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觀就在街北鎮外約半裏許,離玄武湖也不過二裏。這裏早先康熙年間是水師營房圈了的一座廟。後來靖海侯施琅帶水師攻台灣調走了軍隊,營房因年久失修敗壞了。廟卻留了下來。從這裏向南看,是烏沉沉一片鎮子,刮風時玄武湖的波濤聲都聽得清清楚楚,再向南便是六朝金粉之地石頭城,向北卻是揚子江。

    這位步虛便是當年在山西馱馱峰被飄高逐出紅陽教(白蓮教之支流)的小姚秦。他遊曆過大江南北十七省,走遍了白山黑水、天涯海角,最後選中了這塊風水寶地。為什麽選這裏做他的天理教總堂,他自己也說不清,隻是覺得北方離北京太近,兩廣福建離北京又太遠,這裏龍盤虎踞,人文薈萃,是個風雲鼓蕩之地。這裏富人多,窮人更多,稍有饑饉,四鄰各省的災民就像潮水一樣湧入江蘇,湧進金陵,傳教極為方便。他天分極高,幾年潛心精研《萬神圭旨》、《奇門遁甲》、《道藏》、《黃庭》一類書,道術已遠過當年龍虎山的賈士芳,卻不露鋒芒,隻以“平常心,平常人”麵目濟世救人,傳布天理,收納徒眾。即使偶爾演法,也隻有三五個徒弟得見,且嚴令不得在民眾中炫耀。因此,上至總督尹繼善,下到陋巷居民,都隻知道他叫“步虛”,懂命相,會風鑒,能醫術,是個行善濟貧的有道之士,誰也料不到他曾是白蓮教的護法尊者,待時而動的“巨寇”。

    易瑛一幹人早先與飄高大道長有過交往:自然知道姚秦出教自立門戶。但當時的姚秦,不過是飄高跟前的執拂使者,無論如何也迴憶不起他的相貌。這次兵敗來投,由曹鴇兒牽線,想“請見當年姚秦道友”。曹鴇兒就是勾通聯絡這件事,才遇上錢度的。

    此刻,步虛迴到觀中,徒弟們還在做晚課,鍾磬激揚鈸鼓叮咚,徒子徒孫幾百人都盤膝坐著誦經。步虛見有幾十個信民還在三清座像前跪著;知是求藥的,遂向三清像一揖,從神架上取下一疊小紙包兒,親自一一分發給眾人,說道:“今日來者都有緣,這是昨天就請神賜的,拿迴去服了就好——王小七兒,明晚背你爹來,我親自再瞧瞧。”眾人接藥磕頭各自散去。步虛又吩咐道士們:“各自迴房靜坐,守庚申,今夜有天露,是三清降臨賜瓊漿,各人用盤子祈賜吧!”

    一時道人俱各散去,偌大的三清寶殿立時顯得空落落一片岑寂。步虛自在蒲團上打坐,默會元神周天,以心會意,以意會神,瞑目搜求內丹要道。他明知易瑛等五六個人已經入殿,卻渾如不覺。

    “步虛道兄。”易瑛許久才道:“貧道易瑛稽首!”旁邊站著的胡印中,也是道裝打扮,見步虛不言語,便道:“步虛道長,這就是我們紫雲觀住持道長易瑛。昨晚來見,我已經說過,今日又讓曹氏介紹,想見一見姚秦大仙師,務請道長接引。”

    步虛這才緩緩開目,掃視了一眼易瑛身後的雷劍等四姊妹,歎息一聲道:“不要誤我清修,我亦不誤你們的事。我確實不認識你們說的姚秦道長。修道以清淨為本,金丹大道不在鼎爐之中。道兄你們是性情中人,不是我道門法緣弟子。易瑛,唉……我已久聞大名,是術能通神之人,一味在紅塵中打滾,何如早日歸正?”易瑛一直在用元神試圖與步虛通會,但意念功力發出,再三襲擾,步虛不拒不應,渾然與普通人無異,難以感應,便以為他是全真道派,笑了笑坐下說道:“全真以性命修養為本,隻是為了自己長生,究竟於世人有什麽益處?”步虛隻是搖頭,說道:“我不是全真道門。無論何種道派,若倚仗術法,終是入了旁門。我是自然門,隨遇而安,物外無求,取水到渠成之義,循乎天理順乎人情,以此善緣濟世,永與紅塵無涉。”

    “什麽是自然道?”易瑛問道。

    “自然即是天道。”

    “什麽叫天道?”

    “天道即是水德,循河而行不出堤岸。”步虛說道:“天道亦是火德。水循河渠,火存金鼎勿使泛濫,水火既濟,然後道成。”遂口內微吟:

    契論經歌講至真,不將火候著於文。

    要知口訣通玄處,須共神仙仔細論……

    玉爐靄靄騰雲氣,金鼎蒙蒙長紫芝。

    神水時時勤灌溉,留連甲使火龍飛!

    吟罷又道:“眾位道兄,你們雖有法術通微,奈何時運相悖,奔波苦求艱難竭蹶,於今事業毫無所成,別說姚秦,就是三清下世,也無力助你們。不如歸我自然門,革麵洗心廣布慈悲,可以銷盡從前戾張之氣。聽說過沒有?——真橐龠,真鼎爐,無中有,有中無。火候足,莫傷丹,天地靈,造化慳!”

    易瑛聽了不吱聲,半晌,嫣然一笑道:“口強不如手強,手強不如心強。你好一張利口!若不能法術,算得什麽真道士?我也舍藥救人,從來不用手撮送人,虔心心通九玄,患者自然得藥——不就是香灰朱砂麽?你看那座香鼎,我手一指它就倒。居士見了,信你還是信我?你看那隻飛蛾,我念心一到,就能將燭撲滅,大約也是真實不虛。”步虛隻是唯唯,說道:“道心無處不慈悲。平常心即是道心。以左道發蒙,漢有張角,唐有黃巢,明有徐鴻儒,雖有一時之效,以此成事者自古無之。你就咒得三清案前海燈滅,咒死小道士,小道士也是不信。”易瑛想想,不露露手段終難叫這個膩味道人信服,遂冷笑道:“道兄未免太誇誇其談。你看那隻鼎,無論該不該折足,我叫它折,它就得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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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量壽佛,這個談何容易!”

    “容易!”易瑛臉上掛了霜似的,輕蔑地一笑,胼指遙點那鼎。隻聽那鼎“咯嘣”一聲,仿佛要炸裂開似的,輕輕晃動一下,卻又穩穩站住了。喬鬆上前查看一下,向易瑛搖了搖頭。易瑛苦練五雷正法,別說一隻鼎,就是一座石柱也是揮手之間便崩坍碎裂,試驗無數次從無失手的,此時無效,不禁臉上變色。倏地轉過臉來看步虛,仍是閉目團坐,毫無用功痕跡,隻是念念有詞,口誦《道德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易瑛細查,殿中並無其他高人相助,斷定是這個小道士弄鬼梗阻,遂道:“好一個‘自然’門!”“唿”地雙手向步虛一推,問道:“姚秦到底見是不見?”頓時殿中罡風大作,神帳帷幔被吹得飄飄忽忽,所有的燈全部熄滅,那罡風猶自滿殿盤旋,勁力愈來愈強,“哢”地一聲,不知神案的哪條腿竟被吹折了似的。但步虛仍似無事,誦經聲枯燥單調千篇一律:“……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恍惚……”也是蹊蹺,隨著這渾厚的誦經聲,罡風愈來愈弱,終於停止,已經吹熄了的燭,居然又一一由暗漸明。

    步虛停止了誦經,說道:“居士法力甚深,貧道佩服。但此種功力出自於法,已與老子之道相悖。逆理而行,雖強力為之,終究隻是自摧自殘而已。你已經褻瀆了三清,速離此處。不要再擾!”胡印中“噌”地抽出腰刀,大叫一聲:“座主,這分明是個妖道!什麽‘自然’,我一刀劈了他,刀‘自然’就割死了他!”喊著,撲身便上。

    “印中不可魯莽!”易瑛此時才知這位道士功夫深不可測,斷聲喝止胡印中,向步虛打一稽首,說道:“既然不肯賜教,即是貧道無緣——我們走!”

    “慢。”

    步虛叫住了眾人,卻又沉吟片刻,方道:“金陵對你是險地,故鄉既不可倚,向東去吧!我還是勸你們隱歸自然門,可得善終。豈不聞吉兇侮吝皆生乎動?但要去,也不中留,也是劫數使然。贈你一句話,二八興,二八亡,謹防二八炎上房——屆時自有應驗!”說罷又複誦經,易瑛等人出廟,遠遠還能聽見,念的仍是《道德經》:“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

    易瑛等幾個人在星光閃爍的廟外站定,雷劍等人都在凝望著易瑛,等待她的決策。易瑛深深歎息一聲,說道:“今日方知天外有天!這步虛說得對,南京確實不是我們的善地。我們在武昌、上海、清江、蘇杭二州還有香堂沒有散,投奔哪一處好?”唐荷道:“他自己那麽大法術,卻勸別人當平常人,可見這個步虛是個口是心非的!他叫我們向東,我們偏向西,看是怎樣?武昌那地方接兩廣、接陝西、接四川,和這邊也通連,我看比東邊好辦。東邊太富了……”易瑛笑著搖頭,說道:“正為交通太便利。我們不能去,光是四川,就有幾萬綠營兵,我們無法招架。這個步虛雖然不和我們一道,但似乎也不以我為敵。他指點的還是對的。現在查得這樣緊,如果拔腳一走,或許從此就完了,所以我心裏還有點不情願。”

    “昨兒應天府衙老三傳信兒,劉得洋也來了,夜裏和燕入雲、黃天霸那一幹人吃酒吃到四更天。”韓梅說道,“燕入雲吃醉了,又哭又笑,喊著教主的名兒滿院亂跑。還說他寧肯自己死也不肯害你。黃天霸叫徒弟們把他捆住,灌了些馬尿給他‘醒酒’,……老三還說吳瞎子去了揚州,傳令黑道人物和青幫、鹽漕二幫都來對付我們。看來想在東邊尋個立足之地也不容易。依著我說,乘著劉統勳一心在江南搜尋,我們還迴中原,出其不意,占山為王,再大造聲勢。”

    易瑛半晌才道:“我們折騰不起了。向南有多少關礙,向北也有。還是向東,我們招收難民,開織坊繡坊隱蔽下來。現在的事根本不是造‘聲勢’,是自存。平安頂下這一劫,待機而動才是上策!”她頓了一下,語調又由舒緩變得強硬起來,“步虛的棋走得比我們穩,他能做到的,我為什麽做不到?天一亮我們就乘舟東下,但南京的地盤不能丟。我看雷劍和喬鬆留下吧,我到東邊自然派人來聯絡。”雷劍瞟一眼胡印中模糊不清的身影,囁嚅了一下說道:“教主,這邊有幾個香堂,一色都是男的,原來歸著燕入雲掌管,現在要收緊盤子,又謹防燕入雲毀我們攤子……我恐怕力不勝任。不如請胡大哥留下,比我更方便些。”

    “好吧。”易瑛半晌才說道,“那就請胡兄弟在這裏主持,雷劍襄助好了。”自在山東救起胡印中,她隱隱覺得胡印中和雷劍之間有點什麽,但實在是“什麽”又模糊不清。她原在燕入雲的糾纏之中,胡印中似乎也隱隱約約攪進來,現在燕入雲倒戈,對男女之事她更覺了無意趣……從心底無聲地透了一口氣,易瑛又諄諄囑咐:“我每到一處留有暗記。你們這裏好,我自然知道;要呆不下去,千萬不要硬撐,要去找我。小心與人交往,不要輕易接納新人,就是舊人好友,也要重新查考,弄清了確實暗地通敵,就殺掉——但也不要弄得本教兄弟互相猜疑、人人自危。穩過這一陣,劉統勳見無從下手,自然也就懈了。他下海捕文書向上交待,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第二日天剛明,易瑛等三十餘人便各自從燕子磯買舟東下。雷劍一身男裝,和胡印中站在碼頭上,看著一葉扁舟順江漂流而下,變到隻有芝麻大,變到一片混沌……二人才離開碼頭。

    “起風了。”胡印中望著岸上的柳樹,認真地說道:“你這頂瓜皮帽還要往下壓一壓,你不肯剃頭,穿男裝不能和人接近,走近了,任哪個人都能看出你是女的。”雷劍小心地將鬢發向後掩了掩,把辮子盤到脖項上,又壓壓帽子,嫣然一笑,也說道:“起風了……這又是一番局麵——你知道這叫什麽風?這叫‘石尤風’……”胡印中笑道:“這你可哄不了我。頂頭風才叫石尤風,這順風順水的船,你怎麽想起這個名兒來?”

    雷劍纖手輕輕撫著隨風拂蕩的柳條,和胡印中沿堤而行。忽然轉臉嫵媚地一笑,卻沒有迴答胡印中的問話,卻反問道:“胡大哥,你覺得我師父和步虛,誰有道理?”

    “天下道理說不清,哪一種道理聽著都是頭頭是道。我是個混人,從來不想這些事。”

    “真的?”

    “嗯。”

    “可是道理不對,有時要招殺身之禍,事情也辦不成。”

    “我不管那個,隻講義氣兩個字。”

    “你不覺得,教主對你除了義氣,還有點別的?”

    胡印中仰著臉想了想,說道:“那是燕入雲自造自吃醋,弄得大家心裏怪別扭。教主對我堂堂正正,我拿教主當姐姐敬。我娘自小教我,不能想女人的事太多,這一條正經,百邪不侵,我轉過三個山頭,都敗了,我還好好的。那些貪色采花的兄弟,沒一個有好下場。”雷劍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神色,順腳將一塊堤土踢得滾入江中,歎息一聲道。

    “你是對的——你娘難道不打算給你說媳婦兒?哦……我明白了,你自己有相好的,後來分手了,傷心了不是?”

    “我們家不窮不富,自種自吃。後來遭瘟疫,才敗落下來。我有個姑表妹,小時相處得很好的,家敗了,也就什麽都說不起了。後來我走了黑道,更是什麽也說不起了。”

    “後來你沒再見她?”

    “見過。”胡印中臉上似悲似喜,“我們村趙守義強占我們的地,點火燒了我家房子,我殺了他上抱犢崮落草,抱犢崮被嶽浚攻破,我獨身逃出來到她家,她送我煎餅、玉米糝窩頭,還有些鹹芥菜疙瘩,還有衣服。那時她丈夫已經死了,下頭還有三個孩子,已經老相得不成模樣。她嚇得篩糠,還是幫了我,我當然不能拖累她,給她作了揖就走了……我欠著她的,可是沒法還賬了!”

    雷劍低頭歎一聲,恢複了常態:“說咱們的事吧。落腳怎麽落,外頭支個什麽門麵,和誰聯絡?這身道裝太紮眼了——你是掌總兒的,你拿個主張。”“我是什麽掌總的,下頭一個也不認識我,還是你來。”胡印中道,“我也看著道士裝不成,我們沒有道觀,整日轉悠,一定要出事的。”

    “好!你肯聽我的,我說你參酌,咱們商量著辦。”雷劍神凝氣斂,顯出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沉著幹練,“我們有錢,可以開個生藥鋪子。曹鴇兒那一頭要聯絡好,還要拉上這個步虛,和他們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為了自己,他們得保全我們,這就站住了腳。我想,我們得弄清楚,這一次我們在江北是敗了,不能閉著眼騙自己。這裏香堂、那裏神廟,比外人還靠不住呢!我們從頭收拾,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絕不能依賴那些個堂主、香客——連燕入雲都降了,何況別人呢!”

    “這麽著,不是違了教主的旨令?”

    “現在你是教主!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胡印中仿佛不認識似地盯著這位剛決果斷的“侍神使者”,問道:“將來教主計較起來怎麽辦?”“她麽?”雷劍苦笑了一下,說道,“她現在自顧不暇呢!我們若有局麵,她將來獎勵還來不及,我們站不住腳,將來說得再好也無益。”胡印中人雖憨直,心智卻平常,再三思索,拿不出更好的主見,遂道:“聽你的,我當這個生藥鋪的夥計,你來當老板娘!”雷劍突然“噗嗤”一聲竟自遏製不住,背臉彎腰格格地笑個不停。胡印中被笑得莫名其妙,說道:“我又錯了?你就笑得這樣!”

    “我笑你是個傻——”她用手指頂了胡印中額頭一下,“傻瓜!當夥計要懂藥性,進藥要看成色,懂價錢,出藥要能記賬,會看戥子,你成麽?你就會白刀子進來,紅刀子出去!”

    “那——你說我幹什麽?”

    “你當然是老板了!”

    “這……”“這,這什麽?”雷劍嬌嗔道:“道士能假戲真唱,夫妻就不能?”

    原來是假的。胡印中木訥地一笑,又款步向前走,說道:“我看你在教主跟前背後不一樣。離了教主,你好像還很高興?”雷劍垂下長長的眼睫。她是易瑛的頭號心腹弟子,易瑛待人不吝嗇,不藏奸,傳授法門要旨也不似別的師傅那樣刻意留兩手兒,但她對四姊妹猶如嚴母教女,極少溫馨愛撫,這就少了點親情。雷劍覺得易瑛剛愎自用,遇事從不與別人商量,事成雖有褒獎,事敗卻極少認錯兒,心中有隔閡,連喬鬆、韓梅和唐荷等人也不敢私下議論,不敢當麵提說——但這些話她不能對直心快口的胡印中說,沉思有頃,雷劍才道:“我跟教主是個敬畏心;跟你一處,是個高興心。你看教中那麽多男子,我和誰說笑過?”胡印中聽了品不出滋味,答不出話來。

    錢度原來隻打算在南京呆三四天。沾惹上曹鴇兒便生了樂不思蜀的念頭。看鑄錢局、查庫房,檢查鑄錢模子都是虛應公事一點即過,又說要等李侍堯運銅的船到了再走,還要協助鑄錢司驗銅。他說住總督衙門給尹繼善“添麻煩”,索性搬出住了驛館,每日到庫裏蜻蜓點水般點一下,便去鳳彩樓鬼混。那曹鴇兒是個偷漢子的領袖,風流淫戲了多年,絕不要錢度的錢,使出渾身解數侍奉這個風月窯裏的雛兒,和一些窯姐兒與他晝夜宣淫,弄得錢度幹筋癟瘦、神思恍惚,一腦門子的心思全放在秘戲圖、房中術上,竟比風月場上的老手高恆還要著迷。這日在鳳彩樓和曹鴇兒睡到日上三竿,猶自赤條條相抱不起,直到外頭丫頭隔窗叫:“錢老爺,吃早茶罷。”方才懶懶地伸欠一下。曹鴇兒扭股糖似地摟著他,嬌滴滴小聲道:“方才還在誇英雄,這會子又像軟稀泥似的了。你還能戰不能……嗯?誰是敗將?”

    “不行了,敗了興了。”錢度坐起身披衣,說道:“我招架不住。你浪得好,人說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過了五十坐地吸土,真是半點不假!”

    二人又浪了一會兒方起床穿衣整妝,吃著早茶有一搭沒一搭逗騷兒說話。曹鴇兒說:“有了身子。又發愁將來孩子沒爹。”錢度又轉過來安慰她,說要“接出去從良,弄座宅子叫你們母子享清福”。正絮叨個沒完,一個丫頭上來,說道:“錢老爺,總督衙門來了個師爺,說有一封要緊書信給你,你下樓見見吧。”錢度嗯了一聲,邁著四方步下樓去了,曹鴇兒命人收拾了桌子,叫史成進來,一邊理鬢,一邊問道:“買的阿膠到了沒有?叫他們熬熬,我要用。”

    “是,媽媽!”史成一躬身,嘻嘻問道:“前幾迴都是墮胎,怎麽這迴保胎?”

    “這次我要保胎。”曹鴇兒麵色有些憂鬱,目光中多少帶著迷惘,“不但我,賽金蓮也有了他的,也要保……這是教令——再說,我當鴇兒也當煩了,到老想吃碗體麵飯。”史成歎息一聲,說道:“咱們的‘教令’是太多了,除了上清觀,還有‘一枝花’,又都不照麵——還有青紅幫——誰都能欺侮我們一下,這活計真不是人幹的。”曹鴇兒冷笑道:“不聽人說笑貧不笑娼?老娘也不是好欺負的,好便好,不好我遣散了這座樓,這種錢我也掙足了夠用了,找個僻靜的地方躲起來,誰能找到我?記住,不管是易瑛的人還是別門別派的來找,你隻管應酬,叫苦,就說沒錢辦不成事。要能再掏他們三兩萬銀子,我分給咱們眾人,都遠走高飛!”說著便聽錢度上樓的腳步聲,曹鴇兒叫史成退下,笑著起身相迎,問道:“錢爺,他們有什麽要緊信?”

    “皇上叫傅相給我寫信,叫我即刻到熱河見駕述職。”錢度頹然落座,眼神中帶著慌張和悵惘,用粗重的聲氣說道,“看來是再也不能往後拖了,這違旨的罪承當不起啊!”

    曹鴇兒聽了低頭不語,半晌,抽抽搭搭向隅而泣,掏出撒花絹子隻是拭淚。錢度勉強笑道:“你這是何必。幾個月我就又迴來了。你要願意呢就跟我去雲南,把這裏的攤子散了它。你不想去,我這次進京見著張中堂、傅六爺說說,他們一句話,我就能調到金陵來當南京道。我也舍不得你呀!”說著便撫摸曹氏肩頭,曹氏臉一偏又轉過身去,如訴如泣說道:“我不是生你的氣,是自歎命苦……我打六歲就進了這火坑,你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兒?老鴇兒養活我,也打我罵我叫我接客;我當了老鴇兒,也打罵下頭。不接客,在這行院行裏能站得住腳麽?十六歲上我就留心,想找個好人家早早從良……可來這院子裏的有幾個是好的?有良心的,沒有錢贖我,有錢的又沒良心,誰敢靠他?好容易自己也熬成個鴇兒,能自主了,人卻老了,更不敢想從良嫁人。說句至誠話,我二十四歲當上這裏的‘媽媽’,就再也沒叫男人沾我的身子。左審右看,就是你錢爺……是個靠得住的人,你人的模樣平常,卻聰明能幹,待人良善……可偏又是個做官的!如今委身給你,我真是什麽都舍得,可又怕你將來扔了我。如今,我已有了你的骨血,小四十的人了,你可叫我怎麽著?錢爺……”她的淚水走珠般滾落下來,撲身入懷說道:“你得給我做主!還有那個金蓮……也有了……你親眼見我們這些日子不接客,還不為了你得個兒子?你是個男人,給我們撂句話,現在墮胎也來得及……”話未說完,那個叫賽金蓮的女子已闖了進來,一語不發,坐下就陪淚。

    “這麽著,你們別哭,一哭我心就亂了。”錢度本就心煩意亂,被這一聲聲嬌啼更弄得六神不寧,思量了一陣,下了決心,“我這會子去見見道爾吉,先從藩庫拆兌一萬銀子。我雖管著銅山,其實不是鄧通,錢都是皇上的。這些年倒是當師爺時攢有不到兩萬銀子,騰挪一下,先照顧你們這頭。你們兩個跟著我從良,其餘的人一概不留,全部遣散迴去,把這樓賣了,在南京買處宅子住下。我進京迴來,帶你們迴家鄉去拜拜祠堂,就正而八經是我錢家的人了。這麽著可成?”說著便取出一張兩千兩的莊票遞給曹鴇兒,笑道:“前頭去了的芸芸給了一千五百兩,這兩千留著你們置些行頭。我每年五千兩的俸,又是幹淨官兒,隻有這些了。要是從良,就得有個過日子的心。還像原來那樣花銷,我就養活不住你們了。”曹鴇兒二人推讓了半日,隻接了五百兩,那錢度自然感慨,匆匆離了鳳彩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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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度趕到總督衙門,立刻和尹繼善的錢糧師爺接洽,又到藩司衙門向道爾吉交割差使,順便又提及借款的事。錢度滿以為這點區區小事,一提便成的,不料道爾吉竟皺起了眉頭,歎著氣道:“我倆的交情,別說一萬,再多一點我也敢。但元長給我有手令,無論在寧過往官員,挪動庫銀一兩都要經範時捷手批,連他自己也在內。我寫了條子庫裏也要駁迴,這裏通省沒人敢和元長打這個馬虎眼兒。不好辦呢!”錢度笑道:“老範那裏還不好說?我這就去見他。”

    “你還不曉得老範啊。”道爾吉笑道:“那是尹繼善的一把鎖。你看他不修邊幅嘻嘻哈哈,辦起正經事半點也不含糊。他先頭當順天府尹,連先帝爺都頂過,又得老怡親王賞識,地道一個鐵頭猢猻。別去惹他沒趣,上迴高國舅想借三千,說北京已經兌出,半個月就能還錢。你猜範時捷怎麽說?——‘兌來你再用吧!這錢都是從老百姓骨頭裏熬出來的油,給你還風流債?’碰得高恆大紅臉。你做什麽要一萬銀子,這個數目他一聽就惱了,還借給你?”錢度的臉紅得像紅布一樣,支吾道:“有個親戚要捐官,過去又有恩情,我不好推辭。”他頓了一下,突然靈機一動,說道:“這麽著吧,不借公款了,我借德勝錢莊一萬,請老道做個保人。如何?”道爾吉道:“這個使得。不過,我也是快離任的人了,有信兒從內廷傳來,傅六爺要調我去跟嶽東美老軍門當副將,我隻能保錢莊能尋著你,不然錢莊也不答應。”

    “他們怕我跑了啊!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錢度笑著起身,端了茶一飲而盡,“人都說蒙古人憨直,不藏心術,我看你精明得很呐!”道爾吉也笑著起身相送。錢度剛走出藩司衙門儀門,正在躊躇要不要去見尹繼善,突然一乘四人抬官轎在石獅子旁停下。一個官員哈腰出來,隻見他頭戴藍色明玻璃頂子,身著孔雀補服,雪白的馬蹄袖裏子向外翻著,一張白淨麵皮上嵌著黑豆似兩隻小眼睛,留著兩綹蝌蚪胡子,走起路來腳如飄風又輕又快。錢度眼睛一亮,失口叫道:“這不是侍堯麽?”

    李侍堯一怔,見是錢度,也是眼睛一亮,說道:“老衡!怎麽你還留在南京?邸報都出了,叫你進京述職,另行委任呢!”錢度道:“哪有另行委任的話?我見見皇上,還迴雲南去。”李侍堯笑道:“‘另行委任’是我說的。我消息比你靈,你要去刑部當侍郎,和劉統勳一個鍋裏攪勺子了。”“刑部!”錢度頓時目瞪口呆,“從前放出的信兒,不是去戶部嘛!”李侍堯嘻嘻笑道:“刑部是法司衙門,要論身分,比‘財神’部還略強些。”

    錢度無聲透了一口氣。李侍堯說得對,刑部國家政治機樞,要論名聲身分,尊貴清嚴,確比戶部好。但他一向是理財的,管錢用錢還是戶部來得。守著個銅礦,位分自然不及侍郎,但經常調銅運錢,像曹鴇兒這點子事,隻要含含糊糊透個口風,下司不言聲就彌補了。思量一陣子,錢度蹙眉歎道:“怎麽叫我去刑部?真不可思議……”

    “這就叫天心不測!”李侍堯道:“我陛辭時皇上和我說了多半個時辰的話,他說,他跟聖祖聽過政,又跟世宗理政,見過無計其數的臣子,有些看著極好的,卻不中用;有些老邁無力的,偏沒人能替,隻得頂著做事;有些皇帝千方百計想提拔的,或出誤,或犯錯當黜,或丁憂,或病,總不能如願。所以下頭看著皇帝處置事情似乎隨心所欲,其實也一樣的嘔心瀝血。一樣的不得已兒。你大約也是不得已用到刑部了。”錢度一腦門子心思不在這上頭。想想李侍堯是個有膽子敢擔待的人,遂笑道:“我也正有不得已的事兒,見了你,正好!”遂將對道爾吉說的,又對李侍堯說了,“——看來我走,你就是銅政司使。從運來的錢裏騰挪一萬五千貫,迴頭我再補給司裏。你看成不成?這樣,我就不用看南京這些官兒的臉了。”說罷便看李侍堯,不想李侍堯連想也沒想就說:“這是芝麻大的事,值得看他們臉子!他們那邊船沒卸,你寫個條子撂這裏,我寫個條子你去提錢!”一把扯住了錢度進了總督衙門那門房,要了紙筆各寫字據。

    錢度連午飯也沒吃,忙著到碼頭提錢,又用車運到錢莊兌了銀子,按官價兩千文兌一兩,但其時市價銀賤錢貴,一千二百文就兌一兩,除了一萬銀子,錢度竟還憑空落手三千貫,一切立時都顯得富富餘餘。錢度一頭高興,一頭又隱隱後悔:怪不得銅政司裏人都搶著跑外運差使,原來這麽肥,早知如此早打主意,何至於今日捉襟見肘?——一切安排停當,方到尹繼善那裏辭行。尹繼善仍十分殷勤,說了一車恭喜榮升的話,留飯留酒,一直送出儀門,再三囑咐珍重,並說:“明兒不親送,叫老範他們代為致意。”錢度又迴驛館吩咐打點行裝裝船,直到半夜才到鳳彩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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