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日,棠兒便帶著表進宮上繳皇後,她是三天兩頭進去給太後和皇後請安的人。傅恆如今已是炙手可熱的天子第一信臣,她自然水漲船高,幾乎沒言聲,左掖門的侍衛、太監便含笑躬身放行。一路進來,遇見所有的人莫不避道行禮,棠兒自是得意。待到隆宗門外,晉見朝謁的官員漸多,門外還站著幾個王爺,三三五五竊竊私議著什麽。棠兒低下了頭從人群中穿過時,她感覺到四周的目光在注視她,心裏怦怦直跳,直到進入養心殿西內巷,才舒了一口氣,鼻尖上已冒出細汗來。

    “是棠兒來了!”皇後見棠兒進來行禮,瞟了一眼自鳴鍾,詫異地問道:“這才辰時,你從不這時候進來的,有什麽要緊事麽?”說著便命賜座。睞妮子現今已是皇後跟前得用的侍選宮人,穿得一身光鮮,見是恩人主婦來了,便忙不迭地搬來瓷墩,用衣袖拂了又拂,待棠兒坐了,又插燭般拜了下去。棠兒心裏喜滋滋地說道:“你如今身份不同,千萬不要給我行這大禮……和你一樣,我也是娘娘的奴才……你進來不容易,也是你的造化,好生服侍娘娘,你的大造化還在後頭呢!零零碎碎的缺什麽,隻管去見我。娘娘事多身弱,不要煩她。”皇後想起她從前淒惶,見此情景也覺酸心,遂道:“她已經改名睞娘,你看她換了妝束,連說話聲氣都變了!”

    睞娘忙拭淚轉笑,嚶嚶說道:“六奶奶放心,我如今真是夢想不到的心滿意足。娘娘就是觀音菩薩,您薦我來當了捧瓶兒的侍女。這個大恩今世是報不了了,一世接一世的,我總要還這個情!我進宮後,魏家的還說惡話,說麻衣雀沒有占梅枝兒占到底的,叫我迴去謝罪。我給頂了迴去。說娘娘已經大安,你們這話該割舌剜眼!他們意思我早晚還得出宮,我說我出宮也不希罕你那點子‘家業’。這麽好的主子,我累死累活侍候心甘情願,主子一百年後歸西成佛,我也要學太皇太後跟前的妙香?,隨了主子侍奉蓮駕!”說得慷慨,她眼中已湧出淚花。棠兒道:“魏家的算什麽?老鴰!”“他們狗眼看人低,”睞娘又笑道,“沒想到我能到主子跟前。”棠兒笑著對富察氏道:“娘娘氣色真的一天比一天強了。原來額鬢上還帶點青黯,如今一點也看不出了,體態也胖了點,怎麽一場大病過去,連過去的小病也都沒了?”

    “這個我也不明白。”富察氏掠了一下鬢,果然顯得容光煥發,絮絮叨叨說道:“雍正十二年我還在雍和宮當福晉,賈士芳給我推過造命,說再過九年我有一劫,什麽熒惑星犯太歲,不克而歸,若無貴人相助,即到絕死之地,還說什麽澗橋雖短,獨木難過。後來讓尹繼善帶了我的八字去見靈隱寺的百歲方丈了空,了空說的和前頭說的也差不多,又說唯善事可結善緣,叫我年年放生,月月持齋,日日誦經,果然就冒出個紀昀,就過了這座獨木橋!皇上又為我大赦天下,我心裏舒展,吃飯就好,可不就好起來了!”

    棠兒見娘娘一陣話說得高興,這才從袖子裏取出那包懷表,款款向富察氏奏說了原委,把包兒遞給睞娘,又道:“康兒這孽障不懂事,碰壞了一塊表蒙子,也繳迴來,換一塊玻璃,還是好好的。”睞娘接過來解開包兒,隻見金燦燦、銀閃閃的亮得晃眼,忙捧到皇後這邊,笑嘻嘻道:“聽奴才的媽說見過這物件,奴才可是頭一迴見呢!真真精巧,真真是個愛巴物兒!”

    “往我這裏繳東西,這還是開天辟地頭一迴。”皇後看了看就推到一邊,“老六就是軍機大臣,叫他交內務府四值庫就是了。”棠兒見姐姐高興,說道:“他心細,要交內務府,嫌太刺眼,怕有人說‘六爺一下子收了那麽多寶’,傳到外頭不定走樣兒成什麽謠言呢!這十三塊表,我想要一塊他還不肯給呢!想想還是交到姐姐這裏,您想賞人,想留用,都算入了大官中了。”富察氏說得嘴渴,剛一轉臂,睞娘忙進前兩步,將殘茶潑了,從銀瓶裏又傾一杯雙手捧過來,說道:“這是剛沏的,溫涼正好。主子脾胃弱,天又熱,放溫了的茶不好,多少兌了點枸杞和棗汁子,能升胃氣……”她自己先喝一口才捧給皇後,又給棠兒換茶。

    皇後呷一口噙了一刻才咽,說道:“難為你經心。這麽肯在我跟前用心侍候,往後你就長值在我身邊,和彩雲、墨翠她們一樣的月例。”棠兒忙恭喜道:“這就又升了一步,你可防著旁人紅眼兒!”皇後道:“棠兒既喜歡這東西,自己揀一塊,算我賞你的。睞娘把那塊壞了蒙子的揀出來,四值庫裏專有修表匠,配塊玻璃你使——彩雲、墨翠她們也都有,不如這個小巧,也算折平了。”喜得棠兒和睞娘福身跪地謝恩。皇後道:“我從不稀罕這些,皇上也不稀罕,其實都是鍍金、鍍銀,裏頭是鐵嘛!稱起來能值多少?隻是做工精良,萬歲爺也是首肯的。他說我們中國地大物博,萬物皆備,什麽也指望不到洋人。洋貨裏除了鍾表,沒一樣可取的。我說還有金雞納霜呢!萬歲爺就大聲笑了。”她是極少風趣的人,輕易不苟言笑,今兒精神特好,實在罕見。見她喜歡,棠兒、睞娘也都放膽一笑,紗屜子內外的當值宮女也都微笑。正高興間,貴妃那拉氏踩著“花盆底”,擺著腰進來,一邊向皇後蹲身行禮,起身笑道:“娘娘今兒歡喜!身子看去是越瞧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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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貴主兒請安!”棠兒見她進來,已經站起身,又行禮道:“貴主兒好氣色,看去又年輕十歲,插上這朵花,鮮靈靈的,跟仇十洲畫的那個什麽畫兒一樣呢!”話沒說完,見乾隆輕搖竹扇款步而入,便閉住了口。內外太監宮女、那拉氏見他進來都已跪下。棠兒便也跟著跪了,隻有皇後款款站起身來。

    乾隆不經意地環視眾人一眼,和棠兒目光一觸即避開了。隨隨便便坐下去笑道:“說得高高興興的,見朕來又都不言聲了——這是誰送來的?”他指著那包懷表問道。皇後將棠兒的話轉述了,又笑道:“我賞了棠兒一塊,還有睞娘。那拉氏既來了,自然也要賞一塊。”那拉氏卻不願和棠兒、睞娘一例,笑道:“主子忘了,上迴在慈寧宮,老佛爺賞了一大一小兩塊呢!”乾隆道:“老佛爺是老佛爺,娘娘是娘娘。皇後已經說話,還能收迴麽!”那拉氏臉一紅,說道:“是奴婢想左了。”便忙接表謝恩。

    “你們都起來吧。”乾隆顯得很輕鬆,用扇子輕揮一下,說道:“皇後身子是越看越見好,朕準備去承德,特地來問問,你想去不想。想去呢,三五天擇日就走,得叫秦媚媚他們準備一下行裝。”說著便啜茶。皇後說道:“不知怎的,今年我想走走。也想請皇上的恩典,能遲幾日不能?六月十九是觀音聖誕,您知道我許過大願,要救一條人命,放三千生靈,廣濟寺已經預備下了,救命的事還沒請旨,也不知道該救誰,也請皇上拿主意幫我。這事辦完,心無掛礙去承德,因為我還準備了點體己,想在承德避暑山莊裏修個喇嘛廟,開光破土,我不去顯得不虔誠。”

    乾隆聽到“不知道該救誰”已是笑不可遏,此時更大笑,說道:“你和太後老佛爺一定商量好了的!那拉氏,方才太後那裏是不是這一說?明天殺盧焯,你好救他麽?”幾個女人早就知道這個案子,皇後和棠兒還見過盧焯,聽乾隆一說,都從心底打了個顫。皇後默然良久,說道:“我沒想過救盧焯,那是關乎國家景運的大事,女人不能過問。我想著今年秋決的犯人,必有一等無奈犯罪的可憐沒造化的,或者為親人報仇犯罪的,我來講情,皇上免勾,就是我救了他。”乾隆聽著心裏感動得一沉,說道:“這兩種人其實無可殺之心,但隻國法無情。朕從來勾決他們下筆時極為躊躇。你這是仁慈之心嘛,朕當然要成全。不過,朕還是把一個盧焯交給你救。”說話間他已想好,立刻給富察氏一個順水人情,“盧焯犯了死罪,也有可恕之情,你來救他。明日午初他上法場你上乾清宮,當眾說!”

    “上乾清宮?”皇後吃了一驚,繼而又有些興奮,目光流動一下又黯淡下來,搖頭道:“……我不敢……那不和戲本兒裏唱的,鼓兒詞裏說的一樣了……您是聖君,他又該殺,我說什麽好呢……”乾隆笑道:“朕來教你,他們那些大臣,都是你的奴才。你進殿他們都得老實跪下,怕他們什麽?聖君也得賢後來配!你就說——盧焯能治水,能造堰,別人做不來,治水能防水患,修堰又可灌田。黃河漕運幾年一折騰,自有史以來平均四年天下一旱,救盧焯不單為盧焯,為救受水旱之苦的人家,看他誰駁得了?”皇後心裏激動,深情地望丈夫一眼,說道:“妾自然遵旨。可這畢竟帶著幹政味道,尤不願天下人說皇上聽婦人之言輕赦罪人。這麽著,索性跟太後說了,她老人家下懿旨刀下留人,我再去乾清宮說情,而且言明下不為例,皇上算是盡了孝道。這麽著似乎更好。”

    乾隆笑道:“就依你!——既然有這心願,就推到六月二十之後再成行。這次咱們一道兒奉著母後去秋。七月、八月,過了九月再迴來。”又對棠兒道:“訥親走了,傅恆要留北京,你就沒這便宜了。”棠兒不知怎的,心裏泛上一股醋味,說道:“奴婢聽男人說了,往後年年要去承德秋。奴婢是不會想事兒的人,暢春園西邊好大好大一片禦苑,裏邊放養的獐、麅、鹿、麋、虎、豹、狼、熊很多,何必到木蘭承德那些地方?說避暑吧,園子裏也不算熱,皇家宮苑還熱著了?又何必跑遠路,受那馬轎勞頓的?”

    乾隆斂住了笑容,緩緩起身踱步,說道:“你說的也不錯,今兒朕就接了一個本子,是都察院監察禦史叢洞寫的,和你說的一樣,還給朕扣了一條‘狩獵娛樂’,朕已下旨,說他是婦人之見,目光短淺,已經駁下去了。”棠兒和那拉氏都聽得發怔,秋狩獵,不為了玩兒為什麽?棠兒見乾隆並無不快之色,賠笑道:“傅恆也常說‘婦人之見’。我本就是婦人,也不算什麽大錯兒。但天下有這婦人之見的男人也多的是,總得說個道理兒才是呀!這麽說那叢洞又觸了黴頭了。”乾隆笑道:“他是言官,朕怎麽能因言懲處?駁他,也正為讓臣工天下都知道這秋的道理。”他掏出懷表看了看,說道:“咱們大清自順治爺開國,已近百年。太平日子久了,八旗旗務都荒了,將怕帶兵,兵怕炮響,都成了老爺兵!金川戰事失利,和士卒不勇也有幹係。滿洲人入關不足十三萬兵,打得李自成一百萬鐵騎丟盔卸甲;聖祖父平三藩,十一省反朝廷,黑水逆波流遍天下,幾年就平了。到先帝和朕手裏,一個改土歸流,一個大小金川,損我上將四五人!所以秋不過是借田獵講武,調來各處軍隊練練把式。不要弄到皇帝手無縛雞之力,三軍戰陣不成行伍,出了亂子臨上轎現纏腳,那就遲了。三代以下聖君,沒一個不講究田獵的。你們不讀史,怎麽知道這一層?皇後就從來不說這個話。還有一宗,到關外秋,蒙古各王爺自然也來朝覲,借此大家見見麵,中央與各藩恩情聯絡,也就不生疏了。所以年年要秋狩。你們女人也懂得,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嘛!就是你方才講的,如果玩兒,朕就在宮裏,難道玩不出新鮮花樣兒麽?”棠兒乍然間想起,和乾隆做愛時乾隆也說過“新鮮花樣兒”的話,不由騰地紅了臉,想啐,沒敢。

    第二日是行刑日,盧焯獨自飽吃一餐辭世酒席,便由刑部的牛車綁押到西菜市口。時方天熱,盛夏伏天極少殺人的,盧焯又是有名的封疆大吏,立時轟動了北京城,四麵八方的人擁來,不到辰時就把法場圍了個密不透風。因為恩赦盧焯的機密沒有泄露,監斬官劉統勳辦得十分認真,親自安排順天府衙役維持法場,指定收屍家屬位置,又怕進京保盧焯的福建人鬧事,對黃天霸一幹人又秘密布置監視。因盧焯在官場裏的朋友故交不少,又專用蘆席搭了棚子,由人隨意設酒祭奠……忙得腳不沾地。

    一時報說“盧焯押到”,氣氛立時緊張起來。劉統勳在棚裏正和幾個部郎寒暄,話沒說圓便趕出來,隻見幾十個衙役手拉手給刑車開道,擠得前仰後合,便命隨從戈什哈:“給我用鞭子虛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才把盧焯帶到刑樁跟前。嘈雜不安的人群立時停止了騷動。在場中零零星星的咳嗽聲裏,劉統勳架著步子走到盧焯跟前,對閉目不語的盧焯一揖,說道:

    “盧公,是我來為你送行的。”

    “是延清,我明白。”

    “沒有綁疼吧?”

    “沒有。”

    “這是旨意,我沒有辦法。”

    “我明白,明白。”

    “還有什麽話要說?”

    “沒有。”

    劉統勳又一揖,說道:“時辰還早,席棚裏還有你不少故交送行,請先過去一敘。呆會兒統勳也有一杯水酒相送——給他鬆綁!——要不要攙扶?”見盧焯搖頭,便擺手命人押送盧焯進棚。自己大步登上監斬台,環視一眼又開始騷動的人群,將手中警堂木“啪”地猛敲一聲,喝道:“現在宣布聖旨和盧焯案由。在法場犯規者,一律由順天府當場擒拿!”在一片寂靜中,劉統勳展旨高聲朗誦: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治天下以至公,待臣下以至誠,不意大臣中竟尚有如盧焯者,心地卑汙,貪墨舞法,受賄累萬,敲剝民財以飽私囊,思之情殊可恨!亦朕之誠不能感恪眾人耳,曷勝愧憤。前薩哈諒、喀爾欽之事天下周知,而盧焯不知殷鑒,悍然自觸刑律。彼既毫不以朕躬及民生為念,朕亦何惜三尺王綱?旨下之日,即著將盧焯人犯一名綁赴刑場,立決正法,由劉統勳監視行刑。欽此!

    接著又讀案由。此時萬頭攢動,一片擾攘議論,嗡嗡之聲,嘖嘖驚歎之聲響成一片。劉統勳勉強讀完,便下監斬台,卻見敦敏、敦誠二人擠得發辮都濕淋淋的進來,遂笑道:“你們幾時迴京來的?殺盧焯有什麽看頭,這麽熱天兒,還不如去尋那個什麽芹的會你們的詩。”

    “盧焯一向是紅極了的官兒,我們也相識的,落到這一步,當得來瞧瞧。你是個把殺人當作家常飯的人,虧你還笑得出!有朝一日我也輪上了,你也笑?”敦誠和劉統勳很熟,連說帶笑道,“——還叫你說對了,我和哥子就是要看雪芹去的,我們剛從山海關迴來。”劉統勳一邊走一邊道:“時辰也就到了,給盧焯遞杯酒去——”話沒說完,便聽炮響,一個戈什哈追來稟道:“時辰到了,請大人下令!”劉統勳說了句:“稍候,到三刻不遲——你們那本子《紅樓夢》我看著打瞌睡兒,坊裏買的《濟公傳》還有點意思。皇上正要紀昀收集圖書,你們瞧好了,還不如先給紀昀送去看看。你們誇說《紅樓夢》裏的詞寫得好,我瞧著像風花雪月的,也不見出奇。”說得敦氏兄弟都咧著嘴兒笑,因見走近棚邊,才都斂住了。

    三個人還沒進棚子,人群突然海潮般湧動起來,守監斬台的黃天霸小跑追上來,激動得話音顫抖,急急說道:“延清老大人!內廷蔡公公來了——”便見一個太監滿臉油汗,高聲喊:“太後有懿旨,娘娘有懿旨!命劉統勳刀下留人!”法場周圍看熱鬧的人,這時聚集了將近萬人,自大清開國以來,此地殺人無數,也時有臨刑時命令刀下留人的,但出自太後、娘娘懿旨下令的,還是聞所未聞,連棚裏正吃敬酒的當事人盧焯也驚呆在地,手中的杯“當”地落在地上。

    人們突然像喝醉了酒,個個興奮得紅光滿麵,仿佛怕劉統勳沒有聽見似的,大叫:“刀下留人!刀下留人!”有的喊:“皇上萬歲,萬萬歲!”有的叫:“太後、娘娘千歲、千千歲!”有的說:“阿彌陀佛!”有的暗念“南無觀音菩薩”……如鼎沸之水響成一片。人們有的雙手合十,有的雙膝跪地,扯著嗓門高聲頌聖。劉統勳也變得暈暈乎乎的。向太監請了慈安,才清醒過來,說道:“公公請迴步,上複太後老佛爺,主子娘娘,統勳謹遵懿旨!統勳就地待命,聽候朝廷後命!”又命人通知盧焯,自己便不再進棚,竟自兀立在棚外大槐樹下鵠立待命。敦敏、敦誠兩個都是極愛熱鬧不安分的人,裏裏外外擠著看,一會兒看紫禁城方向,一會兒又看劉統勳,聽說盧焯暈倒,又擠進棚裏——此時棚裏的官員也愈來愈多,擠得桌椅倒地,酒香肉香和臭汗味兒混成一片,見此時東大街已清出個人胡同,連九門提督衙門都出空了,由禦林軍親自維持秩序。突然又一陣嘩噪,東邊一隊快馬遠遠飛馳過來,傅恆在養心殿的太監護從下,一直來到監斬台前,傅恆從容下馬,南麵而立,徐徐說道:“有旨,劉統勳跪聽!”

    “奴才劉統勳!”劉統勳快步晃著微微羅圈的腿過來,急速打馬蹄袖跪下,“——恭聆聖諭!”傅恆含笑看他一眼,說道:“皇上說——皇後娘娘今日辰牌四刻奉太後懿旨,臨乾清宮麵聖請旨:盧焯罪過雖為國法所不容,然其在任時,多為營運水利,治水造堰尚屬有用之材。皇後願親保盧焯免刑,冀其將來戴罪立功。朕思皇後之言,亦拳拳於黎元眾生之至意,朕以孝治天下,尤不欲拂太後聖德仁心,因用特赦,免除盧焯死刑,發迴大理寺囚禁,以待後命。惟國法自有常例,常例不可輕破。謹告臣工百姓,著永不為例。其盧焯本人亦當感愧知悔,洗心革麵,不辜負朕法外特施之恩!欽此!”劉統勳立即叩頭高唿:“萬歲,萬萬歲!——奴才當即遵旨照行!”此時,盧家來收屍的家屬早已燃起萬響鞭炮。爆竹聲裏又將帶來的紙人紙馬靈幡挽幔一火焚之,越發顯得熱鬧不堪。劉統勳知道還有訓誡盧焯的話,便帶人擁了傅恆進棚。棚裏的官員早已喜滋滋退出外麵垂手侍立,看著他們進去了。

    盧焯的一場欽命官司烈焰騰騰地打了一年有餘,驚濤駭浪幾翻幾覆,最後是這麽個落局。敦敏、敦誠似乎意外,又不覺得很意外。人散上馬,兄弟二人繼續出京,馬上還在議論說笑。敦誠眼尖,用鞭子指著西直門口說道:“二哥,那個婦人,背影兒怎麽瞧像是原先張屠戶家的玉兒,勒敏一直尋她呢!”敦誠看了看,果然像。於是二人一齊加鞭,頃刻間便趕到西直門下馬,見那女人背上還背著個打瞌睡兒的孩子,敦誠便大著膽子喊了聲:“玉兒!”

    “是敦家二位爺!”玉兒正張望什麽,迴頭見是敦敏、敦誠,躲避著二人目光,不好意思地說道:“你們也來瞧熱鬧的麽?”

    敦敏看了看她,蹙起了眉頭,籲了一口氣,才問:

    “這是你的兒子?他姓什麽?”

    “也姓張……叫寶兒。”

    “你爹呢?”

    “去年就歿了……”

    “你男人什麽營生?”敦誠問道:“日子還過得?”

    “種地的……”玉兒不知怎的紅了眼圈,腳尖兒著地,也不看二人,“他人還是實誠的,守著十幾畝地,也還將就過。就是婆子脾氣不好……這都是命……”

    三個人一時語塞,都不知說什麽好了。敦敏又問道:“你們遷哪裏去了,上迴在雪芹那兒還說起你的豬肝,勒敏迴來也問,我們都不知道。”玉兒臉色白得沒一點血色,低下頭去,不情願地說道:“我們搬到了張家灣,輕易不進城的……這是來抓藥,孩子外婆也快了……”敦誠說道:“不是我怪你爹,他是讀書讀出毛病了——說這些也沒用了,告訴你,勒敏現在遭了官司!”玉兒一下子抬起頭來,她額上眼角已有了魚鱗細紋,一刹間,還依稀能見昔日綽約風采,問道:“他——官司要緊麽?如今在哪裏?”敦敏嗔道:“你咋乎嚇她麽?——不要緊,他在雲南錢度那裏,過些時就迴京了。他的官司準贏,你放心!”

    “瞧這光景你也艱難。”敦誠看了看她補得整整齊齊的大襟褂子,歎息一聲,“這點銀子給孩子買點吃的吧!著實有難處,叫你男人進城到我府裏去,好歹我們大家相處一場。我們心裏一直把你當大、大——姐看呢!”說著掏出三兩一塊銀子塞到她手裏,便見遠處一個瘦高漢子肩上搭著褡子,手裏提著藥包兒走過來,二人不想和這個姓張的周旋,便上馬一徑出城。一路上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曹雪芹的新居就在白家疃,今日這裏很是熱鬧。不但有畸笏叟,脂硯齋也在,敦敏、敦誠在門口下馬,一進四合院便聽劉嘯林在大聲說故事。芳卿在廚下煙熏火燎地炒菜,見小兒子趴在東廂窗戶上,便喊道:“東籬!你哥哥在裏頭念書,你到大榆樹底下玩去——別磕著腦門子了!”一轉眼見了他們,忙拍著圍裙出來朝上屋喊道:“芹圃!敦二爺、三爺來了!——你們裏頭坐,我給你們弄菜。”敦敏笑道:“嫂子如今炒的菜越聞越香。”敦誠道:“上迴看詩,詩也寫得好極了,跟著曹雪芹的人嘛!”說著,曹雪芹已迎出來。他經敦敏、敦誠說合,重入宗學當教習。原來一幹和他過不去的長吏教習,已紛紛調往外任當官發財了。人事處得好,又有額定月例進項,傅恆府、怡親王府、莊親王府也常有小小照應。搬到敦家送的院子裏,住房也好了許多,心情自然舒展。敦誠見他剃了的頭刮得黢青,穿著月白市布袍子,半舊千層底鞋子,更顯得淵亭嶽峙神采照人,不禁喝彩:“把胡子也刮掉,再瘦點,白點,可以與潘嶽比美了!”說著進來,一群人一哄而起,一邊說笑著就灌罰酒。敦誠躲著酒,說道:“劉老先生接著說你的故事,我們都是空肚子,得墊墊菜——我們畢竟認罰還不成?”

    “我在跟他們講林四娘。你們來遲,隻好將前頭的再略述一下。”劉嘯林盤膝坐在炕上窗戶邊,一手把杯,一手支著窗台,緩緩說道:“說的是康熙二年,福建人陳綠崖任青州道台的事。當時戰亂剛過,衙署荒蕪,野藤黃蒿滿院。一日獨坐獨酌至昏夜,忽然來一豔麗宮裝女子,蠻髻朱衣,繡臂鳳翹,腰佩雙劍。陳以為她是劍俠,一揖請坐,那女子自己介紹,她叫林四娘。是青州恆王宮嬪,不幸早死,殯於宮中,這個道台衙門就是原址。不數年國破,王宮夷為瓦礫。夜台寂寞,風淒月涼,慕陳公風雅特來相陪。綠崖細查她並無惡意,且又談詞不俗,就席間說些風話,拽袖拂手的,四娘也不甚抗拒,於是一人一鬼就好上了。忽有一日,四娘黯然有離別之色,說:‘妾與君塵緣已盡,這就要去終南山,特來一別,這卷詩是我們倡和之作,留給你作個心念。’說完奄然而滅。”敦誠見他吃酒,以為好聽的還在後頭,半日不聽他接著講,遂問道:“難道沒了?”劉嘯林笑道:“林四娘已經‘奄然而滅’,哪裏還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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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不禁一笑,敦敏老實,也說:“這是尋常鬼狐故事。一點也不出奇。我們家一個包衣奴才在杭州販瓷器發了財,帶幾百兩銀子進京營運,住在紅果園,也是遇見個女子昏夜來就,晚來早去的。這包衣膽大好色,終日裏設酒筵宴請她。有一日女子來說:‘咱們緣分已盡了。我是這地塊的狐仙,如今舉家要遷走了……’兩人哭了一場,那狐仙也就在蒿萊中隱沒了——那包衣銀子也沒了,人也沒了,來求我們老太爺。老太爺賞了他兩個元寶,他去錢號兌製錢,不防進門就和那女人撞了個滿懷,她也是來兌錢的!”眾人聽了不禁哄堂大笑,畸笏叟笑得吭吭地咳,說道:“敏爺悶葫蘆兒,偏能搗鬼!別是陳綠崖也沒錢了吧?”

    “褻瀆褻瀆!”劉嘯林在哄笑中連連擺手,“我還沒說盡呢!我給你們背一首林四娘的詩你們聽聽!”眾人聽他這一說,立刻肅靜下來,聽他詠道:

    靜鎖深宮憶往年,樓台簫鼓遍烽煙。

    紅顏力薄難為厲,黑海心悲隻學禪。

    細讀蓮花千百偈,閑看貝葉兩三篇。

    梨園高唱升平曲,君試聽之亦惘然。

    這一來大家誰也笑不出來了,脂硯齋笑道:“上迴也是你,真是專會敗興,好好兒的,又來一首鬼氣幢幢的喪門詩——下迴不敢再約你了!”

    曹雪芹見芳卿上菜,忙接了在桌上換盤兒,笑道:“這首七律很有身分的。硯齋也是的,怎麽說敗了興?我還要把這故事兒寫到書裏去呢!當年繁華今夕索漠,四娘說錯了麽?”敦誠將今日法場特赦盧焯的事繪形繪色說了,又道:“你沒見那人們,都和瘋了、醉了似的,就地兒在那裏高聲頌聖。如今我們不但有個好皇上,還有了好太後、好娘娘。我就隻有點奇怪,娘娘高居深宮不問政務,怎就忽拉巴兒想起了救盧焯!”

    “深宮帷幔之中的事,外人怎麽知道?”脂硯齋拈須,邀大家碰杯,說道:“說如今天下鼎盛繁華是不假。我從南京過來,繼善公帶我看他修的金陵書院,那真叫巍峨壯觀,嵩陽、嶽麓這些書院不及它一半大!我說‘繼善公真是功德無量’,繼善隻笑,又帶我去看給乾隆爺修的行宮——那有一頃多地,走了兩個時辰還沒看完一半。那銀子真和泥沙一樣了,繼善說:‘如今真是有錢了,不但官府有錢,民間也有錢。我不從百姓身上刮,又不入己,怎麽折騰都不怕!’他說的也真是,北方瞧著還窮,江南是真富,幾個大寺院進香的人擠成堆,布施稍慢一點,錢都塞不進功德箱!和尚們也是紫衣緞鞋,大喇喇的不肯理人,我想出個對聯挖苦他們兩句,竟想不出來!”

    “這麽說——問和尚因何這麽大樣,仰臉不睬人?答居士隻為錢箱飽撐,坐地能化緣!——可成?”雪芹斟著酒道:“我在北京也能覺到,如今真是到了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極盛之世。我們這一代人是趕上了。可下一代呢?盛極難繼,由盛而衰,恐怕就未必高興得起來。文景治後便是王莽之亂,貞觀開元之後又是天寶之亂——我倒寧可這極盛之世遲一點,或許將來人少一點悲淒呢!再說,那些帝王雄圖,將相功業,都在那裏營營奔競,有幾個留心街巷暗陬的嚶嚶泣聲,譬如現在正伏暑天,綠陰遮天,芳草鋪地,離落葉凋零還有幾日?盧焯救下來了,阿桂、勒敏還在和人打擂台,不管誰輸贏,總有敗落倒運的。正所謂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啊!”

    他一番話說得大家心底凜然,都把酒默思。敦誠因將遇見玉兒的事說了,又說:“人事、世事無常,雪芹見識不差。玉兒和勒敏的事就難說清個道理。勒敏哪點配不上玉兒?那個糟老頭子偏就不肯!”敦敏笑道:“明個兒天塌下,今兒還吃對蝦!雪芹兄還是快快寫好《紅樓夢》是正經。傅六爺如今是顧不上讀書了,也還惦記著這事。前日又說紀昀要修《四庫全書》,也要物色人才,問我雪芹可不可以?我說那可不成,雪芹如今日子寬裕一點,正好寫書,叫他弄故紙堆兒麽?”當下眾人又說又笑,直到天色黑下來,才各自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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