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哈諒和喀爾欽被解至北京,關在養蜂夾道的獄神廟裏。他們離開山西,覺得心裏安靜了許多,因為山西是喀爾吉善經營了多少年的地方,官員們趨炎附勢,誰肯冒著得罪喀爾吉善和傅恆的風險照料他們?在山西,一天三頓,蕎麥麵糊糊,棒子麵窩窩頭每頓一個,又不許家屬送飯,就這一條便經受不了。這裏卻不錯,刑部曆來規程,未定刑犯官的夥食每月二十四兩,還可吃到細米白麵,也斷不了葷腥,比起太原來不啻天壤。孫嘉淦一迴北京便交割了差使,由刑部史貽直接管,這一條也叫這兩個人放了一大截子心。史貽直人品正,也膽大,卻不似孫嘉淦那樣長著一副鐵石心腸。而且刑部的事現在其實是劉統勳實管,劉統勳又是喀爾欽在山東取中的秀才。薩哈諒的靠山是允祿,喀爾欽的靠山在翰林院,因此一到北京,兩個人都各自有朋友前來探監、看望,今日一起,明日一夥輪流作東,比現任官還要吃得好。獄卒們因是審定了的案,樂得作人情落實惠。看看過了立冬,每年勾決人犯的禦旨照例的早已停止,今年是不相幹了,春夏不施刑,拖到明年秋決,不定中間生出個什麽新的枝節,遇到大赦,一道恩旨,萬事一風吹!

    兩個人心裏暗自高興。這一天沒客來,便由薩哈諒作東,出二十兩銀子,十兩請看守獄卒,十兩辦一桌席麵自己吃酒消寒。他笑著對喀爾欽道:“今兒是我,明兒你來。下次你朋友來招唿上我,我朋友來也叫你,別叫外人瞧生分了。”

    “早一年有這個話就好了。”喀爾欽苦笑道,“這不過是苦中作樂。”

    薩哈諒臉紅了一下。他們兩個原本如冰炭不同爐。原因是由薩哈諒引起的。喀爾欽聽說薩哈諒攛掇著下頭人揭發他考場舞弊,喀爾欽不甘坐以待斃,先下手為強,唆使門生到巡撫喀爾吉善那裏密告了薩哈諒貪賄情形。線團似的越抖越不可收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當下薩哈諒一笑說道:“提這些還有什麽用?如今我們是難友。”喀爾欽還要說時,見四個獄卒抬著一桌豐盛的菜饌進來,安放到薩哈諒住的西廂北房,兩個人剛剛坐定,還沒有舉杯,便聽外頭有人問道:

    “喀老師住在哪間房?”

    喀爾欽和薩哈諒轉眼一看,是劉統勳!二人驚得一顫,想站起來,隻腿軟得一分力也沒有。又見劉統勳沒帶從人,料是私人相訪,二人才恢複了平靜。薩哈諒先起身迎出來,喀爾欽還要擺老師譜兒,隻站起來含笑點頭,說道:“是延清啊!進來坐。要不忌諱,一處吃幾杯。”

    “喀老師安好!”劉統勳笑嘻嘻紮千兒給喀爾欽請了安,又對薩哈諒一揖,輕鬆地坐下,說道:“學生什麽飯沒吃過?有什麽忌諱的!來,我借花獻佛,先敬老師一杯。”斟滿了酒,雙手捧給喀爾欽飲了,又舉杯與薩哈諒一碰,笑道:“來,陪老師一杯。在這裏住得慣?我幾次都要來,都因半路絆了腿,脫不得身。又關照這裏不要委屈了二位。今年北京天氣太冷了!”

    他熱情寒暄,二人卻懷著鬼胎,見他絕不提及案子,心裏又有點發急。但旗人最講究的是從容瀟灑,人家不說,討情探消息的話便十分難出口。說了好一陣子不涼不熱的套話,薩哈諒才試探著問:“皇上這陣子忙麽?他身子骨兒還好吧?”

    “忙!”劉統勳殷殷勸酒,“這一陣子忙殿試呢!皇上前番處置了幾個皇親,十六爺也受了處分,幾個七司衙門的主官,關的關,貶的貶。北京,近來熱鬧著哩!”遂將弘幾個人的情形備細說了。薩哈諒多少是知道一點這事底裏的。這麽大的案子沒有殺人,自己的事大約也不要緊。他忖度著自語道:“莊王爺是最愛我的。我說的呢,他就不能來,也要派個太監來瞧瞧我這落難人。哪曉得他也出事了呢?”說罷長歎一聲。

    喀爾欽卻關心殿試的事,問劉統勳:“今科狀元是誰?”

    “這一科奇得很,是滿人占了鼇頭!”劉統勳舉酒和二人一碰,共飲了,笑道,“是原來做過湖廣總督的勒中丞的長公子,叫勒敏。他原來取在二甲第二名。皇上說,滿洲子弟能考到這個樣兒不容易,得給旗人立個表率,禦筆勾了個頭名狀元。這真是異數。”

    兩個人滿心裝的都是自己的案子,偏偏又不能問,焦躁難當。熱酒下肚遮了麵皮,薩哈諒終於忍不住,問道:“延清,其實現在你是刑部掌印的,我們的案子日子也不短了,沒聽朝廷到底是個什麽打算?”劉統勳毫不遲疑地說道:“這是照例的事,當然有個規矩。”這是一句不著邊際的廢話,但劉統勳不肯細說,二人也是幹急,隻好繼續吃酒閑話。看看天將辰時,薩哈諒道:“往常這時候朋友們都陸續來訪了,今兒怎麽到現在一個也沒來?真怪。”

    “那有什麽怪的,”劉統勳笑道,“天兒冷唄。”正說著,錢度走了進來。喀爾欽道:“這不是錢度來了,好稀客!來來來,快進來入座,先罰酒三杯!”

    錢度卻沒有理他,隻上前向劉統勳一躬,說道:“時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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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了。”劉統勳點頭說道,站起身來,臉上已經沒了笑容,隻客氣地向喀爾欽一點頭,說道:“這是沒法子的事。不想辦也得辦,不想說也要說。薩兄賞下人的二十兩銀子在這裏,”他取出那個京錠放在桌上,“這桌筵席是我請的客,特為你們送行的。”

    薩哈諒和喀爾欽這時才知大事不妙,嚇得麵如土色,愣坐在椅上一動不動。劉統勳見外頭人役已齊,眼見他們已癱軟了,冷冷吩咐道:“進來幾個人,攙著二位爺接旨。”待二人戰戰兢兢被強按著跪下,劉統勳才窸窸窣窣展開詔書宣讀:

    喀爾欽與薩哈諒均身為朝廷三品大員,乃敢知法犯法,欺心蔑理,貪墨受贓累累積萬,實豬狗不如無恥之徒,官場敗類,斷不可一日留於人間。即著薩哈諒綁赴刑場斬立決。喀爾欽著賜自盡,午後複命,勿待後詔。欽此!

    “謝……謝……恩……”兩個人半昏半迷地答道。

    劉統勳命人將他們扶起來,歎道:“欽差身份不由己,諒二位不會見怪。薩兄那邊是我監斬,已經交代他們活計做利落些。喀老師你們放心,家裏有事學生還是會照應的——來!”

    “在!”

    “將薩哈諒綁起來!”

    “紮!”

    那衙役們都是熟稔老手,上來就綁。不管劉統勳怎樣一再喝命“綁鬆點”,還是緊繃繃把個藩台大人捆得臉色血紅。劉統勳不再說話,默默向丟魂落魄的喀爾欽一鞠躬,向錢度說道:“好生侍候喀老師升天,你直接去向皇上複命。”他一擺手便帶了薩哈諒簇擁而去,一時便聽外邊牛車轔轔滾動著遠去。留下的是一片死寂。

    “喀大人。”錢度看了看魂不附體的喀爾欽,見他毫無反應,又進前一步溫聲道:“喀先生!”喀爾欽喉頭一動,不知咕噥了一句什麽,錢度笑道:“修短有數,生死在命,何必這麽撂不開手?”說著,從懷裏取出一把匕首、一根繩子,還有一包藥,抖開了倒進酒壺裏晃了晃,一齊推到喀爾欽麵前。

    喀爾欽見這三樣東西,似乎才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他慘號一聲歪在椅子裏,雙手掩麵,仰天唿道:“好……好慘……想不到我如此下場……不,不!我要麵見聖上,我有要緊事要奏,喀爾吉善——”

    “喀爾吉善已經調離山西。”錢度冷酷地說道,“他要作孽,天子自有章程。你還是快些了斷的好。要知道,掙紮時比死了還苦呢!再者說,聖旨裏有話,你不用再等恩詔後命,皇上整頓吏治,從你這開始,怎麽會饒了你?”

    “不、不!我不!”

    錢度一笑,端起酒來,說道:“若要我替你選,寧可用這酒。這是延清大人特地為你預備的,下肚即了。這刀子也喂了毒,見血封喉。你不要用繩子……”

    “不……”

    “你不肯自盡,”錢度獰笑道,“我隻好請人幫你自盡,不然,我的差使辦不好,怎麽繳旨?”他喊了一聲,立刻進來四個刑部皂隸,說道:“幫幫喀大人。這是善行!”

    四個衙役立刻過來,兩個把定了喀爾欽,一個將毒酒杯塞在喀爾欽手裏,又鉗住了他的手不能鬆開,一個捏了喀爾欽鼻子、提著耳朵,硬將毒酒灌了進去——他“自己”拿酒,“自己”張口,當然也就是“自盡”——錢度見他斷氣,又叫驗屍官填了屍格,便走出養蜂夾道坐轎揚長而去。

    來到養心殿,錢度看天色還不到午正時分,先請王恥進去稟知,再問旁邊的小蘇拉太監:“皇上這會子正接見誰?”

    “新科狀元勒敏。”那太監和錢度相熟,笑道,“主子今兒高興,已經下詔叫傅六爺迴來,當軍機大臣、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我的乖乖娘,連鄂中堂、訥中堂都壓到第二層了!”說著裏頭傳命叫“錢度進來”。錢度忙答應一聲快步進了養心殿東暖閣。

    乾隆果然是很高興。他沒有穿朝服。因屋裏很暖,他隻穿了件醬色小羊皮風毛絲綿袍子,連腰帶也沒係,坐得很端正,卻顯得隨和瀟灑。站在一旁的勒敏卻顯得很拘謹。見錢度進來,向錢度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唿。錢度極其熟練地向乾隆打個千兒,磕過頭起來,又打個千兒,說道:“奴才的差使辦下來了。”

    “你驗過沒有?”

    “這是驗屍格。”

    乾隆一笑,接過瞟了一眼便撂在一邊,說道,“聖祖爺手裏出過這種事,賜兩廣總督死,服的卻是假藥,又活了幾年才發覺。賜自盡,他不肯‘自盡’難為煞辦差人。”

    “這藥是先喂了狗驗證過的,”錢度忙道,“要真的出了那種荒唐事,主子就賜奴才死!”

    勒敏這才知道錢度辦的是什麽差使。耳聽自鳴鍾連撞十二聲。勒敏歎道:“此刻薩哈諒已經人頭落地。主子這番整頓,既不傷以寬為政宗旨,又使吏治得以嚴肅,這是如天之仁。聖治在乎明刑褒廉,仁政在乎輕徭薄賦。竹帛垂史,將為後世之範。此舉,強似泰山封禪!”

    “朕是立誌要創大清極盛之世的。因為聖祖、世宗給朕留了一個寶,那就是仁心與專權。”乾隆目中熠熠閃光,但隨即便又沉鬱下來,“眼下局麵,又談何容易?朕即位後沒有去過南方,北方還是實地親看了的。朕根本不信那請安折子上連篇累牘‘民殷富而樂業’的屁話!你方才說到封禪,那是武帝那種狂妄皇帝做的事。天下平安,家富人足,不封禪何傷?盜賊蜂起,民不聊生,封禪又何益?粉飾來的太平早晚是要漏餡兒的。所以朕最服漢光武帝一件事,建武三十年,光武帝東巡,臣子們上言漢室中興三十年,聖文神武不亞前王,應該封禪泰山。劉秀說‘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氣滿腹,吾誰欺,欺天乎!誰敢再盛稱虛美、曲阿求寵,朕剃他光頭去充軍!’——敢說這樣話的皇帝,真算是大丈夫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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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站起身來,到金漆大櫃前取出一個紙包,放到禦案上,問道:“錢度,你記得初次見朕,雪天圍爐一席談麽?”

    “奴才當時不識聖顏。”錢度當然記得那些話,但卻不敢照直說,躬身言道,“當時無心之談,後來知道是褻瀆了萬乘之君,嚇得卻模糊記不清楚了。”

    “你忘了,朕卻沒忘,就是這種無心之言格外珍貴。”他抖開紙包,說道,“你們看。”

    兩個人一齊把目光射過去,是一塊黑炭一樣的東西,仔細審量,才看出是個燕麥麵窩頭,裏頭摻了糠,還有絲絲連連的,像是揉進去什麽幹菜,放在這雕花嵌玉鑲金的炕桌上,似乎它也變成一個活物,望著發呆的人。

    “這是晉東百姓的‘膳’!”乾隆悵然自失地一笑,“你忘了,朕卻照著你忘了的話去試著看了。一家吃窩頭不要緊,你們住店朕私訪,幾乎家家用這個平常飯。這就是一麵鏡子,既照見了百姓,也照見了官。所以朕已下旨,將喀爾吉善調離,兩案中有貪賄的官,統統交部議處分。山西的官員全部停俸一年,用此銀子賑濟百姓!”

    不知怎的,聽著乾隆這話,兩個心思不一、情懷各異的人都流出了眼淚。

    “你這次出去當觀風使,不要學戲上的八府巡按。”乾隆的心情似乎也很激動,“坐在衙門裏等人告狀,有了告狀的,出了案子去私訪,那是很沒意思的——天上掉下個清官帽子給你戴,那清官也就太便宜了!你和錢度聊聊,聽聽他的高見。他方才沒說真話,也是在那裏唬弄朕!”說罷便笑,見錢度要跪,又道,“人之常情嘛——你們跪安吧!”

    錢度和勒敏出了西華門才各自透了一口氣。錢度笑道:“狀元公,你當了巡按,我今兒可是劊子手。怎麽樣,到你府上去沾點喜氣兒吧?”勒敏道:“我還要去西窪,要在那兒焚香為玉兒他們祈福。晚上吧,我們奉旨促膝交談。順便請你吃酒,一個外人也不見。”說罷各自拱手告別。

    乾隆看奏折、寫朱批連帶著不時接見人,連晚膳也是一邊進餐,一邊召見大臣奏對。安排禮部和吏部分發新進士奔赴各省就職、或留京留部的事,都一個一個地甄別。按年齡、性格、相貌、言談逐一權衡,又安排自明日起分撥兒接見。一直忙到天擦黑才去慈寧宮給太後請安。待出來時已經掌燈。卻見迎麵一個宮女,挑著燈籠帶著一個人過來,定睛看時,乾隆不禁失聲叫出口來:

    “棠兒!”

    棠兒產後不久,臉色還有些蒼白,久不見乾隆,乍一見還覺得有點心慌,暗自紅了臉,當著眾人又隻能裝大方,蹲身施禮,輕聲道:“主子萬福!”

    “你們沒事都退下去。”乾隆擺了擺手。眾人立刻知趣地退到遠處。乾隆對棠兒道:“走,老地方去。”“這會兒……”“不怕!”乾隆道:“一把規矩草撒下去,他們若再亂說,就定殺不饒!”

    棠兒無言,跟著他又來到慈寧花園,在觀音亭前站定了。還是那個季節,還是那個地方,還是這兩個人,隻是那夜有月光,而此時夜連星星都被雲遮住了,隻有遠處幾盞昏黃的宮燈映著他們的身影。棠兒一下子撲身到乾隆的懷裏,低聲啜泣道:“我……我好想皇上……你不知道,福兒生得有多難。他,不在家,你又不能來看我……我好苦……”

    “朕也想你……”乾隆一手扳著她肩頭,一手溫存地撫著她長長的頭發,“朕走到哪裏也忘不了你,什麽時候也忘不了你,總是惦記著你,心疼你的……”

    棠兒抬起頭來,黑黝黝的,看不清乾隆的臉色。突然,兩滴冰冷的淚水滴在她的麵頰上。她驚慌地問:“主子,主子!您怎麽了?您在哭,在滴淚。——啊!您方才的話……奴婢不明白,您要離開我麽?”

    “是的。”乾隆撫摩著她的臉,緊緊將她摟在懷裏。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傅恆就要迴朝任職重用。你……我們的緣分……盡了。心是永遠不盡的,所以我的心裏在滴血。”

    “您不是說……”

    “怕是不怕的。但這於傅恆、於朕、於你都不利。”乾隆的聲音充滿了憂傷,“當時,打發他出去,是為了和你……但他確實不止是個國舅,是個輔朕成大業的棟梁材。如今為了社稷,朕要重用他為第一臣,朕隻能,不,朕隻好忍疼割愛了……”

    棠兒慢慢離開了乾隆的懷抱,睜大了眼看著乾隆偉岸的身軀,說道:“皇上不怕,我就不怕,我不要皇上擔名聲。您是最大的,我一個小女子,一口藥就一了百了了。”

    “癡丫頭,這正是朕最不願見到的。真愛朕,就存之於心,期之來世吧,今後我們還能心照不宣地見麵!”乾隆說道,“你不懂,並不是皇帝最大。真的,朕不騙你。”

    “誰?誰還比皇上大?”

    “孔子。”

    兩個人都不言聲了,並肩站在觀音亭前,不知從哪間房中傳來金自鳴鍾的響聲,一下又一下悠長而顫抖地撞著,像一聲又一聲永不止息的歎息聲。

    1992年9月上浣於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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