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恆在馬上口說手比,一條一條向劉統勳譬說奏折諱敗邀功的欺飾之處,如同親曆目睹,聽得劉統勳心裏一陣陣發焦。五月端陽毒日頭將午時分照得大地一片蠟白,暑氣蒸蔚上來,更覺燥熱難當。待到西華門首,兩個人都已前襟後背濕透。一路進大內,命太監請乾隆接見,劉統勳猶自疑信參半,說道:“聽著有理。太危言聳聽了吧?我軍還占著鬆崗和下寨呢!”

    “大本營都沒了,”傅恆站在石獅子陰下,仔細理著汗濕了的發辮,苦笑道:“刷經寺是運糧屯軍最衝要的地方。訥親不是三歲孩子,怎敢輕易棄守?”

    …………

    “看看他寫折子的紙、墨就知道了。有用這種記賬用的麻紙、臭墨寫報捷折子的麽?”

    “你是說……”

    “我說他們敗得一塌糊塗,是倉皇逃到鬆崗去的,連奏折本子都沒帶上!”

    劉統勳想著官軍大敗,困守鬆崗的慘景,又想乾隆為籌糧調餉連黜湖廣十二個州縣官,日盼鵲噪夜卜燈花巴望捷報的心情,熱辣辣一片心,傾這麽一桶冰水,該有多麽傷情……想著,自己的心也是一縮,頓了幾下,急跳著要出腔子似的,忙從懷中取出藥酒,對瓶嘴兒喝了一大口,便見卜智一路小跑過來,喘籲籲請安行禮,笑道:“二位爺來得正好!主子在鍾粹宮主子娘娘那呢!豐台花園子貢來蟠桃,這麽大個,紅尖兒繃鮮的帶著綠葉兒——”他咽了口水,“——娘娘說劉統勳當值,叫進去賞用,萬歲爺說,攏共就這麽一簍,叫傅恆也來吧——可可兒的您二位就遞牌子請見……”傅恆不待他再往下嘮叨,向劉統勳一讓,二人便同入永巷。到鍾粹宮垂花門前,又有皇後富察氏的掌宮太監秦媚媚接引進去。

    這裏卻又是一番熱鬧。北房皇後正寢丹墀上橫排一溜長幾,分列坐著貴妃鈕祜祿氏、那拉氏、惇妃汪氏、陳氏、惠氏、嫣紅、英英等,幾位嬪也自有位置。剩餘答應、常在一應低等媵禦十幾人,也都明珠翠璫穿戴齊整,把頭兒花盆底鞋侍候在廊下,卻是沒有座位。正中一席,中間一張安樂椅,斜坐著鬢發蒼蒼體態慈祥一位老人家,即是當今太後“老佛爺”了。太後東側一邊坐著富察氏皇後,西側的乾隆皇帝,卻沒有坐,原來正在擊鼓傳花遊戲耍子,乾隆輸了,被罰著唱曲兒。見他二人進來行禮,乾隆擺手示意起身,笑著道:“老佛爺,傅恆和劉統勳進來了,兒子更唱不出來了,饒了我,罰酒一杯如何?”

    “你是皇帝,本罰不得的。”太後笑道:“可這是你自定製度,世法平等!既不能唱,說個笑話兒我聽,也是你一片孝心。”

    “好,兒子就獻醜了。”乾隆仰臉想了想,“前明年間內宦專權,有個小太監新得用,奉旨出去采辦。他在外省名聲不大,官員們都不來趨奉,臨章京前作了一首詩。嗯——這樣寫的——”他頓了一下,念道:

    さ囟山搖奉旨來,の奈滸俟儼煥碓邸*び諧一日章京去,と鬆何處不相逢!

    太後聽了,問道:“這是什麽詩?”“是啊,”乾隆說道,“章京有人奉承說‘真好詩!’他謙遜說‘算不上太好——葉韻而已!’”劉統勳和傅恆鵠立東廊下,聽乾隆的笑話,起初也罷了,愈想愈耐不住,都縮著脖子背臉笑得打顫。餘下嬪妃,也是有的笑不可遏,有的嚼不出味來,陪著呆笑。太後道:“我老了,懶得動心思,這笑話兒太深,再換一個說說!”

    “是!”乾隆賠笑道,“說三個活死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這一說太後便笑,說道:“我就耐煩聽這樣的!”乾隆忙雙手舉杯奉上,“這就是兒子的虔心到了,母親飲一小口!”

    太後呷一小口,指著傅恆和劉統勳道:“別叫他們幹站著,桃子一人賞兩個,再取點點心果子,樂一會子再說話辦事去!”站在富察氏身後的宮女睞娘忙答應著,吩咐小蘇拉太監張羅。

    “——三個活死人住店打通鋪。張三覺得腿癢,就拚命撓,撓得指甲上血乎乎的,仍舊不解癢……”乾隆接著說道,“撓到天明,才看見撓的不是自己的腿,李四一條腿被撓得血淋淋的,還在唿唿大睡……”他沒說完,太後已笑得前俯後仰,手裏瓜子兒撒了一地,咳嗽著問,“那王二麻子呢?”乾隆道:“王二麻子半夜尿憋得起來解手,偏那夜下雨,房簷往下滴水,他就以為沒尿完,一直站到天明……”

    眾人一發哄堂,東倒西歪地都笑倒了,傅恆心裏惦著事,跟著笑一陣,偷眼看劉統勳,恰劉統勳目光也閃過來,隻一對眼,彼此明白,傅恆因睞娘是自己府裏薦來的,如今在鍾粹宮是最得用的,便笑著給睞娘遞眼色。偏被太後一眼看見,指著傅恆笑道:“你兩個嘀咕什麽,又擠眉弄眼的?罰說笑話兒,一人一個——然後跟你們主子辦正經事去!”乾隆笑道:“統勳是咱們大清的包孝肅,說笑話兒太難為他了,不如罰他大口吃了兩個桃子。您看——賞他的東西,恭謹得一點一點咬著進,這不也是雅罰?——傅恆說一個吧!”

    乾隆說罷,安頓坐了下去,見劉統勳雖略吃得快了點,仍是不肯放肆張口,想說句什麽,又咽了章去。睞娘遞茶過來,小聲在乾隆耳邊說道:“萬歲爺,兩位大人像是有要緊事,主子娘娘說叫奴才稟知了……”此刻天時正熱,睞娘薄紗單褂,體氣幽香若馥似麝,說話吹氣如蘭,乾隆不禁心裏一蕩,咳了一聲定住神,聽傅恆說笑。

    “奴才也不大會說笑話兒。今兒老佛爺主子主子娘娘歡喜,當得巴結承歡。”傅恆笑道:“康熙朝名相索額圖,其實是個怕老婆┑摹—”見眾人都笑,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他在南書房當值,天天要進去見康熙爺。偏這一天午覺起來,不知為什麽事兩口子犯生分,夫人使雞毛撣子趕得相國爺走投無路,就鑽了床底下去。夫人兀自探著身子打,一邊打一邊問:

    “‘你個狗娘養的,出來不出來!’

    “‘老母狗’,索相說,‘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出來就不出來!’

    “‘你出來!’

    “‘我不出來!’

    “內廷裏還在等著索相去理事,到未末時牌還不見他來,高士奇便知他在家又‘出事’了,命人去喚,‘就說得去見主子呢!’那人飛騎趕到索府,見家人都捂嘴葫蘆笑,隔窗兒就喊‘索相,別誤了見主子!’”

    傅恆說到這裏,滿院人已都笑得控背躬腰,太後捂著胸口問道:“他敢情是出來沒有?”

    “說話間索額圖已經出來。”傅恆正容說道,“一頭一臉都是┗搖…拍打著出滴水簷下,梗著脖子一路下階,一頭恨恨說:‘哼!鴟囂麽?有萬歲爺給我做主,我怕誰?’”

    在眾人大笑聲中,乾隆起身,帶著傅恆劉統勳出了鍾粹宮。乾隆兀立在垂花門前,雙眉壓得低低的,眼睛適應著被陽光映得刺目的永巷。隨著心裏起伏的思緒,覺得一陣陣發煩:整整一個冬天,長江以北的山東、山西、直隸幾乎沒有一場透雨、一場大雪,許多地方旱得寸草不生。入春以來卻又黃水泛濫,豫東到淮南淮北決潰,衝得一塌糊塗,蕪湖一帶盡成澤國,連清江的河漕督署衙門都泡進水裏。甘陝倒是一冬好大雪,但去秋歉收,家無隔宿糧的窮民百姓嗷嗷待哺。四麵八方的饑民背井離鄉扶老攜幼,湧入湖廣和江南趁食,弄得兩江總督金和湖廣巡撫哈攀龍三日一折叫苦不迭。派戶部尚書鄂善去江南賑濟,章奏說蘇北、南京已經傳瘟,有的地方義倉形同虛設,沒有銀子、糧食、藥物,饑民嘯聚,邪教乘勢傳布,“將有不堪深言之事”。因此乾隆拜天壇祈年歲成,章宮又請太後去鍾粹宮佛堂隨喜,原是一腔心事疏散疏散的意思。擊鼓傳花,也為的有一份“解穢”心腸……

    “萬歲爺!”守在垂花門前的隨行侍衛巴特爾見乾隆出神,上前一躬身說道:“外頭的太陽——毒的!身子骨——要緊的!”

    巴特爾是乾隆秋獮木蘭,用一塊奇秀琥珀向科爾沁王換來的蒙古有罪奴隸,憨直悍勇誠忠不二,由馬僮改為三等侍衛,又進二等,還不到二十歲。他的漢話還說不好,艱澀僵硬地說這麽兩句也很吃力。乾隆不禁一笑,說道:“太陽‘毒的’麽?到承乾宮去,那裏‘涼的’!——叫養心殿王恥送過大衣裳,朕該更衣了。”說罷也不叫乘輿,徑自下階,沿永巷向北,繞坤寧殿後踅往東,路南朝北第一座殿,便是承乾宮了。

    這裏已是“東宮”,曆朝天子都不輕易在這裏接見大臣的,乾隆七年之後,夏秋時卻常常啟用。劉統勳還是第一次來,覺得蠻新鮮。也不曉得為什麽特特選這裏召見說話。傅恆卻知道為什麽,原來,這座宮裏有乾隆一段化解不開的情結,住的又是不久才從圓明園遷入宮裏的兩個愛妃——嫣紅和英英……傅恆想著,偷地一笑,忙又仰起臉,裝作什麽也沒想,隨乾隆趨步而入。

    這座宮果然是涼快,因為坐南朝北,陽光和熱風都透不進來,北邊的殿宇都很低,又臨著禦花園,紫禁城北海子那邊帶著濕氣的涼風敞然而入,撲懷迎麵。從焦熱的太陽地乍進來,幾個人都是心神一爽。嫣紅和英英都去了鍾粹宮太後那裏,宮裏留著的太監宮女見他們一行進來,“唿”地跪下一片。

    “起來侍候著。”乾隆一擺手,吩咐道,“給你們傅六爺和延清大人搬座兒,倒茶——你們坐吧。”

    兩個人斜簽著身子半坐在椅子上,接過茶都沒有敢吃。他們都是常常麵君奏對的,但今天坐的椅子和乾隆一樣高,覺得心裏有些忐忑,都稍稍伏低了腰身。正思量著如何開口,乾隆聲音悶悶地一笑,說道:“入門休問榮枯事,但見容顏便得知——過了元宵節,除了尹繼善在廣州奏來的折子,沒有好消息兒。朕已經慣了,聽拆爛汙折子。你們隻情說起。”

    “這封折子是訥親和張廣泗奏來的,倒是報的我軍大捷。”傅恆雙手將折本捧給乾隆,沉吟著說道,“請主子先禦覽一過,奴才們有些想頭容再細奏。”

    “嗯——用這樣的紙寫折子?”乾隆接過折本說道。但也就是這一句話,他沒有再說什麽,仔細看那洋洋灑灑數千言的折本。

    劉統勳從來沒有挨乾隆這麽近坐過,此刻漸漸定住了心,偷眼打量乾隆,隻見他穿一件藍芝地紗袍,套著石青直地紗納繡洋金金龍褂,項上的伽桶香朝珠油潤潤的,映著窗外的光熠熠閃亮,一雙腳蹬著青緞涼裏皂靴,章蜷在椅子腿間,全身壓在肘上伏在桌麵上一動不動,蹙額皺眉全神貫注地凝視那份折子,一條梳得很仔細的發辮在項下搭了半個圈,又從項後垂下去。已經年過不惑的人了,看去還是那麽頎秀,冠玉一樣的麵龐上毫不見皺紋,立坐行走,都顯得十分精神。如果不是唇上那綹濃密得漆染一樣的髭須,還有眉棱上幾根微微翹起的壽眉,換個地方,憑誰看也是個不到三十歲的英武青年。劉統勳不禁暗自掂掇,這主兒每日要披閱七八萬字奏折,還要接見大臣,騎射布庫樣樣不誤,吟詩弄賦間棋書自娛,虧他怎麽打熬得這麽好的筋骨?又想到方才見的那群容色豔麗花枝招展的嬪禦,哪個不是伐性之斧……正自胡思亂想,乾隆已看完了折子,問道:

    “劉統勳,你發什麽呆?”

    “啊!啊……主子!”劉統勳忙將思路從不該想的收攝到該想的地方,賠笑道:“奴才是走神了,瞧主子這麽好的身子骨兒,想著自己好福氣……”

    乾隆點點頭,仰望著殿頂的藻井,似乎在想什麽事情,又隨口問:“你兒子今年中了進士,是第幾名呢?”

    “章萬歲的話,二甲第二十四名。”

    “叫劉墉?”

    “是!”

    “是不是個黑大個子、說話帶點甕聲的那個?”

    劉統勳有點迷惑地看一眼滿臉茫然的傅恆,他不知道乾隆離開金川的折奏,突然問起這離題萬裏的事是什麽用意,怔著答道:“那正是犬子,何敢勞動聖問!”

    “朕缺人才呀!”乾隆喟歎一聲,從肺腑裏長長透了一口氣,語氣變得喑啞陰沉,“——文的武的,都缺!”他雙手在椅把手上一撐,緩緩站起身來,悠悠地在殿中踱了兩圈,倏地轉過身來問道:“傅老六,嗯?是不是這樣?”

    傅恆正大睜著眼看他,猝不及防遭這一問,身上一顫:他知道乾隆已經看“懂”了這份假捷報折子,因離座一躬,正要答話,見乾隆捺手示意,忙又歸座欠身說道:“章萬歲爺的話,天下之大,人才代有層出。朝廷缺人才,是輔臣之責。而今文恬武嬉,貪風漸熾,吏治又見不靖,這都因奴才辦事不力,主上聖明,臣罪難逭!”

    “不要這樣說,一人是一本賬。”乾隆不勝慨歎,悠著步子款款說道,“但你這話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大凡太平日久,君王易生驕奢之情,臣子易生怠惰之心。文恬武嬉,這個話說得好!——可朕萬沒想到,情況何止於此呢?現在的河工銀子比聖祖時增加了四倍有餘,每天還哭窮,河漕照樣決潰、淤塞!一層一層的官兒,各按職分瓜分銀子,割朝廷、刮百姓肥自己!一層一層往上哄!文的如此,武的更是越來越不中用,怕死愛錢打敗仗,打了敗仗還欺君!”他用手指無力地點點那份奏折,“你們必是看出了這個東西的蹊蹺,訥親,他當了慶複第二,連寫折子用的折本都留在刷經寺,讓莎羅奔用了去登廁!”他突然漲紅了臉,一把抓起折子撕得粉碎,“砰”地一擊案厲聲道:“這兩個混蛋——誤國——混蛋!”

    傅恆和劉統勳幾乎同時從椅中彈立起來,匍匐在地。幾個太監嚇得臉雪白,爬跪到案前收拾碎紙屑,被乾隆一腳踢倒了一個,吼道:“滾出去!誰叫你們獻殷勤來著?”傅恆見乾隆氣得渾身亂顫,膝行趨前連連叩頭,說道:“皇上,且息……雷霆之怒……聽奴奴奴才奏……”他喘息了一下,說話才流暢了些,“現在說訥親失事,還是猜想。奴才以性命身家擔保,訥親決不敢步慶複後轍,與莎羅奔私訂和約。何況鬆崗還在我手,下寨也是極要緊的軍事衝要。如果沒有再戰餘地,訥親和張廣泗也不敢寫這樣的折子……您少寧耐些,等一等兒。奴才料著川撫金輝,不日之內也會有折子奏來,那時才能知道前線實況……”

    “金輝?”乾隆冷笑一聲,壓著氣說道,“他是訥親取中的得意高足。十二年從縣令遷升到封疆大吏。這正是他報恩的時候,敢情不幫著老師來哄弄朕?”

    劉統勳也向前膝行一步,叩頭道:“臣以為,如果訥親敗得不可收拾,金輝也未必敢為他瞞飾。如果尚有勝望,朝廷亦不必計較訥親小敗之愆。前有慶複之事,已經轟動朝野,朝廷體麵是要緊┑摹…”

    盛怒中的乾隆冷靜了下來,從袖中抽出一把湘妃竹素紙扇子,慢慢搖著坐章椅上。乾隆想,他一即位便向上天立下宏誓大願,“以聖祖之法為法,做千古完人”,但聖祖在位六十一年,聖文神武膜烈治化,幾乎沒有殺過二品以上的大員。自己才即位不到二十年,已經顯戮了五六個封疆大吏和一個大學士。如果窮追眼下這事,訥親這個“第一宣力大臣”自也難逃活命。這一條“刑戮大臣”史筆便和康熙沒法比。訥親自小在東宮便隨了他,位分、親情都是無人可比,口詔朱批,不知多少次誇獎訥親“第一”,“有古大臣之風”、“忠君愛國之情皎然域中化外”,現在要殺這忠君愛國的“古大臣”,自己的體麵也真掛不住……他咽了一口又苦又澀的口水,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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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以為劉統勳的話也不無道理,傅恆,你懂軍事,說說看,訥親還能不能扳章局麵?”

    傅恆在地下碰了碰頭。他根本不信訥親還有再戰能力,更遑論“扳章局麵”。如果還能打,情理上應該先收複刷經寺,然後再上折子報功請罪,何必請旨“調四川綠營維持糧道”?如今前線情勢模糊,單憑一封漫天撒謊的折子,怎麽章奏這個難題?躊躇著,傅恆緩緩斟酌字句說道:“這要看訥親目下的兵力士氣。糧道已經斷了,訥親還能在鬆崗固守,奴才想不懂這事。果真在下寨殲敵數千,莎羅奔還能據守刷經寺,這也是想不懂的事。鬆崗若無敵軍圍困,下寨又在我手,並沒有後顧之憂,為什麽不率大本營章救刷經寺,反而要調四川綠營?奴才這一條也想不懂……”

    他連著三個“想不懂”,聽得乾隆心裏又焦躁起來,問道:“依著你該怎麽辦?”

    “章萬歲!”傅恆已是得了主意,一頓首接著道:“現在調四川綠營使不得,因為綠營兵都在川東川南駐防,調動不能迅速也無密可保。設如鬆崗我軍被困,不等大兵聚合,訥親就要全軍覆沒,整個四川糜爛也未可知,所以皇上可以手詔訥親張廣泗,略斥其偽情,令其相機收複刷經寺,其餘措置亦依勢定奪,不必絮絮請旨。總之以殲敵為上,‘全軍’第一……主子,金川離這裏幾千裏,斷然不可直接指揮的!”

    他沒有說完,乾隆已是心裏雪亮,傅恆說得中肯,情勢極可能比自己想的還要壞得多,他沉默許久,說道:“就這樣辦吧。你代朕起草這份諭旨。金輝、勒敏和李侍堯,未必都肯替他們瞞著——朕料他們都要有密折奏進的。”

    傅恆到殿角草擬詔諭去了。乾隆因見劉統勳還伏跪在地下,呷了一口茶,淡淡說道:“延清起來,還坐著吧。這裏頭沒有你的責任。你沒有當軍機大臣,並不為德才不足,是刑部太離不開你。聽說還是每日隻睡不到兩個半時辰?原來朕看好你的身子骨,卻不知道有心疾。增半個時辰吧,睡三個時辰。朕要派幾個太監到你府裏侍候。”

    “皇上!”劉統勳聽乾隆這般體貼溫存,心裏一烘一熱,淚水直在眼眶中打轉轉,唏噓了一下,強笑道:“臣是世受國恩的,已經侍候了兩輩主子。皇上這樣待臣,就是磨成粉,報得了麽?如今盛世,人口比康熙爺時多出一倍不止,奸民宵小之徒也多,治安是極要緊的。吏治漸漸也有頹勢,冤獄也不可掉以輕心。臣執掌國家刑典,一個不留心,或奸人漏網,或枉殺了好人,豈不辜負了皇上的心?臣恨不得不吃飯,不睡覺,可還有做不完的差使。又怕胥吏下屬哄了臣去,略大點的事,不敢放手。臣知道這樣兒是毛病,可也沒有辦法。”

    “所以人才要緊,要加意留心!”

    “人才在發現,在用。”劉統勳深長歎息一聲,“這隻說對了一半。以臣見識,還是要正教化。人才從教化中出來,出來的人才仍要教他知道守大節。前山西巡撫諾敏,那麽能幹的人,為了銀子變成了貪官,薩哈諒、喀爾欽也都極有才度,也貪賄,結果觸了刑網。還有盧焯,治河誰有能似他的?也是貪錢,軍流出去了……如今上下各衙門,都是銀子淌海水似的進出,已經不似康熙爺雍正爺時候了,多少人才都叫銀子給蝕壞了!”

    他這番娓娓而談,言語雖不古雅,確實洞悉時弊直透中竅。乾隆越想越有道理,卻不願在臣下麵前善聽善納,沉思默想許久,說道:“你寫個折子來朕看。”因見傅恆已經寫好稿子呈來,便接過來看,隻見上麵一筆鍾王小楷寫道:

    に篩謐嘞ぁ6卿以此紙張入於禦覽,何其儉約乃爾!卿等揮師攻取下寨,朕初心甚慰之;然觀後文,乃知刷經寺淪入敵手,複轉堇憂,且亦疑思不定矣!勝負軍家常事,乃慶複諱敗欺君,自蹈不測,前轍猶在,後師敢忘?既據卿奏,據刷經寺為莎羅奔小股跳踉,即可相機章軍擊之,所請調綠營援軍不必亦不允。京師距金川數千裏之遙,屢以瑣屑軍務請示,是欲為逶過於君父朝廷耶?果居此心,則欺君之罪何逭?爾訥親受朕不次之恩,誓立令狀存檔在案;張廣泗係戴罪辦差之人。自當精白純誌,慰君父於廟堂九重,倘有諱飾,即當引罪,時尚不遲。不然,朕不爾赦矣!總之以殲敵為上,全軍為上,早日使金川鑄劍為犁,是朕之願也。

    で隆看了,咬著牙苦笑道:“和臣子鬧客氣,朕還是第一遭。叫軍機處謄清用璽,六百裏加緊發給他們吧!”一轉眼見王恥抱著衣冠站在殿角,乾隆問道:“你怎麽這早晚才來?哭喪著個臉,又是為什麽?”說罷站起來更衣。

    “奴才早來了,主子正在大震天威,唬得尿了褲子,沒敢就來給主子更衣。”王恥忙換了一臉諛笑,上來替乾隆整理,摘下朝珠,除下洋金金龍褂,換了件石青直地紗褂,替乾隆係著束金帶頭馬尾紐帶,嘟嘟噥噥訴說:“……不過奴才心裏有委屈也是真的。鍾粹宮趙明哲他們趕著喊奴才的綽號,主子娘娘宮裏的丫頭都笑……”乾隆見他還要加瑞罩,擺手示意不用,問道:“你的綽號?叫什麽?”“忒難聽了,主子!”王恥一臉苦相,“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我排老八,不知哪個促狹鬼,給奴才起個號叫‘王八恥’!”

    乾隆一怔,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真好綽號!你是個賤奴,也不委屈了你!”傅恆和劉統勳先還硬撐住不笑,想想畢竟難忍,索性也陪著大笑起來,方才議事時那種抑鬱沉悶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因見兩人起身要辭,乾隆笑著說道:“這必是皇後知道朕生氣,叫這殺才變著法兒逗樂子的。你們不要忙著走,朕還有話交待。”

    “是!”

    “一個吏治,一個官員虧空,還有河工、漕運,其實是連在一起的。”乾隆笑了一陣,精神好了許多,沉思著說道:“金川勝敗固然要緊,畢竟不關全局。比起來,政治還是根本。傅恆統籌一下六部九卿,還有各地督撫方麵大員,各上條陳。好建議朝廷取中了的,要考功司記檔,獎勵。江北幾省遭水旱災的,要戶部查實,拿出賑濟辦法。傳疫的地方要府縣官征集醫藥,防著蔓延。寧可多花點錢,買個平安,但也要防著些黑心官員上下插手中飽私囊。”

    傅恆聽完,忙道:“是!奴才章去就辦。”

    “劉統勳再兼個左都禦史的差使吧。”乾隆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朕不擔心你怠惰差使,卻擔心你太過瑣細。嗯……劉墉明天引見,他是新進士,授官不宜破格,就派在刑部,掛名讞獄司主事,幫辦部務,可以為你分點勞。是你下屬又是你兒子,能多照料你一點。”

    劉統勳躬身一禮,正容說道:“臣頂得下來。國家有章避常例,劉墉不宜留在臣部,主事是正六品,他是二甲進士,秩位也定得高了。皇上愛臣,還是要愛之以道,示以至公之情。臣已寫信給家中,內子這就奉母來京,兩個寡居妹子也隨同一處來,還有一個妾,家裏侍候的人足夠用的了……至於劉墉犬子,才力盡有的,心胸高卻少曆練,還是應該隨眾分發外省做州縣官,憑他自己能耐努力巴結差使。”

    “很好,這樣對劉墉也好!”乾隆聽著這話,心情更加舒展,款款起身來,“這是正大至公之理,朕成全你!且跪安吧——明兒叫劉墉由吏部引見,朕自然有話給他訓誨。”

    傅恆和劉統勳躬身卻步退出去了,偌大殿中隻留下乾隆和十幾個鵠立如偶的太監宮女,乾隆獨自兀坐,想著金川情勢,也不知現在折騰得怎樣,又想著金密折,奏“一枝花”在蘇北一帶傳教施藥蠱惑人心,難民不賑濟調理,極容易出大事……一時又想吏治,官員們不但借辦差胡吃海喝、巧立名目挖國庫銀兩,更可恨的,不少同年、同鄉官員橫連勾結關稅官司,草菅人命,冤獄愈來愈┒唷…想著,乾隆又是一陣犯躁,覺得這殿裏也不似方才那樣涼爽了。因起身出來,徑自踱向西配殿。王恥跟久了他的,知道他的脾性,隻帶幾個小蘇拉太監跟到殿門口便肅立侍候,由乾隆獨自進去。

    這是誰也不許進來的禁地。裏邊原來住的是雍正身邊一個低等嬪禦叫錦霞的。和當阿哥的乾隆有過一段旖旎纏綿,被太後發覺後賜綾縊死。多少年過去了,殿宇再修丹堊一新,殿門也改了朝北,西配殿內一切陳設還是錦霞臨終的老樣子。乾隆每有心思不定、神昏倦乏時總愛到這裏來坐坐,竟是常有奇效。這在宮裏已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了。

    “錦霞、錦霞……朕又來看你了……”乾隆在臨清磚漫鋪的殿中踽踽踱步,瀏覽著壁上一幅幅晦暗的仕女圖、字畫,又盯著牙床上褪了色的幔帳,撫著小卷案上斷了弦的古琴。他的目光變得愈來愈柔和,還帶著一絲迷惘,遊移著又看隔柵上掛的一幅字:

    ふЪ又天涯,離恨分愁一倍賒。生怕東風欄夢住,瞞化。侵曉偷隨燕到家。重憶小窗紗,寶幔沉沉玉篆斜。月又無聊人又睡,寒些。門掩紅梨一樹花……

    ふ饈撬在小書房和紀昀談議編纂《四庫全書》時,特命紀昀寫的。宋紙、宋墨、特製的湖筆和端硯,都是稀世之物,用來寫這詞,乾隆忘不了紀昀當時驚喜詫異的神情……嘴角掠過一絲苦笑:“是朕對不起你。你是清白的……但你已經成神,自然知道朕的心……你托夢給朕,說已經轉世,還要侍候朕……朕看遍宮掖,沒有一個像你的,是還沒有選進來麽?啊,朕這就要南巡了,上天有靈,能有緣遇到你轉世之身……”

    方自淒惶禱告間,忽然聽院中腳步雜遝,仿佛間聞到笑語聲。乾隆掀開窗帷,隔玻璃窗向外望去,隻見嫣紅英英前導,鈕祜祿氏,那拉氏,汪氏陳氏一班人簇擁著太後下鑾輿,踏著甬道正在進殿,又聽太後顫巍巍的聲氣問:“皇帝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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