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豐年退到店外,等了半晌也不見弘曉等人來。他是個急性人,便請守在門口的卜仁進去請旨,可否允他迴營先行集合人馬。不一時卜仁便出來,說道:“不用。待會兒,王大臣從豐台大營過,就便兒就辦了。”葛豐年隻好耐著性子在門外守候,足足過了近一個時辰,才聽到一陣馬蹄得得聲,弘曉、訥親、張廷玉,九門提督因為出缺,由兵部侍郎英諾暫署,——幾個人都沒帶從人,騎著馬過來。卜仁、卜禮見他們過來,暗中問道:“是卜義麽?”

    “是我。”卜義答道,“幾位都請到了!”說罷俯身趴在張廷玉馬下,卜仁、卜禮也忙過來扶著張廷玉踩在卜義的背上下來。幾個人悄悄地進了店。一入上房,就見到闊別近月的乾隆,由張廷玉領銜,一齊跪下請安。

    乾隆抬抬手,說道:“起來吧。這裏不比大內,房子小,不能都坐,除了廷玉,都站著說話吧。”張廷玉謝恩坐在靠牆凳子上,說道:“皇上氣色很好,隻是略清減了點。既到了豐台,迴大內或暢春園隻在咫尺之地,這個地方不易關防。”乾隆沒有接這個話茬,說道:“你們在京的王大臣辦差不錯——見到山西的折子了麽?”

    “見到了。”怡親王弘曉忙道,“這真是一件蒙羞朝廷的事。不過孫嘉淦處置得太魯莽了,人死贓證滅,怎麽查呢?臣弟心裏很不受用。因為楊嗣景這人我就不認識,我問弘給山西寫過信沒有,弘說,‘這是什麽事,我就那麽笨?’說來說去,竟越來越糊塗的了。”乾隆臉上毫無表情,轉臉問訥親:“你看呢!”

    訥親怔了一下,說道:“據奴才想,這和偽奏稿案一樣,不宜深究。查不清的事就不如快刀斬亂麻的好。”弘曉冷笑道:“那楊嗣景公然說是弘代我寫信,我受這冤枉如何洗白?事不關己,你說得好風涼!”訥親道:“王爺不要錯疑了我。咱們是對主子負責。心裏怎麽想,應該是無欺無隱。這件事等主子迴宮,自然有禦前會議。容我慢慢解釋。”

    “現在就是禦前會議。”乾隆一笑道,“宮裏議和現在議還不是一樣?不過,今晚不議這事。朕方才說過,你們留京差使辦得不錯。朕出去這麽久,連豐台提督都不曉得,你們的口封得很緊,事情做得很嚴密。”他語帶雙關地說道,“朕是想問,七司衙門是怎麽迴事?”

    弘曉坦然說道:“是臣弟請示了莊親王設立的七司衙門。皇上知道,開國已經百年,到臣弟這一輩,還有比臣弟小兩三輩的宗室子弟,足有兩三千人。每天提著個鳥籠子串茶館、說閑話、養狗、栽石榴樹,不如給他們安排個正經差使,也好拘管。外藩王爺進京,由他們照管,一來得些進項,二來也免生些是非。”乾隆和藹地問道:“這個七司衙門是誰管著?”弘曉道:“是五爺家的弘,人聰明,也精幹。理親王弘皙和怡貝勒弘昌推薦的。我不放心,又加了個弘普當協辦。”乾隆問道:“設立之後,你沒有再過問這些事?”弘曉道:“我在軍機處,沒有料理這事。左不過按月支錢糧,每天點卯照料點內務,都是些小事。”

    “小事?”乾隆冷笑一聲,“他們已經接防大內宿衛,連奉旨迴宮的太監都擋了迴來。你是管‘大事’的,朕請問你,還有什麽事比這更大?——就是你每日轉到朕那裏的請安折子,不疼不癢的條陳,亂七八糟的晴雨表?你弘曉鄭重其事給朕上過一份折子?這後院垛了這麽一堆幹柴,一點就著,你居然一聲不吭?昏聵!”

    皇帝突然變了臉,幾個人都驚得臉色蒼白,再也站不住,都一齊跪了下去。張廷玉也坐不住,也跪了,說道:“這事情臣和訥親都知道,也過問過。因說是請旨準行的,就沒有深究……臣老邁昏聵,請主子降罪。”訥親也道:“臣罪難,求皇上嚴加懲處。”

    “朕誰也不懲處。”乾隆突然換了笑臉,“朕就是為顧全你們體麵才叫你們來。解鈴還須係鈴人嘛。今晚就辦這件事。內城都是英諾的人,離城還有這麽遠,叫葛豐年護送你們進去——就這樣吧!”弘曉有點為難地說道:“這是一道旨意就辦了的事。何必這麽匆忙,帶兵進城,驚動太大了。”乾隆倏地收了笑容,說道:“你叫弘‘曉’,卻不曉事,顧全你的體麵,你還要饒舌!你退下,到西廂房明天隨朕進城,不要你來辦這個差了!”他說著,又到桌前寫手諭,一邊寫一邊說道:“譬如眼裏有沙子,你要朕‘明日’再揉眼!”他將手諭遞給葛豐年。“你的差使兩條,護送幾個大臣到大內,然後立即到怡王府拿下弘昌,還有弘普、弘,一體鎖拿交宗人府給訥親看管!”

    “皇上!”弘曉痛苦地輕聲唿喚道。

    乾隆神色暗淡,擺了擺手,說道:“你下去吧,朕就有恩旨的。”

    設立不到半個月的內務府七司衙門在兩個時辰內土崩瓦解,像它的出現一樣突兀,消失得一幹二淨。按照弘皙的設想,將在京的兩千多名皇族子弟、閑散的宗室親貴組織起來,加上他們各自的家奴門人,這是一股了不得的力量,不動聲色地把持內務府(宗人府也是不言而喻的),逐步掌握宿衛大權、外藩接待權、與八旗旗士的聯絡權,……實力大了,皇帝也不能不買賬,即使不能廢掉這個“來曆可疑,名分不正”的皇帝,至少也可削掉他的獨裁權,恢複順治皇帝前八王議政的局麵。可事情做起來,才知道不容易。原來密議過多次“一年之內暫不顯山露水,隻站穩腳跟”的計劃未能實現。這些天潢貴胄個個都不是省油燈,說是內務府的“第七司”,內務府壓根兒就不敢招惹,連弘普、弘昌、弘也約製不住。這些七司衙門的“兵”,都麵子大得嚇人。這個到戶部找自己的門生批錢糧,那個去兵部武庫尋自己的奴才借兵器——都姓愛新覺羅,誰也不敢招惹。後來索性占據東華門、西華門,說是“幫助侍衛守護內苑”,內務府深知就裏,誰敢出來說話?這個勢頭發展之快,連弘皙自己也覺得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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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第二天早晨弘皙天不明就起床。他打算連早點也不吃,趕緊叫弘和弘普過來商量如何整頓“七司衙門”,不料還沒洗漱完,王府門吏便慌慌張張進來稟道:“王爺,不知怎麽迴事,我們門外頭都是兵!像是要出什麽事似的。”

    “兵?”弘皙將口內青鹽水吐掉,問道,“你沒問問,是哪個衙門的?誰派來的?守在門口做什麽?”那門吏說:“奴才問了,說是九門提督衙門的,奉命守護。別的什麽也問不出來。”弘皙像木頭一樣呆立著,半晌沒有說出話來,臉色又青又灰,突然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一定是皇上迴來了,他發覺了七司衙門的事。”他一屁股跌坐在安樂椅中,撫著光亮的腦門子思量半晌,忽地一躍而起說道:“叫他們給我備轎。我到大內瞧瞧。”

    那門吏答應一聲出去,這邊弘皙便更衣,戴了薰貂朝冠,穿了四團五爪金龍石青朝褂,外披金黃緞裏兒的紫貂瑞罩,腰間束一條銜貓睛石金玉方版帶,佩絛微露,綴著四顆東珠——穿戴齊整,出了王府,見照壁外和王府沿牆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都是佩刀武官,品級最小的也是千總,雄赳赳站著目不斜視。他情知出了大事,吸了一口清冽的冷氣,鎮定了一下自己,下階上轎,卻也沒人阻擋,遂大聲吩咐道:

    “去東華門遞牌子!”

    東華門一切如常。門吏、侍衛、太監見是理親王駕到,照例請安問好。遞牌子進去,一時便有旨意:“著弘皙養心殿覲見。”

    弘皙心裏七上八下,一時想著自己“沒事不怕吃涼藥”,一時又莫名地緊張。天上下著小雪,地下結著薄冰,幾次走神兒,幾乎滑倒了……恍恍惚惚來到養心殿垂花門前。太監王禮接著,向他打千兒請了安,說道:“萬歲爺說了,理王爺到了,立刻叫進。”弘皙點點頭進來,見乾隆坐在東暖閣,和訥親、鄂爾泰、允祿、弘曉正在議事,忙上前跪著行三跪九叩大禮,說道:“臣不曉得禦駕已經榮返,沒得迎接,乞皇上恕罪。”

    “看來你精神還好。”乾隆嬉笑自若地說道,“隻是越發瘦了,好歹也愛惜一點自己呀!”遂叫起身賜坐,接著方才的議題道:“殿試的事再也不能拖了。北京這麽冷,有的窮讀書人沒法過。這麽著,叫禮部查一查,有住不起店、住在廟裏的貢生,每人資助五兩銀子。有南方廣州福建來的,必定沒有帶棉衣棉被,從軍需庫裏支取一些散發了。你們知道,這裏興許就有將來的將相,凍死在這裏,豈不罪過?”

    和弘皙挨身坐著的鄂爾泰忙道:“主子想得周到,依奴才看,昨晚查抄七司衙門,有五六千兩銀子,被服、柴炭這些東西也不少。不如把這些分別發給窮貢生,倒省了許多事。”訥親立刻反對,說道:“還是照主上的旨意為好。查抄的東西本來就亂,直接拿去賞人,連個賬目也沒有,往後遇到這類事,成了例就不好了。抄的東西該入庫的入庫,賞的東西該出庫的出庫,規矩不能亂。要杜絕小人們從中作弊。”弘皙這才知道真的出了大事,頭“嗡”地一聲漲得老大,口中嚅動著:“……抄了?……”

    “殿試的事定在十月二十六吧。”乾隆帶著揶揄的目光望著木偶一樣的弘皙,自顧說道,“就由弘曉和弘皙主持,訥親監場。往年每年殿試都有凍病的,今年叫禮部,每人給一個銅手爐,熱水隔時添換,至於殿試題目,朕屆時再定。你們看如何?”幾個大臣立刻趨附頌聖,異口同聲讚稱。乾隆笑問:“弘皙,你怎麽一言不發呀?”

    “啊?啊!”弘皙嚇了一跳,忙道,“主上說得極是,這個七司衙門我早就瞧著不順眼,很該抄掉它!”一句話說得幾個大臣無不愕然。

    乾隆格格一笑,說道:“你是一心以為鴻鵠之將至啊!殿試的事朕不敢叫你操心了。”弘皙臉色漲紅,說道:“七司衙門其實不是臣的疼癢。不過,弘、弘普、弘昌他們都是兄弟,乍聞之下,驚駭莫名。求主子網開一麵,多少給些體麵。您知道,七司衙門裏作養的可都是皇族子弟啊!”乾隆哼了一聲,說道:“是子弟兵!這子弟兵放在宮掖裏,朕自然有些心障。你替他們求情,是情分中的事。弘、弘昌、弘普昨晚都被從熱被窩裏拉了起來,已經囚在宗人府,等著內務府慎刑司拷問了。求情,如何對待國法呢?如若事涉於你,又有誰來為你求告呢?”

    “皇上!”

    “這一聲叫得好響。”乾隆咬牙尖刻地笑著,“你幾時心裏真正拿朕當皇上看?朕實話告訴你,昨晚弘普、弘昌什麽都招了。算什麽硬骨頭?連三十皮鞭都經不起!”

    弘皙再也坐不住,身子一軟就勢趴跪在地下隻是叩頭,一句話也迴不出來。

    “人真是奇怪。”乾隆站起身來,在暖閣和殿中漫步,沉思著,像是自語,又像是申斥:“聖祖爺廢你父親的太子位,廢了兩次!第二次明發詔諭,‘有敢言胤疾病痊好,可重為太子者,朕即斬不赦’——這是明發聖諭,不是密室裏的話,通天下皆知,惟獨你怎麽忘了。先帝爺人說刻薄,可偏偏是先帝爺寬釋了你父親,不避諱,不稱臣,死時以太子禮安葬。朕以寬仁待天下,封你為親王,奔走在禦前。你居然又想起來你父親本是太子,這個養心殿、那個太和殿該是你的!”弘皙臉色像香灰一樣難看,叩頭時渾身都在顫抖,結結巴巴說道:“臣、臣……臣沒有這個心……真的,真的……”乾隆根本就不理會他,繼續說道:“唉……朕的心太仁了,仁得有些迂了。迂得天下臣民都以為朕連雞都不敢殺!——楊名時是怎麽死的?”乾隆突然走近弘皙,站在他的身旁,用不屑的神氣看著抖成一團的弘皙,說道:“你不用害怕,楊名時的死與你沒有直接關聯。但你和他們一夥,你知情不舉!他們商議這事時,河邊說話,水裏有魚聽!就是山西的薩哈諒一案,朕也不想細查。若查的話,恐怕在座的有些人難承其罪!”他突然神經質地爆發出一陣大笑:“上蒼,你叫朕以仁孝治天下,對這樣豬狗不如的人,能仁麽?孫嘉淦上三習一弊書,要朕親君子摒小人,倘若朕身邊都是小人,沒有君子,又該怎麽辦?孫嘉淦說要破心中賊,這何其難也!”

    他這樣一說,把在座的所有人都掃了進去,訥親、鄂爾泰、弘曉、允祿誰也坐不住,都一齊跪了下去,弘曉叩頭道:“皇上這麽說,真使臣無地自容,臣在京辦事不留心,自應——”

    “朕這就要說到你。”乾隆惡狠狠獰笑道,“你哪裏是什麽‘辦事不留心’?你是個濫好人!十三叔是聞名天下的俠王,怎麽養出個你來?你在上書房,又在軍機處,弘昌是你親兄弟,他胡作非為,你是聾了,還是瞎了?楊嗣景吞的信,說你授意寫的,朕還可不信,但弘、弘昌、弘普這三個惡種行跡詭秘,又不是一天兩天,你可曾有一句話製止他們?可曾密奏過朕?”弘曉聽得渾身出汗,“砰砰”以頭碰地,一句話也迴不出來。允祿忙叩頭道:“皇上,臣是管著東宮的,確有失察之罪——”

    乾隆憤怒地一擺手,喝道:“你住口!好輕巧,你隻是‘失察之罪’?你害的是情思不振的病!弘他們真正想弄的是‘八王議政’,這也正合你的心,心照不宣一拍即合。朕不讓你進軍機處,你就沒想想為什麽!”

    鄂爾泰和訥親從來沒見過乾隆如此震怒激動,原想溫語勸慰幾句,兩個親王一開口就被罵得狗血淋頭,他們也嚇得心頭怦怦亂跳。一時間大殿裏的太監宮女都呆若木雞,滿殿裏隻聽乾隆怒吼:“什麽‘八王議政’?真要是好製度,聖祖為什麽廢了?為什麽上三旗直轄於皇帝?為什麽先帝爺剝掉他們所有鐵帽子王的兵權?想的可真如人意——先‘議政’,再逼宮!好啊!他們不都在奉天麽?把他們‘請’來,朕給他們‘政’讓他們‘議’!他們有那個膽量嗎?你們說!隻要有一人建議,朕這就下旨!”

    他發作了一陣,鬱積的氣消了一些,慢慢迴身坐在炕上,將手一伸,卜仁忙幾步上前將一杯奶子遞給他,小心翼翼地說道:“主子,奶子熱,主子慢著點用。”乾隆呷了一口,說道:“看來你們還有羞恥心懼怕心。有這個心,就還可救。朕寬恕了你們,起來吧!”

    “謝恩!”允祿、弘曉、鄂爾泰和訥親叩頭起身,已是人人汗透重衣。隻有弘皙伏在地下,泣聲說道:“臣罪尤重,求皇上誅戮,以謝先帝。”

    乾隆望著這位瘦骨嶙峋的哥哥,從康熙五十一年就隨父被囚禁在高牆裏,一輩子幾乎就在牢獄中度過,不禁感慨萬端。他打心底裏歎息了一聲。正尋思著如何發落這件事,王廉進來稟道:“張廷玉已經進來,正在垂花門外候旨,主子見不見?”乾隆冷笑道:“你好大的忘性!張廷玉是特許不遞牌子、劍履不解的,宮門隻要不下鑰,隨時都能見朕的!”

    “紮!”王廉背過臉一伸舌頭,輕手輕腳去了。稍停便聽張廷玉咳嗽聲,乾隆溫和地說道:“衡臣,進來吧!卜仁、卜義,你們扶著老相國坐到這邊瓷墩上!”

    張廷玉在兩個太監扶掖下顫巍巍坐下,笑道:“奴才是老了,原想著早點進來,竟沒掙紮起身來。年輕時跟聖祖爺,一熬三四天不合眼也無所謂。昨晚遲睡了一會兒,今兒就支撐不得。”乾隆笑著命人賜張廷玉參湯,說道:“這是舊話重提。朕還是那句話,不放你歸山。能做多少算多少。他們——今兒挨了朕的克,這會子正議如何處置這個七司衙門案呢!”張廷玉沉吟片刻,問道:“鄂爾泰和訥親是什麽意見?”

    “老中堂,”訥親揩了一把汗道,“我隻忙著反省自己,還沒顧著想這事呢!”鄂爾泰曆來和張廷玉心性不合,見他賣深沉,更起反感,咳嗽一聲,揚著臉不言語。

    張廷玉皺眉歎道:“七司衙門的事老奴才也早知道。但奴才實在也沒把它當迴事,求主上體諒。現在奴才仍不覺得是件了不起的事。”他這一語既出,眾人都是一驚,這和乾隆方才的咆哮大怒比照,懸殊實在太大了,連伏在地下的弘皙也不禁偷瞟了張廷玉一眼。乾隆卻不生氣,問道:“這是怎麽說?”

    “七司衙門裏都是金枝玉葉,”張廷玉侃侃陳詞,“不好管教是真的,要是真刀實槍做大事,恕臣無禮,也隻是烏合之眾;要做小事,他們又不屑於做。說到底,什麽事也做不成。這是一。說到八王議政,那是大清未入關前的祖製,《呂氏春秋》裏說‘上胡不法先王之法?’答曰‘為其不可得而法’!情勢變了嘛。請主上看這副聯,‘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這就是今日形勢。就算是八位世襲罔替王爺有這個心,也未必有這個膽。當時是八王共主朝政,君上難以專權。現在是一道聖旨就能革掉他的鐵帽子。帽子是鐵的能傳兒孫。頭,卻是肉長的,一刀就沒了,帽子和頭比起來,似乎還是頭要緊,最要緊的是第三條,主上登極,以寬為政,天下歸心,朝野賓服,內外沒有不和之相。我不是阿諛主上,眼睜睜看著大清極盛之世將到,別說正人、安分良人,就是亂臣賊子也要有個‘乘時而起’的機會,壓根就沒那個機會,既不占天時、地利,也沒有人和。何須把這小小七司衙門看得那麽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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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這裏,乾隆已是笑了。餘下幾個人也都笑,隻有弘皙笑不出,心頭愈來愈沉重。張廷玉話鋒一轉,又道:“方才說的是行,若說到心,弄這個七司衙門的人其心可誅。奴才自問,奴才的心也可誅。奴才是想等一等,看一看這個衙門到底葫蘆裏裝什麽藥,破綻出來,一網可以擒盡。主上仁德,消弭於初萌,定亂於俄頃,拯救了不少龍子鳳孫免陷入滅族之災。臣昨夜一晚輾轉,推枕彷徨,其實就為自己當初的存心不安;臣身無罪,臣心可殺。乞主子聖鑒燭照。”說罷垂頭不語。張廷玉這番話說得涇渭分明條理明晰,下邊又說得誠懇痛切戮心切肺,自責中又帶著頌聖,連帶著又暗示不必嚴懲七司衙門案子,幹淨得四邊潔如明鏡,纖塵不染。連鄂爾泰也由不得暗中佩服:“這漢狗老匹夫,虧他怎麽想出這番奏對!”

    “百行孝為先,論心不論事,萬惡淫為首,論行不論心。”乾降說道,“移孝為忠,張廷玉可算深得此中三昧。”他看著弘皙皺了皺眉頭,“起來吧,朕寬恕了你。”

    弘皙艱難地爬起身來,此刻真是羞愧交加,恨不得有個地縫兒鑽進去,剛要謝恩,乾隆卻道:“你為群小所誤。不論你心裏怎麽想,這事已為國法難容。摘去你頭上的東珠,以示懲戒。弘曉停俸。什麽時候有功於社稷,朕再加恩賞。十六叔,想到你,朕心裏很難過,但論叔侄,朕小時常在你跟前繞膝玩耍,不忍加罪給你啊!”他的眼圈紅紅的,淚水似乎就要湧出,忙拭了又道,“然而法之所在,不以親王、庶人有所異同,朕不能不稍加警戒。閉門思過三個月,然後照常辦差。”說罷對張廷玉和訥親道:“親者嚴,疏者寬,對你們就不追究了。”

    “謝恩!”眾人一齊伏下身子。

    乾隆也站起身來,傲然望著遠處,說道:“弘為首惡,宗室敗類,著永遠圈禁。弘普助紂為虐,罪無可,削去他的貝子爵位,降為庶民。弘昌——唉,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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