點事。請他捉刀做篇文章。老板把我倆安排一個屋——不和你們逗樂子了……”蔡老板諾諾連聲答應著,又命夥計收拾碗筷。眾人紛紛起身,惠同濟猶自問詢“什麽文章要不要我們馬老兄來做”忽然聽見店外有人問“蔡家的,我們和大人來了——李大人歇著:了麽”說著:便見劉全進來,接著:又是幾個衙役跨門而入,一陣冷風隨人鼓進來,吹得燭火搖動,舉人們頓時都斂去了笑容,隨著:店夥計散入後店。蔡老板忙叫夥計“快到東院稟製台爺”,一路小跑迎出店來,果見和已經下馬,站在拴馬樁前燈影裏兩手對搓著,似乎在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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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個生得十分俊氣的年輕男人,看上去隻二十出頭。略帶長弧的方臉上一雙杏仁眼,像用墨筆描過似的眉又黑又細,高鼻梁下的鼻翼微微翹起,麵白如玉唇紅齒白,溜肩細腰,穿一件雨過天青寧綢夾袍、束著:玄色繡金線臥龍帶,上身套著:一件玫瑰紫巴圖魯小羊皮風毛背心,黑緞六合一統帽上還嵌著:一片漢玉,一條粗細勻稱的辮子極仔細地從腦後直垂腰間。蔡老板天天見他還是頭一次這麽近迎這位貴人,心下不禁暗想和爺這體態相貌扮得賽會觀音了,口中卻笑道:“給和爺請安——爺吉祥!大冷天兒,天又下著,爺快請裏頭安置!”和仰臉看看天,伸出掌試試,笑道:“說不清是雨是雪,這隻能叫老天爺打噴嚏——丟星兒,不能叫下雨。”說著:便進店,一頭走一頭道,“皋陶大人住哪帶我去見。”

    “已經進去稟告了,大人就這裏稍待。”蔡老板和一眾四五個夥計磨旋兒般圍著:和一群人殷勤侍奉,抹桌子撣椅子給和沏烏龍茶團團亂轉,又叫“端包子來給爺們點心”。和笑著:擺手止住了,說道:“你甭張忙,我還有事,見過大人就走。”也不落座,隻在地下轉悠。一時便見進去稟報的夥計帶著:小吳子從東院側門進了前店。小吳子仰著:臉環視一眼眾人,衝著:和客氣地一點頭,語氣裏帶著:毫不掩飾的冷淡“您駕就是和和大人”

    和臉上凝著:笑容,微一點頭說道:“是。”

    “我們大人正在寫折子,剛焚上香,請和大人在這裏等候。大人說,這裏不比廣東衙門,簡慢處請和大人諒解。”

    “務請迴稟製台大人,我今晚是抽空兒出來拜見的,還有急務要辦。大人要忙,容下官先迴去。明早再來請安。要候見時辰短,我等大人寫完折子見過再迴去。”

    “請和大人稍候。”

    小吳子說罷,將手向椅上讓讓,踅轉身就去了。和也不理會,掏出表看看,在屋裏悠著:踱了幾步,問道:“你這店名兒怪,透著:雅致,誰起這名兒”蔡老板從夥計手中接過熱毛巾捧給和“爺擦把臉——這店名有來曆的,有個故事兒呢!早年我爹開店時候,北京有個活神仙叫賈士芳,常來店裏吃酒。有一迴顯神通,當著:眾人把個酒壇子皮布袋似的翻了個個兒,陶麵朝外釉麵朝裏——這事傳揚出去,遠近都叫我們‘翻壇店’。這名兒諧音兒不好聽,不知道的人常問‘是不是老鱉翻潭的意思’改成曇花的‘曇’,又有人說像廟名兒。後來一個孝廉老爺給起了這個名兒——說是雅俗共賞的。有這股兒神仙氣,意思好名字又好,老爺們都愛住。”

    和聽了連連點頭。他的品級在北京城雖說隻能算個芝麻官,但一頭連著:軍機處,一頭掛著:內務府,本人是二等蝦還兼著:鑾儀衛指揮差使,關稅收上的銀子七成繳大內使用三成迴繳國庫,官不大,六部和順天府、步軍統領衙門,沒有哪個官衙真正管得了他,外省進京的官,京差外差迴程過路都要在這裏撞網,看和臉色,錙銖較量分毫必爭,留買路錢,最是能掃官員體麵的小衙門。偏是和毫無架子,此刻一點官派也沒有,家長裏短和蔡老板談,從家務到生意,說天氣又講到年景,絮絮娓娓如對家人。蔡老板受寵若驚,一一小心周到應對。聽和問起門外鬼市,忙笑道:“這種天兒不成,天太冷,又濕氣大,逛市的少,練攤兒的自然沒了興頭——爺想買點什麽希罕物兒,自己不方便來,小的給您跑腿物色。”“也沒什麽忌諱的。”和留神聽著:東院動靜,笑吟吟啜茶說道:“想買幾隻鴨子張的料器煙壺,幾令宋紙,一直弄不到真貨,人說鬼市上貨全,不知道真的假的。”

    “真的!除了龍蛋鳳凰蛋,沒有鬼市上尋不來的。”老板嘻嘻笑道:“東城根、禦河橋、棋盤街和崇文門外四大鬼市,數這裏貨全。為甚的呢一種賊贓,在城裏頭銷怕官府失主逮住了,逃都沒處逃;一等大家子破落了,賣古董怕熟人撞見不好意思。這地府兒偏僻,鬼市就興旺。這道:半街巷子,打西頭看起,胡家店玉器、瓴子張的頂戴花翎、雲林齋的京裝絹扇、冰玉齋的首飾。再過來就是南紙、宋紙、古墨端硯、漢瓦、書畫、舊書、碑帖、煙料,什麽古劍舊書唱本膏藥花木,各種細狗……爺要煙壺宋紙,有!小的跟老劉說,準定給您弄來地道:真貨……”他又說又比方,誰花二兩銀子買了一張古琴,到雲林齋估價,竟是東晉時的物件,能值一萬,某某買一盒圍棋子兒,打翻了碰破漆皮兒,原來是金子做的……旗下破落戶子弟怎麽著:不成器,背著:老爺子掏弄古董出來換錢,董香光字畫、高士奇的字、宋徽宗的鷹、吳道:子的觀音送子圖,都值仨不值倆地出手了……

    和和他兜搭閑話,隻為挨時辰等李侍堯的信兒。又看表時已過戌末到了亥初,裏邊仍是毫無動靜。劉全早等得焦躁,心知李侍堯有意拿大,消遣自己主仆,咽著:唾沫稟道:“和爺,親王家二十四爺夫人買的幾個女孩子今晚在府裏演習,幾個側夫人都在看,顒珠爺也在。再迴去遲了不說我們有事,倒像是故意兒簡慢人家,還有您從五台山給二十四爺請的呂洞賓像,邯鄲玉枕,您不親自迴去,怎麽好叫家裏人給人家這麽著,奴才在這等,李爺要問著,就說明白了,明早兒爺一大早就過來招唿。這麽著:可成”和咬著:下嘴唇略一沉吟,笑道:“我和皋陶公並沒有過節兒。你進去再稟一聲兒,就說我再三致意,確實有急事,請李大人撥冗接見。李大人實在忙,明日天亮我再趕過來請罪。”說著:站起身來立等。臉上仍舊笑微微的,對老板道:“你曉事,明兒有空來看看你家那個壇子,再帶我鬼市上頭轉悠轉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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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全到東院一遭轉眼就迴來了,已是氣得紅頭脹臉,脖子筋鼓得老高,徑對和道:“哪裏是寫他娘什麽奏折明擺的欺負人!上房一溜都黑燈瞎火的!敢情在挺屍叫我們等!那姓吳的說,李大人的稟性兒,黑著:燈躺床上打什麽‘腹稿’,叫我們老實等!——這不是純拿我們爺們開涮麽”他唿唿直喘粗氣,臉上渾不是顏色,放粗罵道:“王爺我見過,軍機大臣我見過。他人不是人,樹根不是樹根——”他沒說完和已喝止了他“放肆!你以為你還是三唐鎮的拚命賭徒你還是劉家當鋪的少掌櫃講話要有分寸!李大人打完腹稿還在草章,夜深不便再攪擾他老人家。相煩蔡老板代稟一下,橫豎我一早就過來的。”溫存文靜一番吩咐,屋裏忿忿不平的書吏衙役都迴過顏色來,沒有人再吵叫鼓噪。老板直送他們一行出巷子口才踅迴來,想想和度量器宇,猶自感慨不已。瞧瞧東院毫無動靜,北院東廂窗上燈影煌煌,是方令誠曹錫寶在合計寫文章,他也不敢就睡,隻坐外店靜待東院出來問話……方正蒙矓間,小吳子進來,劈頭就問?

    “人呢和人呢大人要召見!”

    “唔,啊!”老板一愣,醒過神來,才想到是問自己,忙起身賠笑答話,將和離去時情形委婉說了,又道:“和爺極敬重李製台的,再三致意道:歉,請製台諒解,明兒一早就過來給製台老爺道:乏……”他沒說完,小吳子已經去了。蔡老板猶自站著:發呆這麽著:一比較,這位製台怎麽也透著:不近情理,故意找茬兒生事模樣,何必呢?

    ……小吳子進東院上房一長一短轉述了老板的話。李侍堯一時沒言聲,一手挽袖輕輕在硯中磨墨,望著:幽幽燭光,瞳仁黯得像土垣裏嵌著:的黑石頭,腮邊肌肉抽搐了幾下,嘴角吊起一絲獰笑,說道:“這個小白臉,我要給他點顏色看看,哼!”

    “大人,”小吳子惶惑不解地看著:他的上司,“您要彈劾他”

    “彈劾!——他配”李侍堯咬著:牙笑道:“這不是你問的事。叫弟兄們裝束齊整,明天擺隊進城。誰敢攔,聽我的令,隻管拿人!”

    小吳子瞪大了眼,失口道:“爺!這可是北京城啊!”

    他還要往下說,但李侍堯的眼神製止了他,者者連聲退了下去。李侍堯這才鋪紙濡墨,焚著:了香,在奏事折子上寫道:

    奴才李侍堯跪奏前奉旨垂詢,爾之離任廣州,誰可代之著:李侍堯秉誠據公舉薦,以備核實任用。欽此!按奴才自乾隆十二年蒙恩授副參領,旋擢參領,曆任正藍旗副都統,熱河都統,乾隆二十年任工部侍郎,即調戶部,同年末署廣州將軍。其間雖屢膺京職,乃其實多赴外差,或理銅政,或辦軍務,或協辦查案,未嚐一日居機樞橫覽全局。奴才素性疏澹,與人落落寡合,惟知奉主以誠勤謹辦差耳。雖君子之交不廢私誼,然奴才之私友實無堪當此大任者也。

    他住了筆,沉吟片刻接著:寫道:

    督撫大員乃國家屏障,代天牧一方疆土百姓,為最要之缺。廣東廣西鄰接海域外藩,華洋雜處漢夷混居,且民風鷹鷙刁悍易於聚眾滋事,是以曆稱難治。以奴才所知,雲南巡撫孫士毅聰察幹練,湖廣巡撫勒敏敏於曆事,或可當此任也。

    寫至此,上下文連貫起看,立時便顯出了毛病表白賣弄。慢說兩廣總督任缺遠不及兩江任缺,即使真的是“天下第一難”,也不宜說得非自己莫屬。他嘬吮著:嘴唇仰身出一陣子神,又提筆疾書。

    奴才質本愚魯才具中平,曆任封疆,皆蒙天語諄諄教誨,書簡密折事無巨細直通九重,皇上宵旰餘緒朝夕指授方略,始得差使粗具無虞,然離任細檢,遺誤失漏之處在所皆有,近當赴闕麵君,一則以喜,又得慰奴才渴想戀主之情;一則以愧,恐奴才平日錯失之處,致勞主上之憂。荒寒郊驛青燈孤影,臨潁念主之恩,不禁慨然涕下……

    他又看看,滿意地放下了筆。聽聽屋外動靜,仍是一陣一陣的風,唿唿的聲音似乎大了些,時而有細沙撒在窗上一樣的屑細沙沙聲,窗紙都有點發潮,燈下看去顏色黯淡。惟其如此,更顯得靜謐安寧,祥和溫馨,暖烘烘的催人欲眠。他伸欠了一下,說道:“不早了,我要睡了……”

    李侍堯多年養成習慣聞雞即起,早課也有一成不變的章程,起身先讀半時辰書,打一套長拳,吹一曲洞簫然後辦事,因此寅初就起來燃燭讀書。一群隨行戈什哈素知他的規矩,都齊整站在廂房簷下屏息待命。寅正時牌李侍堯準時出院來,在清冽的寒風中伸開雙臂深深唿吸幾口,拉開架勢正要衝拳,聽到前店有人聲,想是和來了,便吩咐“和來了叫他外頭等著。”話剛說完人已進院,卻不是和,原是自己在京府中管家李八十五和先期迴京的師爺張永受聯袂而入,來接自己的。李侍堯皺皺眉頭道:“昨晚小吳子沒說麽叫你們在家等著。萬一大內有什麽旨意,你們都出來了,難道:叫女人們接旨傳話”

    張永受和李八十五趕著:幾步上來給李侍堯請安。李八十五笑道:“桂中堂府裏傳過來話,說傅相爺今天迴京,已經到了潞河驛。萬歲爺有話,李侍堯要到京,先見見阿桂,然後引見。紀中堂接傅相去了,軍機處沒人,桂中堂說偏勞李製台徑直去軍機處,萬一主子要見就不費什麽事了。和張師爺商量了一下,我們就來給您報信兒了。”李侍堯聽乾隆有話,垂手一哈腰道:“是。”迴身叫道:“小吳子!”

    “在!”

    “套車,進城!”

    “喳!”

    一陣馬嘶騾踢騰人忙亂,騾車已經停當。蔡老板一眾夥計也都趕來開門送行,李侍堯也不再坐騾車,騎馬從東大車門出來看時,天色微曙而已,巷道:裏和派來的營兵提著:燈籠星星點點,仍在來迴巡弋,滿街的車印泥跡都住了,幾個起早背書的舉人站在街邊遠遠地看。李侍堯也不理會,鞭梢向後一掃,車隊便望崇文門轔轔蕭蕭而來。返談店和崇文門其實隻是咫尺之遙,出門向東一箭之地再向北約許半裏便是。李侍堯猶恐進城遲了誤事,緊趕著:催騎,頃刻便到崇文門,隻見城門已經開了,拉水拉豆漿的車、柴炭煤車、燒土車、運蘿卜車吆吆喝喝隆隆軋軋時斷時續往城裏運,幾個當值稅丁坐在門洞口,點著:氣死風燈收錢,除炭車每車三文外,其餘都是一文過門,雖說這麽丁點的生意,收稅也是正兒八經一絲不苟。李侍堯見稅關衙門還沒有開衙,便命李八十五和小吳子“你們去看看!”

    “是!”李八十五忙應一聲,便和小吳子趕過來。那收賬的是兩個人,見他二人過來,覷著:眼看時,小吳子鞭杆子在桌上梆梆敲了兩下,說道:“喂!叫這些車讓讓道:兒。和你們和爺說過的,我們大人要過關!”收賬的見他氣勢都嚇了一跳,盯著:看時,其中一個認出李八十五來,笑道:“是八十五爺嘛!這麽大早李大人就進城和爺昨晚交待有話,李爺跟別個不一樣,叫我們小心侍候。他卯正時牌前一定趕到,親自送李大人進城。”李侍堯在馬上勒著:韁繩,暗中看不清什麽臉色,語氣卻甚平和,說道:“等到卯正就太遲了,我要趕著:進軍機處。你們和大人來,代我致謝就是。”李八十五也笑道:“阿桂中堂專候著:我們爺呢。”說著,不言聲給兩個稅丁各遞一個小包,擠眼兒道:“格舒老弟,迴頭這裏弟兄,我還有點意思。”

    那個叫格舒的似乎是個頭頭兒,手指掐破紙捏弄一捏弄,便知是小金餅子,囁嚅了一下,衝守護欄的稅丁喊道:“有官車過——前頭的進去,從這輛車攔住!給李製台讓道:兒,哎!你幹什麽退後一點,老子不收稅你敢過這道:門喂,瞅什麽說你呢!把你那頭老叫驢往後拖——快!”說著:衝李侍堯齜牙一笑,說道:“和爺說過親自來接您進城的。您這都是官中銀子,抽稅也有限,請爺先帶車進去,迴頭我們和老爺再去找您,按賬本子結算得了——”他話沒說完,城門裏邊一串四盞燈籠,都可有西瓜大小,燈籠上寫著:碗大的“和”字,逶逶迤迤蜿蜿蜒蜒近來。格舒一笑,說道:“和爺來了。”李侍堯“嗯”了一聲,看著:燈影裏和哈腰下轎,趨前參拜,說道:“生受你了,起這麽大早來接我。”

    “這是卑職的差使,從來不敢怠慢的。”和麵帶笑容,不卑不亢站直了身子,“請大人衙門裏奉茶說話。”

    “我急著:有事進城。萬歲爺有旨著:軍機處叫我進去。”

    “大人要進城,沒說的。”和將手一讓,說道:“您駕請了——不過,騾車要留下驗關繳稅。”

    李侍堯騰地紅了臉,按捺著:火說道:“車裏是海關厘金,是皇綱——你懂麽”

    “大人,除了軍餉,有兵部勘合皇封標印,其餘都要驗——這是卑職職責所在。”和目光遊移看著:別處,臉上仍舊帶著:牢不可破的微笑,徐徐說道:“昨晚卑職請示了內務府堂官趙畏三,他兼著:戶部侍郎的職。老趙說,海關厘金可從免驗,從內務府和戶部折算輸贏賬,但其餘財物還是要查。單說大人,原沒說的,但這裏差使直對萬歲爺負責,每隔五天養心殿來提銀子都要一一查賬。您這麽大官,斷沒有不問的理。再者說,大人這次不查,下次再來總督巡撫也沒法查。卑職隻是皇上在崇文門的看門狗,自有不得已的苦楚,請大人務必鑒諒。”說完,舐舐嘴唇垂手低頭。

    李侍堯看過鐵頭猢猻一副刀槍不入架勢,很想夾頭一馬鞭打將去,嘴角肌肉抽搐了幾下,陰沉沉問道:“這裏頭沒有我李侍堯一文錢私貨,我也不像有些個狗雜種,頭削得竹簽子似的四處鑽刺。除了厘金,都是內務府交辦下來的,給那拉主子娘娘,鈕貴主兒采辦的東西,難道:也由著:你搜撿抽稅”

    “大人請看,”和似乎壓根沒聽見他話中譏刺意味,手指向排成長龍的車隊後邊,“那幾車豬,幾車羊,還有那水車活魚,進城就拉東華門進大內,禦廚裏當天用的,也都要繳稅。這是內務府請旨定的規矩,卑職不敢孟浪。”

    “我要不肯呢”

    “迴大人,那卑職隻好關門。請旨定奪!”

    “媽的個蛋!”小吳子在旁耐不住,破口罵道:“別說你個狗顛尾巴小小道:台,就是直隸總督、巡撫,能把我們大人攔在城外嗎吃草料長大的東西——給臉不要臉!”幾個戈什哈早就煩躁得亂擰亂動,“刷”地卸下肩上火槍平端起來,一個戈什哈叫道:“給老子讓路,不然就他媽犧牲了你!”跟車的親兵們也都用手扣刀,稀裏嘩啦一陣怒目盯視著:和。稅丁們平素隻會對老百姓吹胡子瞪眼,哪裏見過這陣仗,一時都傻了眼,有個提燈籠的忘神,一鬆手燈滾落地下,其餘的稅丁都縮到門洞邊兒,一個個臉色煞白腿肚子抽筋。隻有劉全十分野性,雙手叉腰一個虎步挺身出來,衝眾親兵大喝道:“北京城還輪不到你們!——媽的,有種就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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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眼中閃過一絲怯懦,旋即冷靜下來。他自己就曾跟著:阿桂當過親兵,不過阿桂為人平易,不似李侍堯在外久任封疆,自負文武全才,養得一身驕悍跋扈之氣。思量著,喝退劉全,對李侍堯又一躬,說道:“我也是當兵出身。在西大口跟阿桂中堂剿過馬賊。但請製台約束下人,不要無禮。這裏是我的轄地,驗關又是我的差使,卑職不敢難為大人,大人也不必讓卑職過於難堪。這裏多少人看著,失了官體大家不好看相。”

    李侍堯在馬上迴頭張望,其時已近卯時,天色漸漸朦朧清亮,果見不遠處人頭攢動,拉貨、進城的鄉民被稅丁攔著,癡癡茫茫伸脖子瞪眼看著:這邊。他繃緊了嘴唇,從鼻子裏透一口氣,說道:“這個你看看。”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明黃緞子小包遞給張永受。張永受捧轉給和,和展開看時,是李侍堯奏說廣東任上百姓私自勾結西洋人,學說西洋話的折子。尾處敬空赫然寫著:禦批。和忙跪下展讀,上邊寫道:

    覽奏甚慰。丈夫一怒,血濺明堂五步,卿之誅劉亞匾一舉何偉哉!今廣州之屑小匪類,罔顧天朝體尊,蔑視理法政令,或圖鬥升小利,或存梟獍之誌,乃效鸚鵡學舌於西夷,擅自教授外人華語。事雖瑣細而體大,卿宜防微杜漸,卿之斬劉某,圈禁洪仁輝於澳門,處置甚善,非惟無須請罪,朕且發旨禮部、四夷館著:天下周知,恩旨表彰矣。卿其來京再作詳奏。欽此!又,聖母皇太後七旬華誕,為鑄發塔所用黃金白金,卿可於海關厘金中可動用者,暫行兌換一二千兩,以資急用,由戶部盈餘補出。此事宜密,慎勿外泄,切切。

    下麵鈐的是乾隆隨身小璽

    長春居士

    和心裏轟然一響,大冷天兒,額前驀地冒出一層細汗,原以為自己占足了理的,這一道:密諭,把自己的“理”剝得精光。這怎麽處!他畢竟是天分極高機警過人的人,心知李侍堯有意給自己穿小鞋,但此時隻要一開口,說什麽都是錯的。“寧肯不說,絕不說錯”八個字在腦海中一劃而過,因什麽話也不說,頭輕輕在地下碰了三下,雙手捧還折子。

    “走!”

    李侍堯冷笑一聲,朝馬屁股一鞭。騾車隊滾滾而過,圓頭包釘輪子在門洞石板地上隆隆輾過,發出像壇子裏那樣的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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