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於功和張誠友奉命捉拿嫖娼宿妓悠遊館亭的文武官員,自己也被拿了。

    差使本來極容易辦的。奉了傅恆的命,兩人在分手時匆匆商議,以十字街為界,鮮於功城西,張誠友城東,四門齊關下手,無論文武官員,隻要沒有勘合行憑是內城衙門的,一律捕拿,兩下人馬在校場合齊,甄別有忘了帶手本憑證的本衙門官員,然後一齊押送巡撫衙,聽傅恆金輝發落完事。

    沒有一刻工夫,知府衙門鎮守衙門傾巢而出,連守監換班的獄卒都使上了。這些衙役官兵聽說是“見官就拿”,又新奇又興奮,人人興高采烈個個摩拳擦掌。當時騎四出,繩索鋃鐺,一窩蜂擁出,直撲各處書棚戲院飯館青樓。街上走的、飯桌旁唱酒的、看戲的、女人被窩裏拖出來的,不由分說架起便走,衙役們個個得意洋洋,一肚皮鳥氣發作,推推搡搡吆吆喝喝,“龜兒子”“先人板板”連罵帶哄笑。滿城睡夢裏人都驚醒了,隔門縫外看,被押的“犯人”有的翎頂輝煌,有的衣衫不整,有的抱著官袍渾身赤條條隻穿一條褲衩子,又是好笑又是驚異,不知出了什麽事。

    鮮於功押著這群吊兒郎當神色沮喪的官員,到了校場,城東的張誠友早已了事。兩下裏一合,清點人數,計是文官四十八名,武官六十名,大到觀察、遊擊,小至典史、巡檢,繩勒的索鎖的,匆忙掙紮裏摔得鼻青眼腫的,碰破了胳膊腿的,披散了辮子的,還有的褲帶被抽了,雙手拽著。這群人有的沉默不語滿臉慍怒,有的破口叫罵,有的平素認識鮮於功和張誠友,提著自己名字套交情,活似被孫行者從火雲洞裏趕出來的一群魑魅魎魎,什麽敗興模樣兒一應俱全。鮮於功一眼瞧見臬司衙門裏巡捕廳堂官也在裏頭,卻是隻戴了一頂青金石紅纓頂子,高個子、光脊梁、大喉結——是他一張桌上常吃酒的好朋友,提著褲子眼巴巴看著自己不言語——因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場上人見他要說話,立刻安靜下來。

    “各位老兄,兄弟是奉了欽差大臣傅大帥的憲命行事。軍令如山,身不由己。”鮮於功笑道,“老兄們有的犯了軍令,有的犯的是做令,都有辱於官箴。但兄弟並無處置之權,要請諸位諒解。現在文官站東邊,武官站西邊,稍安毋躁,甄別之後再作處置!”

    一片嗡嗡嚶嚶之聲中,人們開始懶懶散散分群兒。鮮於功見張誠友使眼色,知道裏頭也有他的相與朋友,不言聲過來二人湊到一處私議。

    “老鮮,他娘的!”張誠友道,“臬司胡茂雷也在裏頭!還有我底下兩個把總,都是從妓院被窩裏拖出來的——怎麽處置?”

    寒天風地裏,鮮於功似乎有點冷,活動一下身子道:“老胡我早看見了,這會子不好放人。先叫他們分堆兒,穿上衣服甄別,就好說些——”他一眼見金家小吃店亮著燈,陡地惡念頓生,屈著臂指指東邊,小聲道,“不趁這時候教訓教訓那個老乞婆更待何時?我迴衙門一說,我的幾個師爺都氣得白瞪眼兒!帶幾個貼己的親兵,砸了他後,拿起來再說,死罪沒有活罪難饒!”張誠友今晚抓人抓紅了眼,方才金氏連說帶比,作踐了鮮於功又連帶著鄙夷自己,那種潑婦模樣猶在眼前,幾乎想都沒想,招唿幾個親兵嘀咕幾句,幾個親兵“喳”地一聲答應,挽胳膊捋袖罵罵咧咧,撲向金家小吃店,腳踢手砸,“咣咣咣”一陣門響,連叫“開門開門!”張誠友和鮮於功兩人都是一笑,悠著步兒聯袂過來看著,盤算著拿金氏怎麽取樂兒出氣。

    門沒有開。裏頭門麵屋裏站著金輝老板,裏間屋裏坐著“金中丞”,還有巡撫衙門裏領班護衛邱運生帶四個戈什哈緊緊護著金輝巡撫。金老板似乎有些惶恐,幾次想開門,金輝都搖手製止了。那金氏卻甚是潑辣,手裏綽一根擀麵杖,耐了一會子,高聲叫道:“半夜三更敲門打戶,你們這麽咋咋唬唬,吃了瘋狗藥了麽?”

    “開門開門!我們是知府衙門巡夜拿賊的!”

    “我們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這裏沒有賊!”

    “先人板板的,你個鬼婆娘!罵我們太尊爺,糟蹋我們張鎮台就是犯法!”

    “你不是說咱們吃館子不給錢麽?格老子不嫌你老,兩個奶子底下的肉也想嚐嚐呢——”

    “和這賊婆娘嗦什麽雞巴?閃開些,一腳踹不開這門,我張字倒起寫!”

    便聽外頭姓張的幾步跨上,金氏“嘩”地一聲打開了門,那姓張的兵一腳踹了個空,進門便是一個馬趴,未及起身脊背上已狠狠著了金氏一擀麵杖。這一杖打得使出了全力,姓張的痛得五髒錯位,竟爾一時掙紮不起,口中兀自大叫:“這賊婆娘好大勁!兄弟們上,臭揍狗日的!”金氏提著擀麵杖,胖墩墩的身子兩腿叉著,立眉罵道:“這是金輝老爺子的鋪子,在這開十幾年了,不是沒名沒姓的外來野路子。老娘逼急了也不是好惹的!”金老板卻想息事寧人,對金氏道:“內當家的你就少說幾句吧——兄弟們,你們一定踏錯了門——我金輝是老實本分人,左鄰右舍都能給我作證的——”話未說完,臉上便“劈劈”挨了兩記清脆的耳光,便聽鮮於功的聲氣在外頭喊:“拿的就是金輝!你是金川的坐探,莎羅奔的臥底。臭揍這老雜種。把那婆娘給我狠狠收拾!”張誠友擠進店來獰笑一聲,剛要說話,裏屋金輝巡撫戴著沒有頂子的紅纓帽,穿著孔雀補服閃身出來;接著邱運生、四個千總服色的戈什哈佩著刀不言聲叩柄而出,站在了通向廚屋的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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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中丞?”

    張誠友像一下子被人抽幹了血,臉色慘白得像刮過的骨頭,冷汗淋漓而下,張著口瞪著眼,夢遊人般原地轉了一圈,雙腿一軟便跪著下去,語不成聲說道:“卑卑卑職……喝了馬尿……克克克撞了……地裏鬼,糊裏糊塗……”

    “糊塗?”金輝冷冷一笑,一眼閃見外頭鮮於功轉身要往將台那邊去,手指定了大喝一聲,“邱運生,給我拿下!兩個都給我綁結實些!”

    話音未落,四個戈什哈從一群呆若木雞的兵丁間插身撲出,頃刻之間便把鮮於功捆了個寒鴨鳧水,那鮮於功卻甚是強悍,一頭捆著,口裏還在強辯:“金中丞,不幹我的事!我是來叫老張不要胡鬧的!”

    “放屁!”金輝摘下帽子彈了彈,出一口粗氣,“帶迴衙門再和你算賬!邱運生,那批齷齪官,”他嘴努了努外邊場上,“——歸你料理!”

    “好嘛,文四十八武六十,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俱全!”傅恆半躺在安樂椅上聽完金輝述報“大索”情形,嘴角微撇,皺著眉像笑又像哭,幽幽說道,“連拿人的人也拿了!說不是戲,真比戲還熱鬧;說是戲,又真的不是戲!”還要往下說,賀老六咧著嘴笑著進來,稟道:“那一群王八蛋都押到儀門外了,有幾個品級高的,嚷嚷著要見您——請示大帥,見是不見?”傅恆冷笑一聲,說道:“一概不見!——先尋地方兒把他們圈起來,待慢慢料理他們。——侍堯、肖露,還有這位,你們也來了?”

    金輝麵對傅恆,聞聲忙迴頭,見雲南銅政司使李侍堯笑吟吟進來,後頭跟著湖廣專門押運軍糧軍餉的道台肖露,卻是一臉莊重,一個師爺打扮的在肖露側旁,約五十多歲,方白臉上兩綹小胡子神氣地翹著——想來就是尹繼善的幕賓龐鳳鳴了。李侍堯笑著向傅恆行禮,說道:“外邊鬧嚷嚷的,死了老子娘般亂嚎,你這邊隔著房子,多聽不見就是了。我迎出去看了看,哪裏捉出這麽一群牛鬼蛇神來,乍一看,活似十王殿失火,逃出一群牛頭馬麵黑白無常!”金輝將今夜的事一長一短說了,聽得三個人又是興奮又是好笑。金輝道:“一百一十個人,就算三個人一間,也要三十五六間房子。又沒有床,怎麽安置這些醃殺才,倒是頗費躊躇。”

    “你以為還要把他們當客人,是住驛站?”傅恆牙一咬,瞳仁中陡地一閃光,顯得煞是兇狠,“十個人一間先塞一夜,武官不問高低,每人八十軍棍,文官全都摘了頂子。宿娼嫖妓的,武官要正法,文官要在成都十字正街枷號三天,革職罷官!”金輝倒吸一口冷氣,看看傅恆臉色,囁嚅道:“處分似乎重了些……還有鮮於功和張誠友呢?”傅恆惡狠狠從齒縫裏蹦出一個字:“殺!”

    所有的人都被這話震得身上一顫,麵麵相覷間驚栗無語,隻聽窗紙被風鼓得唿嗒唿嗒作響。

    良久,傅恆又道:“就這樣,你去辦吧!”

    “這個……”

    “怎麽?”

    “還請大帥詳慮,裏邊還有兵部武庫司兩個堂官,押送新造的弓箭來的;還有一個禮部主事,來查看成都貢院的;都在秋香樓吃花酒……一並被拿了的……”

    傅恆哼了一聲:“送弓箭看貢院跑到秋香樓幹什麽?前方將士知道了,誰還肯賣命?——一例處置!”

    李侍堯在旁一邊聽一邊眨巴眼兒想,見金輝聽命轉身要走,忙道:“慢——金中丞,聽我說幾句再去不遲!”轉臉對傅恆賠笑道:“恩帥且息息怒,侍堯有幾句芻蕘之見。恩帥此舉,既整頓川軍綠營軍紀,又震懾文臣吏治頹風。大令一出,幾十顆人頭落地,幾十個官員戴枷示眾,必定在數月之內震撼朝野。萬歲爺也在急於力挽官場頹風,必定有恩旨褒揚,示天下以雷霆風範!”

    傅恆盯著李侍堯沒有言聲。

    “但大帥請再深思。”李侍堯一個躬身,臉上似悲似喜,款款說道,“夤夜倉卒之間,突然掩而執之,有殺有打有枷有黜,而其中犯過者有刁官悍令一慣為非的,有偶一為之觸犯官箴者——說透了,都是風流罪過——方今四川正戰情緊急軍書旁午之時,若能一鼓斬盡,倒也省事。偏偏又不能!您得分出時辰精力,一一理清處置,把您一個統軍大帥泡在四川吏治政務上,值不值?”他屈下一個指頭,“這是一。其二,單我看見,裏邊就有兩個四品官員,而且事涉兵部禮部兩個主事,一齊枷號,或者問斬,北京部裏和您別扭,搜剔挑眼兒尋毛病、造流言,不時跟您尋點小麻煩,您這會子在四川,就是有再大的權,就是急煞氣煞,能不能一一料理北京那頭的事?”傅恆聽著,已然陷入沉思,卻見李侍堯又屈下一指,“既有北京的,想必湖廣的、陝西的來辦差,閑著沒事逛戲院、就是睡婊子在別處也都稀鬆平常的事,你當眾辱了,又枷又打,這都是您的軍需後隊,傳出去,得罪多少?尹元長勒敏的臉麵怎麽顧全?恆相公,唉……還有南京那頭,瓜牽藤,藤連根,是何種情景?您是專閫大將,不是本省的巡撫,您的差使是打仗,是莎羅奔的人頭,四川政務這麽一弄,都攪到一處了,不請旨一下子嚴厲處分這麽多人,主子怎麽想?別的軍機大臣怎麽想?這裏的輕重要好生掂量啊……”

    這四條,李侍堯懇懇而言諄諄譬講,有些言外之意隻能點到為止。傅恆沒有聽到一半,已知今日此舉前後思慮均不周備,此時句句聽來都是透心徹髓般的中肯之言。他一時沒說話,似乎有點艱難地站起身來,拍拍李侍堯肩頭,踱到窗前,像要穿透窗紙似的望著外頭,許久才喟然一歎,道:“效臬,不要往下講了。鮮於功張誠友斷無可恕之理,由金輝會同臬司衙門審明正法。其餘的人……明天集中會議,訓誡降級釋放吧!”

    “大帥,可容學生插一言?”坐在肖露身邊的龐鳳鳴身子一仰說道。見傅恆背著身子微微頷首,他抿了一下嘴唇說道:“放人比捉人還難。放出去由著他們在底下放炮砸黑磚透謠言?也就是認承您錯了,那是更不得了!”金輝問道:“你是什麽見識?”“押起來!”龐師爺目中火花一閃,“統由金中丞出麵主持,這就成了四川一省政務。金中丞一會帶儀仗出去接見他們,請了大帥的天子劍壓陣,就說金川未滅,聖躬宵旰焦慮。他們身在四川,職在朝廷,遊敖荒嬉,頑鈍無恥,實乃國家之賊!壓著他們寫服辯?,有抗著不寫的,明日午時就上菜市,沒人能救他們。寫了服辯押了手印,先扣押軟禁,知會他原衙門著人認領迴去——這邊四門告示,殺鮮於功張誠友,把他們名單開列到布告上。大帥,您不是要整頓川軍軍紀麽?這麽著切下去,才能四麵淨八麵光,就是金中丞,您一本保上去,皇上必定歡喜,因為皇上也要有個整頓吏治的表率呢!”

    傅恆聽著已經轉過身來,沉思有頃,徐徐坐迴原位,自失地一笑,說道:“侍堯和龐先生都是金玉良言。幸虧今晚我沒有親自出麵!聽你們的話真如醍醐灌頂啊!看來我傅恆曆練世情,遠不及元長啊!龐先生,肯否在我幕下屈就?如蒙不棄,我寫信給元長要你過來。”龐鳳鳴笑道:“這是高攀,龐某求之不得的。不過尹公待我很厚,一時不忍離去,且容暫在帳下效勞。我聽人說,爵相從來不用幕賓的,完差之後我還迴尹公那邊最好。”傅恆笑道:“他厚待你,我也不會薄待了你。不用師爺幕賓,是因為官做得太大,權也太重,一個用人不當,招惹許多是非。真正人才我為甚的不用?你在這裏仍不是師爺,作我的中軍參議,吏部票擬出來,堂堂正正的五品官。這仗打下來,我再保舉,你就和他——”他指著肖露笑道,“一樣了。”金輝笑著拍拍肖露頭頂去了。

    肖露原是個客棧夥計出身,因遭官司牽連,先投靠雲南巡撫楊名時,楊名時又著他到張廷玉身邊在軍機處做雜務廝役,又捐官出缺在幾處當縣令,由而升班同知知府;訥親二次出兵金川,運糧押餉有功,保舉了道台,遭際之奇堪稱官場一絕。他雖天資平常,“學問”僅識賬本之無,但誠實無欺膽小藏拙勤謹不怕煩瑣的“跑堂”本色,在宦海中居然也能應付裕如,差使辦得好,頗引人注目,偶有小小失漏,人人都能諒解。他所常常相與幫辦的,都是當朝炙手可熱的頭號大臣,懂得不顯能、不搬弄、不顯擺能耐,上司換了一茬又一茬,有的死有的敗壞,他卻一直穩穩當當壓老虎班似的遇缺就升官。人人都知道他是個“庸福”不可奪的“福官”。幾個大人今晚在這說話,他知道自己身份能耐小小的,一句言也不插,小學生般模糊臉兒傻聽;小七子有時裏外照應不來,就幫著涮涮毛巾、換茶葉倒水,一臉肅穆謙恭侍候照應,然後歸座按膝穩坐,聽傅恆提到自己,肖露忙賠笑道:“在東書房和龐老師說話,在這邊聽大帥和中丞大人李銀台講論政務,這麽大學問,我都聽蒙了!龐老師經尹大人和傅大帥這麽一提攜,保準像人說的,‘蒼蠅一飛,騰達千裏’。卑職哪裏敢比呢?我不行,隻是個勤快小心、不敢貪錢。學問更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亂七八糟不成體統……”

    他話沒說完,李侍堯先耐不住笑得“噗”地一聲將口中茶直噴出去。傅恆和龐鳳鳴也仰臉哈哈大笑。肖露愣著看。傅恆笑得打顫,道:“龐先生是‘蒼蠅’麽?那應該是‘青蠅之飛不過數步,附之驥尾可騰千裏’!‘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是顏子誇獎孔子學問籠罩宇宙、涵蓋四方,無所不在無所不達的意思,你真真的荼毒聖靈糟踏學問了!”因見小七子進來,住了笑,問道:“金輝那邊的事辦得順也不順?”

    “迴爺的話,順!”小七子道,“金中丞把人都集合到大堂西邊大議事廳,都教他們跪了給天子劍行禮,一開口就說是從大帥這裏請來的尚方寶劍,不須請旨,要先殺鮮太——鮮於功和張誠友示眾,肅官箴平民憤。誰不寫服辯,午時一律軍法從事。寫了服辯甄別罪情從輕發落。這會子都老老實實趴在地下寫招狀呢。沒那麽多的硯,大廚房的碗一人一個盛墨汁兒……”想起那群官的狼狽相,小七子猶自忍俊不禁,“有個官兒唬得當場拉了稀,進屋一股子臭味兒……”正說著,金輝也進來,卻是臉色鐵青,一屁股坐了端茶就喝,把杯一,說道:“張誠友哭哭啼啼,伏地認罪,也寫了招供詞,鮮於功咬定牙根,說他沒有支使張誠友去惹是生非,說他趕到金家門外是去製止張誠友的。兩個人在西議事廳裏當麵折辯,就在我麵前扭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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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起這事,生情造意的是鮮於功,指示行動的也是他,又是當麵擒拿,他竟敢如此強辯!”傅恆惡狠狠一拍桌子,“這個刁棍!”金輝道:“確是刁棍!他還攀咬大帥,說您一邊下令大索夜遊荒嬉官員,一邊把個蒙古小妞兒弄到衙門裏自己荒淫……”他看了看傅恆臉色,“還說上迴黑查山和匪首娟娟吊膀子遊桃花林,說你一打仗就弄女人……”大約還有更難聽的,金輝咽了口水沒敢詳述。傅恆猶未及說話,小七子在旁早已勃然大怒:“那會子我在東議事廳,敢情這王八蛋還有這些臭話!我去揍扁了這狗日的畜牲!”

    傅恆的臉漲得通紅,眼中精光閃爍,緊緊咬著牙關,一臉笑容在燈下看去十分猙獰,見小七子躍躍欲試,斷喝一聲:“迴來!不許亂來!”說罷卻不言聲,背著手緩緩踱步,移時,才冷笑一聲道:“張誠友不是主謀,是個因公攜私的罪,著實叫他寫出服辯,金家鋪子那邊也要取足證,到東議事廳當眾認罪,然後發落到兆惠營裏戴罪立功。鮮於功不寫供詞,我也不要了,也由金中丞負責,立刻拖出行轅,放炮——殺他!”

    “大帥……”

    金輝還想說什麽,傅恆擺手製止了他,緩緩從簽筒裏抽出一支令箭交給小七子:“你去,把這個給賀老六,讓他立刻將鮮於功梟首!把頭掛在我的大纛旗下!——去吧!”

    “喳!”小七子接令,飛也似跑出去了。留下屋裏一片死寂,幾個人神情嚴峻端坐不語。默望著院外晨曦中房舍愈來愈清晰,一陣哨風撲門而入,緊張得雙手攥著椅把手的肖露臉色蒼白,不自禁打了個噤兒,便聽儀門外炸雷般三聲炮響,震得屋上承塵簌簌抖動。

    “了卻一件事。”傅恆微微一笑,他的聲音在清晨的朦朧曦色中格外寒冽清晰,像剛剛睡醒的孩子似的臉色那麽平靜,“侍堯說得對,我是來打仗的,不能糾纏地方事務。我也不能押他西市,由著他在牛車上胡說八道敗壞我的名聲。”蹙額又思忖一會兒,無可奈何地一笑,“其他人等既然寫了服辯,布告上就不再列名刊出,也不要原衙門來認領了吧……京師、南京、漢陽、西安都派人來領人,太掃這些衙門的臉了——還要指著這些衙門給我辦差呢!川軍這些人,每人二十軍棍,處分也免了吧……文官武官,責罰不能太不公等。”

    這全是一片息事寧人的心,和他初時要殺要打要黜那份魄力豪氣相去得太遠了,幾個人都覺得他心思太沉重,但誰也沒有發問,隻目不轉睛望著他。傅恆覺得渾身乏力,心裏卻比什麽時候都清亮,昨晚自己是呈了血氣之勇,想借機整頓好四川軍務政務,為乾隆清理吏治樹一風標。直到此時他才悟出,未免小題大做了,一旦真做出來,自己立即就會成為舉朝文武千目所視千手所指的“獨夫”,乾隆會不會以為自己擅權也是很難說的事……忽而又想到高恆如果不荒嬉不貪婪,就識情處世而論,恐怕還高著自己一籌……沉吟有頃,歎道:“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難怪太白之詩傳誦千古。兩個月前,金來信,江寧知府母親壽誕,收了六萬賀禮,二百多文武赴筵,也是一舉拿了,審量這些客人,又都放了,他沒讓寫服辯。二十天後就有五六個禦史彈劾他,虧得主子聖明,留中不發,還申斥了都察院,才保下了他……”

    “何止蜀道難,元長公在西安何嚐不是一樣難!”龐鳳鳴玲瓏剔透的人,立刻聽出了傅恆的弦外之音,“大帥這樣處置不差。有鮮於功一顆人頭血淋淋掛起,震懾一下就成。就是神仙也沒法料理今日世事。還沒有迴稟大帥,袁子才已經棄官——”

    “袁枚不幹了?”傅恆問道,“為什麽?元長沒有挽留?”

    龐鳳鳴自嘲地一個微笑,答道:“西安駐軍比這裏似乎還要放肆些,不獨是逛妓院,有個千總吃醉了酒,青天白日闖到一家雜貨鋪,叫兵把門,強奸了老板娘的女兒,老板娘哭罵叫屈,丟下姑娘跳起,連老板娘也強奸了。袁枚帶了知府衙門的人當場掩住,當街亂棍打死。鹹陽綠營副將叫薩赫,跋扈得很,尋到元長公,說這千總犯的軍法,袁枚是地方官無權處置,元長頂住了,說袁枚是總督軍務幫辦,奉旨來的。那裏青海綠營、寧夏綠營都在西安設有軍需衙門,元長公不是欽差,也沒你這大的權,又不像江南那樣得心應手,竟是在那裏竭力周旋應付為難!兵士們和袁枚結了仇,天天小打小鬧在城裏胡為,袁枚一個知府能拿他們怎樣?所以,辭官了……我看元長也有點灰心,贈金放行,辭別筵上兩人噙淚話別……”肖露本是除了差使不說話的主意,他和袁枚也相熟,想想彼此處境,也黯然說道:“諸位都是頂尖兒的大官,我在下頭看,這些做官的肮髒,有些人真連青樓裏的王八大茶壺也不如!”李侍堯卻似乎還有點氣概,笑道:“你們一遞一遞說,聽得似乎天下就要亂了。主上正在整頓嘛!事在人為,銅礦上守軍有一個哨,借過秤弄銅倒賣,我連哨伍十人長一齊屠了個幹淨,還有一個哨,從哨長到兵,全是兔子,夜夜雞奸,我打了軍棍一律下礦當苦力——這都是才去時的事,如今軍紀上頭我看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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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個通宵……”傅恆揉揉發紅的眼睛,見賀老六嗵嗵踩著腳步沿超手遊廊過來,親自吹熄了蠟燭,笑道,“睡是睡不成了,不過無論如何我也要假寐片刻。肖露陪著金中丞,你們都到西花廳,倚著春凳略息一時。把各自要說的差使理理,撿著緊要的說,我要把這群人打發了才能見你們呢!”又對小七子道,“龐師爺以後就留咱們這兒了,你要當我的賓客敬待侍候。還有,那家蒙古人不要住在正衙裏,後邊裏院是金中丞家眷住的,尋個偏院住下,一應夥食隨大夥房吃就是。”

    小七子和金輝幾個人緊張興奮一夜,此時鬆了勁,也都有些乏意,一邊答應著辭了出去。這邊賀老六稟道:“嶽老軍門派人來了,昨晚到的西城驛站。川軍綠營管帶副將格蘇瑪沁方才要請見大帥,我留他暫在東書房等候。還有幾個地方的知府,要請見,也在東書房等著了。另有清水塘卡子上捉到的藥販子共八個,是個哨長押著來的,就綁在儀門外頭……”

    “小七子,你點一炷香。一炷香燒完,你喊我起來辦事。”傅恆輕聲說道,柔和得有點像女人,“告訴格蘇瑪……沁,他的人我一個不殺,但要開導幾軍棍,一會兒就見他。那批藥販子鬆綁,你去撫慰他們,就說我不殺他們,給他們飯吃。”小七子道:“他們賣藥給莎羅奔,是通敵呀!”“不是通敵,是通錢通銀子……”傅恆半躺了下去,閉著眼說道,“以前捉到就殺,其實是我犯糊塗了,我們的人進不去金川探聽敵情,他們能進去,知情,又殺了,不聰明嘛……去吧……香燒完就來叫我……”擺了擺手竟已睡著了。小七子站著盯視自己的主子移時,從香盒子裏取出幾把香,比了又比,尋出一根最長的,小心燃著了插好,躡腳兒掩門退了出去。

    到東書房交待了差使,小七子又踅到西花廳,原以為金輝他們必定都睡著了,誰知一進院便聽他們正說得熱鬧,卻是肖露在說錢度:“錢老衡和高國舅恰好相反,高國舅是問一說十,恨不得滿朝文武都攀了他案子裏頭。老衡是個死豬不怕開水燙。問什麽事,點點頭又搖搖頭,問案的都叫他弄糊塗了。隻有勒利台親自見,才肯說話,可也就是兩句:你要還念我們多年交情,奏明皇上請再召見我一次。扯了龍袍也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我把案子一窩兒兜了,就請皇上降旨殺我——”小七子推門進去,龐鳳鳴還在笑說:“那是個師爺出身,懂得‘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這是欽案,不奉旨不能刑,樂得這麽泡著!”見小七子進來,含笑欠身點頭致意。小七子笑道:“我以為諸位已經睡了,怕這屋冷,過來瞧瞧,誰知道竟這麽熱鬧呢!”

    “你主子歇下了?”李侍堯和小七子熟稔之極,笑指著椅子示意他坐,“侍候這麽個主子,你也不容易。你聽聽南邊,正在施肉刑,打得鬼哭狼嚎的。就是我佛如來,也不得有這定心!”小七子側耳聽,隔著水塘南就是刑房,中間空闊,敲撲聲喝罵聲直著脖子的嚎叫聲,活似屠戶家的殺豬湯鍋鋪屋——畢竟遠,又隔一道後山牆,隻隱隱傳來,煞是熱鬧……不禁咧嘴一笑,說道:“川軍綠營的兵都他媽是女人托生的,二十小板就值得這麽叫喚!大帥府中營犯過堂,打暈死也不敢哼一聲!”

    龐鳳鳴還接著方才的話題說道:“若論起才力,錢老衡是一等一的人物,他是吃了當過師爺的虧,太精明又返了糊塗,又要升官又想發財,兩頭心旺。且是他又把握不到分寸,放著正人君子像傅大帥、阿桂這樣的故交還不足,又結交一批高恆這樣的。品流一雜,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之間,什麽事做不出來?一遞一遞就敗壞了。”李侍堯道:“如今做官的有幾個不發財的?硬是主上英明,軍機處這幾位樞相都是正人,壓著下麵不敢太放肆。不然,早就天下一鍋雜燴湯了。錢度是跌進陷阱裏的,也怪他自己不謹慎。哪有一個三品大員自己親自和商人鹽梟銅政上打交道弄錢的?他就當麵向我挪借過銅還債,後來才聽說是風流債,欠勾欄王八頭兒的!”說罷哈哈大笑。當下眾人閑說見聞。龐鳳鳴講甘陝駐軍如何跋扈,尹繼善在西安調停軍民兩政捉襟見肘,累白了頭發,下頭陽奉陰違,仍舊不買這位新任軍機的賬。肖露往來於南京漢陽和成都,見聞更廣,說了官說百姓,又說竇光鼐在儀征撞樹直諫的事。他卻甚是沒有次序章法,東扯葫蘆西扯瓢,說說淮北遭水,一望無際的良田衝了,留下沙灘也是一望無際,老百姓吃觀音土,拉不下來屎憋死在溝裏坑裏;又說觀音土“這玩藝能治水土不服,有些船上人家、行商、化緣和尚、雲遊道士隨身都帶著”;又講及皇上禦駕進南京種種儀仗如何威儀堂皇,南京軍民迎駕,家家香花醴酒,滿城煙花爆竹,萬頭攢動觀瞻禮儀,崩瞎了眼的,擠落在秦淮河裏的種種情態;忽而又說到孝感知府請客,花三千兩銀子從老慶親王府請廚子的……雲裏霧裏說得滿口白沫,忽而東,忽而西,饒是李侍堯那麽精明的人都被他說懵了。因又聽他說山東老百姓吃蕨根、吃草,吃錯了,吃著了“笑矣乎”草,一家子笑死了,因問道:“東扯葫蘆西扯葉,你都想說些什麽呀?”

    “我也不知道。”肖露抿了抿嘴唇說道,“不是閑聊麽?”

    一陣哄笑中,小七子突然想起該叫傅恆起身了,說聲“你這人真逗”,忙忙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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