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乾隆乘八人抬明黃油布杠轎前行,出養心殿由月華門下轎,穿廊向南徑到乾清門。阿桂紀昀和劉統勳三人步行跟隨。因雨下得大,雖然隻過了一個天井,幾步永巷,三個人的袍擺褲腳和官靴都被潲雨和潦水打濕。乾隆站在後廊門口,看著他們換了靴子擰幹了袍角,輕咳一聲抬腳進殿。王八恥早搶前幾步,大聲道:“萬歲爺駕臨!”便見須彌座略偏東跪著的兩個人,弘晝領頭伏地行三跪九叩大禮,口中高唿:

    “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陣衣裳窸窣,乾隆步履橐橐從容升座。紀昀阿桂劉統勳三人略一會意,並排跪了座東。便聽弘晝說道:“臣王弘晝奉旨帶輝特部台吉臣阿睦爾撒納引見!”阿睦爾撒納來京已經頗有時日,進紫禁城覲見還是頭一次。他似乎心情有些緊張,伏身跪著,頭幾乎抵到金磚地下。乾隆一時沒言語,外間淙淙的大雨和隆隆的雷鳴在廣曠的大殿中迴響,憑空增加了幾分威壓和莊嚴。阿睦爾撒納兩手十指緊貼著冰涼的地麵,嘰裏咕嚕說了一通蒙語。乾隆便看弘晝。

    “他說,”弘晝舔舔嘴唇翻譯道,“上天賜與我這樣的榮耀,能夠在這座至高無上的宮殿裏拜見偉大的博格達汗。天上的太陽沒有您的輝光燦爛,天山的雄偉比不上您的博大胸懷!我是博格達汗法統之下的一方小小領主,我要像雄鷹一樣飛迴我的故鄉,當我將來再見到您時,將用天山那樣長的哈達和瑤池釀成的美酒,還有美麗的雪蓮向您奉獻,以表示我部落臣民由衷的敬畏!”他翻譯剛一落音,阿睦爾撒納便糾正道:“是仰慕——我的親王——我說由衷的仰慕!”

    乾隆一下子笑了:“‘仰慕’就‘仰慕’吧!意思都差不多。你能說漢話很好,省了多少時辰。弘晝通習東蒙古語,西蒙古語略有變異,朕也不大熟悉。你是在雅爾一帶遊牧的吧?”

    “是!”阿睦爾撒納頓首說道,他的漢語說得也還順暢,隻是拗口,有點舌頭轉不過來的嗚呐,“我是和碩特部拉藏汗的孫子,外祖是阿拉布坦。我的母親博托洛克在父親去世後,改嫁了輝特部台吉衛征和碩齊,由繼父那裏承襲為輝特台吉。”

    跪在一邊的紀昀聽此人說,母親嫁了三個丈夫,其中兩個還是兄弟,“拖油瓶”兒繼承台吉汗位,且是說得嘴響,理直氣壯鏗鏘有力,吞地想笑又裝咳嗽掩了過去。乾隆隻微睨了紀昀一眼,笑道:“這麽著就明白了。打從聖祖三代交情,恩恩怨怨老相識,今日一見不易。別這麽跪著了,和親王你們賜座賜茶。你們三個也起來吧!”

    “謝皇上恩!”五個人一齊叩頭說道。

    乾隆這才仔細打量阿睦爾撒納,隻見這位西蒙古台吉王爺穿著一襲簇新的寶藍繡龍滾邊蒙古袍,罩一件新賜的黃馬褂,腳下踩著打濕了的高腰牛皮靴,年紀在四十歲上下,公牛一樣的身軀又高又壯,黑紅臉膛寬寬的,留著八字髭須,隻是濃眉下兩隻眼睛小些,眼白大瞳仁小,不停地眨動著,看去有些怪。因見他兩腿微微羅圈,雙腳有點倒八字,乾隆笑道:“好雄壯一條蒙古漢子,你必定好騎術的!聽說打遍厄魯特四部無敵手的,怎麽會敗給達瓦齊?想必是中了人家的圈套?”

    “我的兵沒有怕死的,都是天山矯健的雄鷹的!”阿睦爾撒納黑紅的臉泛著光,凝視著乾隆,驕傲地說道,“達瓦齊的騎兵是四萬二千,三萬四千——從東;他的將軍瑪木特率領八千——從西!嗯——”他雙手比成一個鉗形合圍式樣給乾隆看,“我們部落裏老人女人和孩子,加上部隊隻有三萬!——不能硬拚,隻能突圍!”乾隆笑道:“你從那達慕大會上逃出去,見過朕的天山將軍隨赫德,說你有三萬鐵騎,要求會兵合擊準葛爾,是虛張聲勢吧?”

    阿睦爾撒納詭譎地一笑,說道:“隨赫德是天山狐狸老奸巨猾,不肯聽我的假話!”乾隆也是格格一笑,說道:“但是你已經表明了心向中央朝廷,這也很‘老奸巨猾’了。你心裏必定還想,最好能出兵打一下,隨赫德打敗了,朝廷更不能與喇嘛達爾紮罷手言和,你就拿準了勝算!”阿睦爾撒納孩子氣地一偏臉,說道:“這是我的心事,皇上怎麽知道的?”他這樣誠樸天真,逗得乾隆一陣大笑。紀昀笑道:“你的那點‘心事’如何逃得過皇上萬裏洞鑒?”阿桂道:“準葛爾之亂起,皇上已經廟算無遺,幾道詔書嚴命靜觀待命,隨赫德豈敢違旨!”隻劉統勳表情莊重,隔門望著三大殿下雨霧的天街端坐不語。

    “你這次萬裏來見,九死一生來的,很不容易的。”說笑幾句,乾隆正了容色道,“朕兼程返京,也為的早一點見你。自康熙末年至今三十多年,準葛爾一直亂,現今和卓也亂,弑父弑母殺兄殺弟,互爭牧場領地,於朝廷時叛時伏,生靈塗炭人民受難,再也不能姑息拖延下去了……”他喟然一聲歎息,站起身來踱至乾清門口,怔怔地望著外間的傾盆大雨。

    乾清門座處乾清宮與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之間,由北向南子午線中軸出去直到正陽門,所有的龍樓鳳闕都籠在蒼暗的天穹下,在雨幕中朦朦朧朧,一漫平坦的臨清磚廣場叫“天街”,已汪了二寸許的雨水。三大殿周匝三層月台上的漢白玉護欄下,數千隻排水龍口決溜飛瀑,和著雨聲雷聲,發出山唿海嘯般的轟鳴,偶爾卷地而起的迴風撲上丹墀,撩得乾隆袍角微微掀起,又濕重地耷落下去。幾個人不知他在想什麽,隻交換著目光,都不言語。許久卻見乾隆一笑迴身,問道:“紀昀,三車淩歸伏,是親王封號,有沒有頒領親王俸祿?”

    “迴皇上話,”紀昀忙趨前一步躬身說道,“皇上原有旨,著三車淩由理藩院領年俸一萬八千兩。此後給三部重新分封草場牧地,他們上奏懇辭俸祿,皇上留中不發。事情擱置下來了,沒有實領。”

    乾隆“嗯”了一聲,說道:“阿睦爾撒納身處極險之地,輾轉百戰萬裏流徙奔謁朝廷,誠勇忠貞其誌可嘉。朝廷欲定新疆,還要借重阿睦爾撒納四部臣民,這就有了區分。賞——”他頓了一頓,“阿睦爾撒納食親王雙俸,現有護衛儀仗增加一倍,加賞豹尾槍四杆。”

    食親王雙俸人稱“雙親王”,有清以來得此恩賞的王爺已是極為罕見,雖說隻是多出一萬八千兩銀子,儀仗比尋常親王加了幾件名器法物,實惠不大,難得的卻是這份體麵,天恩雨露錦衣玉食的尊榮華貴!弘晝頓時嘖嘖稱羨:“康熙朝的康親王,雍正朝的怡親王,那是多大的功勞辛苦,也沒聽見增加儀仗的!多咱兒我也出兵放馬拚個血葫蘆兒功勳情分,弄個雙親王榮耀榮耀……”見乾隆看自己,伸舌頭扮個鬼臉兒一笑收住。阿睦爾撒納激動得血脈賁張,“撲通”一聲長跪在地,大聲說道:“上天和佛祖為證,我阿睦爾撒納,還有我牧場上的奴隸娃子,願將一腔熱血灑向天山南北,維護博格達汗莊嚴的法統!我如果有欺慢聖主的心,就讓天上的雷霆就把我擊成粉塵!”

    電閃在雲中疾走龍蛇,一閃過後緊接一聲焦脆的雷聲,颯颯的豪雨仿佛受了驚似的一頓,立刻又急驟地“砸”落下來,打得大片潦水密密麻麻都是雨腳水花。

    “你是雙親王,你的兒子自然就是世子。”乾隆迴頭凝視著阿睦爾撒納,說道,“有這份心胸誌向,世世代代都是大清的股肱藩籬,世世代代都是西北台吉王之首。這一份榮耀非同小可,朕寄厚望於你!”

    阿睦爾撒納激動得渾身顫抖,聲音也興奮得有點走調兒:“萬物之主博格達汗啊!輝特部忠勇的兒女永遠銘記您賜與的恩榮……太陽也許有一天會熄滅它的火焰,月亮也許有一天會失去它的光明,天山南北的人民不會忘記大汗賜予的光榮!”乾隆聽得頻頻含笑點頭,他被這些話深深打動,眼睛裏也閃著淚花,良久才說道:“弘晝帶阿睦爾撒納體仁閣休息,賜筵之後再迴王府。明日再遞牌子進來。”卜禮卜智卜信幾個太監便忙張羅著備油衣油靴,指揮小蘇拉太監背了二人出殿升轎而去。

    乾隆望著雨地許久不做聲,他似乎思慮很深,目光幽幽隻是出神,不知過了多久,迴頭問道:“阿桂,你看這個人怎麽樣?”

    “奴才和他談了兩次,隨赫德、策楞二人也幾次和奴才談。”阿桂字斟句酌說道,“單是‘聽其言’,阿睦爾撒納並無可疑之處。但若‘觀其行’,他實在是在輝特連吃敗仗,窮蹙無計才內歸請命的。他在準部稱汗,襲殺達什,脅迫其子訥默庫歸附自己,都沒有依法請旨施行。達什有恩於他,忍於下手,可見他心狠手辣。如果是心向朝廷真心歸附,那麽五年前與納默庫、班珠爾輝特和碩特、杜伯爾特三部合並,就應該修表請封。直到在準部無立足之地,突圍犯難來投。可見他原來的本心並非忠貞朝廷,乃是有求於朝廷……”他頓了一下,隨赫德和策楞因為兩次向乾隆奏陳阿睦爾撒納是“奸雄”,大遭乾隆垢誶,被罵得狗血淋頭,現在自己仍舊如是說,原本是預備著再遭申斥的,但乾隆卻一聲不言語,臉上不喜不怒,竟是個毫無表情靜心聆聽的光景。他膽子了,又道:“但據奴才見識,準葛爾諸部、和卓諸部內亂,隻有阿睦爾撒納率部來歸,至少他心中尚有‘朝廷’二字。和三車淩相比,三車淩已在烏裏雅蘇台安居,且從羅刹萬裏奔波,似屬真心忠誠,說阿睦爾撒納心口相應,奴才不敢深信——因此,奴才以為,此人可用不可信。”

    “嗯……可用不可信……”乾隆重複了一句,自失地一笑,“你有膽量,而且事情說得明白。隨赫德和策楞是兩個莽夫,當著那許多朝臣大喊大叫他‘是個混蛋不可信’,還怎麽能‘用’?準部和卓部之亂,局麵也是‘可用’的局麵。與其讓達瓦齊在西疆自立為王,何如這個阿睦爾撒納為我所用?雍正九年為什麽我們打了敗仗?和通泊之戰六萬江東弟子幾乎片甲不迴!就因為那時節他們內裏上下一心,我軍千裏萬裏攜糧帶水奔襲,兵法上犯了大忌,‘必厥上將軍’!現在他們亂了,天山南北都亂了,三車淩來歸,阿睦爾撒納來歸,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緣,不能有一步失慎,更不能有一步走錯,握準時機一舉可以底定西疆,豈敢有一絲疏忽!朕原來準備了十一萬人馬遠征的,有阿睦爾撒納五千人,還有三車淩兩千人馬,他們不但地理氣候適合,驍勇善戰恐怕也比綠營兵有過之而無不足,有這先鋒向導,朕看有五六萬兵就夠用了。以‘準’製‘準’,你們算算看,省了多少錢糧省了多少事!”

    阿睦爾撒納不可信而可用,三個輔政大臣識見相同。惟恐乾隆中計上當,他們原是抱定了“苦諫”的宗旨來的。乾隆這番話不但高屋建瓴目窮千裏,而且審慎明晰細密周全,連和通泊戰敗失利原由以及眼下用兵時機方略都把握得巨細靡遺,許多事是他們寢食不安苦思焦慮都沒有想到的,都被乾隆一語道破指明竅實,不但用不著“諫”,反而是自己茅塞頓開!三個人直盯盯看著乾隆,一時竟尋不出話來對答。乾隆見他們瞠目結舌,得意地一笑,說道:“阿桂是負責軍事的,照這個章程擬出調兵方略來。你們還有什麽想頭,不妨直言陳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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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歲!”

    三個大臣一齊匍匐跪了下來。阿桂泥首奏道:“主子廟算無遺,奴才們萬萬不能及一!奴才原來已經草擬了調兵布置的折子,現在竟可一火焚之。就據主子方才旨意精心再作曲劃,擬成章後主子禦覽批示施行。如此調度,傅恆金川的兵不必抽迴,全力攻下金川也是指日可待的。”

    “傅恆的兵撤迴吧。萬一不虞,結局便是一萬。北路軍以阿睦爾撒納主掌先鋒,西路軍由滿洲綠營漢軍綠營為主;還要設預備策應一路,加上天山大營策應,才算萬無一失。”乾隆籲了一口氣,“你擬出來朕再看。就是此刻,棠兒和兆惠海蘭察夫人正在勸說朵雲,若能善罷,金川歸伏,十幾萬軍隊七省老百姓可以休養生息,何必一定趕盡殺絕呢?”

    休兵、養民、生息,這是誰都駁不倒的堂皇正大理由。紀昀暗地裏透了一口氣,“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八個字竟無端冒了出來,他立刻意識到這是臣子不該想的,是一種有罪的念頭,他輕咳一聲,更低伏了頭,卻聽乾隆說道:“那邊體仁閣賜筵,阿桂去陪筵,劉統勳迴去休息,紀昀留下,朕有事交代。”

    “是!”紀昀伏首叩頭,“臣——遵旨!”

    劉統勳和阿桂退下了,偌大的乾清門議事閣變得更加空曠寂靜。外間的雨小了些,卻似乎起了風,像被宮牆擋得不知所措似的,時而掠地而過,時而撲上丹墀,打得大玻璃窗上水珠淋漓流下。乾隆似乎略帶一點失神,怔了一會兒,對跪著的紀昀說道:“起來吧,閣裏頭說話。”紀昀有點摸不著頭腦,爬起身來隨乾隆進了西閣。一眼便看見大炕前卷案上一張素色宣紙,已經寫了幾行字,標首題目是《述悲賦》,心裏格登一聲,便知是要自己給皇後撰寫悼亡辭,卻裝著不知道,低頭聽乾隆說道:“皇後薨逝之後,朕心裏一直空落無著,恍惚不能安定。朕雖然給了她‘孝賢’諡號,那是取之於公義,實在她配得上這兩個字,至於私情,坤德毓茂,那就不是諡號能局限的了。很想作一篇賦辭悼念她,終究公事繁冗文思不佳,留下你,就是請你代筆為朕了一了這番心願……”紀昀躬身說道:“這是皇上格外的信任恩情,臣草茅陋負文詞簡約,雖勉盡綿薄,恐懼不能勝任。”

    “要說這麽幾件情事,”乾隆不理會紀昀謙遜辭讓,擺了擺手說道,“她出身名門閨淑,朕在藩邸讀書時已經指配跟從,雖不能說是糟糠之妻,多少甘甜辛苦,風風雨雨裏為朕共擔憂愁。待到正位皇後,對上頭孝敬,對下頭慈愛,勤儉操持宮務,淑德端莊,毫無妒忌之心,誕育兩個阿哥都先後逝去,忍著心裏苦楚協理朕的後宮,待其餘的阿哥如同親生……恩愛夫妻不到頭,她去了,朕心裏的苦再也無處訴說了……”說到情動,乾隆心裏一陣悲酸,熱淚已經湧眶而出,雪涕哽咽說道,“你且草擬出來,朕再斟酌。”說罷坐了椅上吃茶,紀昀便看那篇《述悲賦》起首語:

    《易》何以首乾坤?《詩》何以首“關雎”?惟人倫之伊始,國天儷之與齊。念懿後之作配,廿二年而於斯——

    下頭還有幾個字,卻塗抹得一些兒也看不清楚,紀昀日夕侍駕,乾隆興之所至,幾乎見物聞事就有詩,有時發了興頭,一作便是十幾首,卻是特講究平仄粘連,用語極考證典章故事——他的詩作“本領”紀昀是領教得麻木,讚譽得頭疼了,心裏多少腹誹都得按捺了,還要尋出一車話“暢遂聖懷”,也實在是件苦不堪言的事。這篇“賦”又是這麽一套頭,循著這個意思做下去,無論如何也述不出“悲”來——大約也為這緣由才尋自己捉刀的吧?這麽一想,紀昀已經有了主意,莊重其容說道:“皇上這個起首大氣磅礴,堂皇榮衛之勢蔥蘢懋華,深得賦體三昧。臣循此賦大綱作意,略作行述,皇上以為如何?”見乾隆頷首,因提筆濡墨,另用一張宣紙接著寫道:

    痛一旦之永訣,隔陰陽而莫知。昔皇考之命偶,用倫德於名門。俾逑予而屍藻,定嘉禮於渭濱。在青宮而養德,即治壹而淑身。縱糟糠之未曆,實同甘而共辛。乃其正位坤寧,克讚乾清。奉慈闈之溫清,為九卿之儀型。克儉於家,始繅品而育繭;克勤於邦,亦如較雨而課晴。

    接著筆鋒一轉,辭氣變得異常輕柔婉約:

    嗟予命之不辰兮,痛元嫡之連棄。致黯然以內傷兮,遂邈爾長逝……

    乾隆此刻已踱步過來,見紀昀神形貫一,皺眉蹙額,運筆如風一行行似行雲流水:

    切自尤兮不可追,論生平兮定於此!

    影與形兮難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

    對嬪嬙兮想芳型,顧和敬兮憐弱負。

    望湘浦兮何先徂,求北海兮乏神術……

    睹新昌而增慟兮,陳舊物而憶初。齊有時而暫弭兮,旋觸緒而欷!信人生之如夢兮,了萬事之皆虛!

    寫著,紀昀已是潸然淚下。乾隆抖著手要過筆,接著一揮而就:

    嗚唿!悲莫悲兮生別離,失內位兮孰予隨?……入椒房兮闃寂,披鳳幄兮空垂!春風秋月兮盡於此已,夏日冬夜兮知複何時?

    他擲掉了筆,雙手捧著這篇《述悲賦》坐迴椅中,一邊審視,一邊唏噓歎息。紀昀原是寫得忘神了,生恐其中有言語不合違礙之處,此刻才一顆心放定了,揩著鼻頰上的汗勸慰道:“皇上改定之後勒石作銘,藏在裕陵墓道。娘娘地下有知,必是靈感相通心慰神安的。”

    乾隆放下文章,點頭說道:“但願如此……”他皺著眉沉思著又道,“裕陵就在勝水峪,雍正爺時高其倬相看過,風水極好的。隻是墓道前龍頭嫌低了一點,高其倬說佳城拜樓要修得高一點,定項分例的銀子就不夠用。從內廷開支,這次南巡恐怕已經花費得多了。再抽銀子,怕委屈了宮眷,太後也不喜歡。朕心裏有點躊躇,從哪裏再支調三五百萬兩銀子呢?”紀昀現就負責禮部,這才知道乾隆留自己不單為寫這篇賦,想了想,說道:“有兩個法子皇上酌定,一是從圓明園修繕費中挪借出來使用,內廷有錢再還。二是王亶望案子出來,抄沒的銀兩恐怕也不在少數,可以暫不入庫撥來使用,給戶部立據為憑將來衝銷也是一法。”“不行,立下這個規矩例子,子孫們照辦起來不得了。”乾隆搖頭道,“那些銀子都來自賦稅,庫用不足又要巧生花樣派到民間。弘晝說了個法子,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關稅曆來歸內務府管,過往官員富商按分例抽成。隻是廢弛日久,關吏們怕得罪外任大員,已經成了虛應故事。莫如派個靠得住的人整頓管轄,一來京師門戶嚴謹些,不法商賈宵小之徒有所驚懼;二來有些收項,戶部內廷按三七例分,園用內廷開支也不至於太過拮據。”

    “皇上,這確是一個良策。”紀昀聽著心中已經了然,但每年進京朝貢晉見的官員成千論萬,都要過關厘剔敲剝抽油刮皮地斂財,不但不體麵,建議人且是要得罪多少人,生怕乾隆說出“你來上個條陳”的話,忙搶先說道,“臣以為這是和親王公忠體國的建議,財政聊有小補尚在其次,官員進京攜帶禮品銀兩數量也明白了,他就不敢過於彰明昭著招搖過市,銀子也不敢帶得太多,少了多少鑽刺營蠅的暗室勾當。所以這個建議實在是光明正大公私兩利的好條陳,請皇上明發戶部、內務府照諭施行!”

    乾隆聽得莞爾一笑,說道:“他怕得罪人,特特地說‘別說是我的建議’,你也怕——看來得罪人真的不好。這是原就有的製度,不必發什麽詔諭了,物色一個妥當人引見了,上任隻管整頓就是。這是個小進項,不在正經收支裏的數,論起本心也算不上十分光明正大,不言聲辦了也就是了。萬一有弊端,禦史們出來攔著說話,反而不成了。”他站起身來,“時辰還早,你陪朕去一遭養蜂夾道!”

    棠兒、丁娥兒和巧雲被雨隔在養蜂夾道,還在煞費苦心和朵雲磨纏“條件”。

    這個所在自從前明就是囚禁欽案要犯的地方。清沿明製,順治帝時凡大理寺審讞的朝廷要員,一律在此候審;康熙末年曾用來關押犯過皇子,所以又有名叫“落湯雞阿哥所”;雍正末年又恢複了舊規矩。高牆大屋櫛比銜接,老屋連翩背瓦互錯,天井狹小巷道逼窄,雖幾經修葺,無奈當初建就了的格局,仍是十分陰沉森鬱。

    棠兒認定了“女人都愛小意兒溫存”,和娥兒巧雲都有一份見麵禮。除了金銀什物首飾之類,還送有兩塊鍍金懷表、法蘭西香水露胭脂口紅、彩緞尺頭一類。丁娥兒自忖無法和棠兒比富,精心繡了一對檳榔荷包兒。巧雲獨出心裁,叫獄婆量了尺寸,細針密線紮花兒結結實實納了兩雙衝泥繡花鞋。三人帶了這許多東西,堆在桌上,倒也五花八門琳琅金翠滿屋。朵雲自然知道她們來意,任她們寒暄說笑,不慍不喜泰然置之,絕不認真兜搭。說笑了一會兒,棠兒見天陰上來,因笑道:“可可兒我們來看朵妹子,可可兒就下雨!用漢人的話說‘人不留客天留客’,可不是我們的緣分!”

    “是這個話,”丁娥兒笑道:“我臨來告訴家裏,就這裏和朵妹子一道吃飯了,叫他們送水蜜桃、櫻桃,還有嶺南來的荔枝,都是鮮物兒。”“還有鮮藕,棗泥豆沙粽子,雄黃酒我也帶的有。”棠兒喜笑顏開,盡力調節著氣氛說道,“雄黃辟邪,快端午了,我們先他們給朵妹子洗災。”因見雨落,催著家人趕緊搬來食物,又忙著布桌擺凳子,也就忙得熱鬧。

    朵雲的傷已經完全痊愈,隻是臉色還稍稍蒼白,聽由她們嘰喳說笑,一時心不在焉地看著外邊迷的雨色搭訕一兩句,一時漫不經意看那些禮物,取起鞋來反複細審,口中道:“呀!這鞋做得真好!是誰做的?”

    “是我……”巧雲臉一紅,低頭囁嚅說道。

    “這樣美的花兒,這樣精巧的針工,我們那裏的人做不出來。”朵雲欣賞著鞋,轉臉看著巧雲,“你好像不愛說話。”

    “我……”巧雲看一眼朵雲,“我有點怕你呢……”

    一句話說得棠兒娥兒都笑了。娥兒道:“中原女子花兒紮得好,總不及藏家女兒帶著英雄氣概。我時常想著,朵妹子比那戲裏頭的花木蘭還要體麵!幾時我們也能那樣兒,那該多有意思!”棠兒笑道:“妹子既瞧著好,就穿上看。你這體態兒相貌兒配上漢裝,是人都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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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怕還是我的牛皮靴子適用些。穿上這鞋子在草地泥沼裏打仗,不行吧?”朵雲也笑,不疾不徐說道,“你們送我的東西都很好,我們金川人從來隻接受朋友的饋贈,我們現在還不能算是朋友。我想,你們來這裏,恐怕不是為了說紮花針線或者是什麽‘戲’吧?”

    幾句話說出來,說得三個女人臉上的笑容也發僵了。沉雷滾滾雨色淒迷,院中瓦簷決溜如注,砰訇之聲不絕於耳,反顯得屋裏更加岑寂寧靜。棠兒歎道:“朵妹子這麽想是在情在理的事。我們一處坐地,和睦安詳,男人在戰場上是對頭。男人們的事我不懂,可我覺得朵妹子你不是壞人,我們三個也不是你的仇人。何必呢?殺來殺去斬頭灑血的,到頭來吃虧的是女人老人和孩子!他們有什麽過錯兒,遭這樣的劫難受這樣的罪?”

    “這要問乾隆皇帝。我已經問過了。”朵雲一字一頓說道,她的麵龐平靜得像剛剛睡醒的孩子,“我們金川人從來沒有想到過去進攻成都,隻是守衛自己的家鄉,但朝廷一次又一次派重兵圍剿我們,絞殺我們,欺侮我們!”她的聲音發著金屬一樣的顫音,聽得三個女人的心直往下落,“漢人有句話說‘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我想,這是說人的尊嚴比生命還要重要。大汗一定要我們屈辱地活著,金川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隻好以死抗爭!”

    三個女人都覺得這話極難對答,她不肯“屈辱”,而乾隆要的正是莎羅奔本人“麵縛歸降”,這怎麽處?棠兒突然一笑,說道:“漢人的話很多,有些對,有些錯得一塌糊塗。我想,做君王有君王的道理,做臣子有臣子的本分,金川窩藏那個班滾一直到死,這是先有不是,才招得朝廷征伐。這是起事的源頭……”她覺得有一條道理如同輕飄飄的柔絲浮在心裏,卻隻是捉不到實處。旁邊的娥兒卻被這些話撩得靈機一動,突兀張口問道:“朵妹子,你有沒有兒子?”

    “有的。”朵雲有點詫異地看了看娥兒。

    “聽話嗎?”

    “當然,聽他父親的,也聽我的。”

    “有沒有淘氣、做錯事的時候?”

    朵雲一下子笑了:“你問的真怪,天下的孩子都一樣的吧?”

    “我有一個孩子,”娥兒笑道,“猴天猴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恨起來用竹板子抽他屁股,罰他跪他就得跪,打他,他也叫屈哭鬧,但他不能起來,更不能還手——因為我是他媽!”

    “孩子當然不能打媽媽!”

    “這是規矩,”娥兒的話充滿母性的驕傲,說得理直氣壯,“無論打對打錯,冤枉不冤枉,叫他跪他不能站,老天爺就定了這麽個製度。這不叫屈辱。也沒聽說這叫丟人。反而是人們瞧著是孝子,敬他愛他嗬護他。當然有時候偶爾也有打錯的時候,兒子越是這時候越孝敬禮貌,能忍耐委屈不失尊敬,這才是大丈夫,成器有出息的材料兒!你們族裏要有人摑母親父親一耳光,該怎麽處罰?”她突然問道。

    朵雲已經聽怔了,她已經捕捉到了丁娥兒這番話的思路和用意,隻是苦於一時尋不出道理來杠住這個婦人的懸河之口,冷丁的這一問逼上來,情急之間卻憋出了主意,反問道:“父母要殺兒子,難道不能還手?”

    “那也不行。”巧雲果決地在旁說道,“我們是佃戶人家,祖上也讀過幾行書:君叫臣死,臣不死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為不孝!”棠兒接口道:“如果要殺盡金川人,叫他們打就是了,皇上何必給你治傷,安妥送到北京?又何必我們三個人來苦口婆心來這裏嚼舌?不打不成相識,打一打,兩下裏和解,各人自存體麵,又是和和美美一家人,有什麽不好?”

    朵雲被這幾個女人如簧巧語說得低下了頭,倏的一個電閃雷鳴中她又挺起了胸,說道:“你說‘體麵’,我們給朝廷留下了多少體麵!可你們要我的丈夫用黃綾捆綁了自己,到你們丈夫那裏屈膝下跪叩頭請罪,還說這不是恥辱!”

    “好妹子,你想錯了。”棠兒歎息一聲笑道,“不是向我丈夫下跪,是向博格達汗下跪!禮節過去,我男人和你男人是平輩兄弟交往的。”她的聲音像低迴的溪水涓涓流動,“我男人,她們男人,就是蒙古王爺西藏達賴,朝裏的王爺和碩親王,誰見乾隆爺不跪呢?”巧雲笑道:“你說黃綾捆綁,你問問她——”她指了指娥兒,“她丈夫從德州押到北京,我男人從南京押到北京,一路幾千裏戴的枷,上頭披上黃綾!我說得嘴響,尋常人沒這個道理也沒這個位分,也沒聽說這叫‘丟人’!”棠兒至此才明白阿桂選自己三人來說項的深意,竟是要什麽有什麽,周密得天衣無縫!

    朵雲默默坐迴身去。乾隆幾次容讓自己,一路調養治傷優禮有加,要勸降金川是明明白白的事,這樣善待敵人俘虜,金川也沒有這個章法,她不能不心有所感。丈夫兩次縱敵,也有與朝廷和好留餘地的意思,雙方和談不是件做不到的事。所爭執的其實說到底是金川人的尊嚴和體麵。幾個婦人都如是說,從成都過漢口到南京揚州,又轉徙北京,既見天下之大,目所視耳所聞,三個人說的也都是實情,博格達汗——老天爺就給了他偌許大的權柄和威嚴,天下人也都認可這個“道理”,還有什麽說的呢?她心裏委屈,苦,不甘於這樣,又疑心自己是有負於丈夫的托付,又怕在族內遭到部落人們的非議,思量著,竟是倒了五味瓶子,心裏什麽滋味都有,什麽也品不出來。她深深歎息了一聲,正沒做奈何時,聽見外麵一陣腳步趟水的聲音,抬眼看時,乾隆已經出現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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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看來談得投機,親如家人。好嘛,還有這麽多好吃的!”乾隆是騎在王八恥背上進來的,在門口一把丟了油衣,迴頭對紀昀笑道:“曉嵐,‘一口鮮,賽神仙’——這麽多的鮮物,你也沒吃飯,就搭幫她們的便宜沾個光兒!”

    棠兒三人早已伏地叩頭,朵雲原有點無所措手腳,見眾人大大方方行禮毫無滯礙,也就長跪在地。棠兒見她肯折腰行禮,一多半心放下來,待乾隆居中坐了,賠笑道:“天兒熱,白天也長,在府裏閑得發慌,就約了巧雲和娥兒來和朵妹子說話,不防主子就來了……”指著說道,“這是兆惠家的,這是海蘭察家的。主子怕還未必見過呢!”

    “好,好!”乾隆笑著拈起一枚荔枝,卻不剝殼兒,放在手心裏觀賞著深紫色掛著果霜的殼麵,看著二人說道,“都是好的!一個陪丈夫幾百裏奔波,披枷戴鎖來京赴難;一個在獄中孝父相夫同度患難,是——”他想說“節烈”二字,但朵雲是助弟殺兄的嫂子,丁娥兒是再嫁之身,都用不得“節”字,便咽了,改稱,“是烈孝之婦。奏折裏朕都看過了,比得一出傳奇小說呢!都起來吧。今兒這場合不必拘禮,這麽狹小的房子鬧起規矩來,麻煩!”

    於是眾人紛紛起身謝恩。屋裏頭太狹窄,還擺著張小桌子,卜禮和王八恥、卜信、卜智擠在四角隅站著,乾隆居中,紀昀側身斜坐相陪,門口涼,飄雨,是娥兒和巧雲坐了,裏邊東側是朵雲和棠兒和乾隆斜對麵,已是滿屋都是人,卻都拘謹不敢放肆吃東西。乾隆朝棠兒望了一眼,說道:“棠兒也有許多日子沒見了。難為你,丈夫在外頭出兵放馬,兒子也在外地給朝廷出力,你還代朕來勸朵雲,裏裏外外的不容易。”

    “承皇上誇獎,奴婢不敢當!”棠兒見乾隆盯視自己,眼神裏充滿溫存柔和,還略帶著昔時的愛撫,心裏一陣發熱,小聲兒道,“傅恆來信,說福康安已經晉了子爵,帝德天恩高厚,我就粉身碎骨也是報不了的。朵雲我們很投緣,方才談得大家投機……”因將方才唇槍舌劍那些話語用家常話絮絮道說了,“我們女人辦不了大事,比不得朵雲妹子那是巾幗氣派。皇上這一來,我心裏更鬆泛安帖了,朵雲還有什麽話,奏明皇上,聽聖裁就好。”

    “我仔細想了想三位夫人的話,”朵雲抬頭從容說道,“金川人既在博格達汗的法統之下,應該成全大皇帝的禮教尊嚴,我可以勸說莎羅奔到傅恆大營投誠輸忠……”她見乾隆含笑點頭,又道,“這樣,不但金川全族可得性命安全,大皇帝向上下瞻對、打箭爐入西藏的道路也可由我們族保護安全。唉……就算是自己受點委屈,為了長遠大局,還是應該這樣做。但是我還有一些條件,是和莎羅奔臨別時再三說起的,要請大皇帝施格外之恩……”

    乾隆看著她一聲不言語。

    “官兵兩次進剿,雙方互有傷亡、戰俘。”朵雲說道,“這是戰爭,必有的不得已事情,輸誠之後,請皇上下旨釋放金川戰俘,開放各路交通,供應糧食、酥油、鹽巴、藥品。這樣金川的生業才能恢複。”

    “嗯。”

    “金川兩次抗拒天兵,都有情不得已,事出無奈的情由。輸誠是為了和好,因此朝廷不應再追究以前的事。”

    “唔……那當然,朕豈有反悔之理?”

    “我相信,博格達汗這樣統馭萬方至高無上的尊主,不至於說謊話,誘騙我的丈夫到大營,然後傷害他的性命和體麵。”

    乾隆愣了一下,旋即仰天大笑:“哦!還有這個顧慮?”紀昀也笑,說道,“皇上乃不世之聖君令主,天下人民山川草木皆是仰賴皇恩雨露生息化育,威權行於四海,澤被及於化外,風標貫於古今,仁德遍於六合,豈有失信於莎羅奔一介偏隅草莽首領之理?”不料他話剛出口,朵雲已冷冷頂了迴來:“那也不盡然都能說了算數。我來中原,常聽人說皇上整頓吏治,可我用黃金疏通衙門買官買引憑證件,沒有人不接錢的,沒有辦不到的事,可見下頭就是你們這些人,嘴裏說是忠誠於皇上,心裏或者就另是一種‘道理’——傅恆要不肯聽皇上的,殺我的丈夫來向您邀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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