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管家被打得就地一個磨旋兒,愣著看了半晌才認出是寶親王,忙不迭翻身跪倒,搗蒜價磕頭道:“小的是有眼無珠!沒瞧見王爺您老人家……小的吃屎長大的,千歲爺千萬別計較……小的這就進去報……報……”

    “滾起來!”弘曆被他這幾句不倫不類的話逗得一笑,順勢踢了一腳,問道:“尹泰睡了沒有?”“沒沒……沒呢!”管家起來道:“有位陳老爺來拜,正在……在花廳說話兒……”“前頭帶著路,”弘曆道,“給我們掌著燈!”

    “是是是……”

    那管家又磕了個頭,屁滾尿流跑去,親自掌了個玻璃球燈,一邊殷勤帶路,口中念念叨叨說道:“其實老相爺心裏很親尹老爺的,甭看說話狠——這邊拐彎,千歲爺走好,這是道月洞門坎兒——隻我們老爺子生就的孤拐脾氣,他見了我們哪個爺也都是臉拉得老長,我們都嚇得躲得遠遠兒……”說著已穿過一道籬笆花牆,便聽北邊書房側西花廳有人說話。尹繼善驀地一陣緊張,竟站住了腳。弘曆一把拉了他冰涼的手,挑簾便進了花廳,卻見是陳世倌和尹泰一處盤中放著瓜果,二人正下大棋下得入神。

    “將!”尹泰一匹“馬”臥槽過去,聽見有人進來,不耐煩地說道,“跟你們說過,我要和陳大人下棋,不過東院去了,怎麽又來了?”陳世倌將士角炮別了馬腿,笑道:“閫令大於軍令嘛。你是我朝的房玄齡。告訴你們大太太,老陳今晚不走了,明兒打一副銀頭麵謝他——當頭炮給你架起,你歪老將吧!”尹泰死盯著棋盤,口中道:“不一定歪老將——張氏,茶涼了——快換!”

    弘曆見這一老一少棋癮如此大,不禁好笑,正要說話,一個中年婦人在外答應一聲,端著茶盤進來。她一眼瞧見尹繼善站在一邊,頓時驚得渾身一顫,竟僵立在地。尹繼善麵無人色頭顫身搖,叫了一聲“爹,娘!”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王爺!”兩個棋友這才轉臉,見弘曆似笑非笑站著,忙亂局起身伏地請安。尹張氏忙也捧盤陪跪。尹泰磕頭說道:“再沒想到王爺夤夜來到臣府,上午臣陪駕去吊祭先太子,原想見見四爺。後來張五哥說四爺忙大事,連張廷玉都見不著,隻好罷了。”

    弘曆一把拉起跪著的尹繼善,命眾人都起來,笑著坐了,說道:“剛剛從暢春園下來,半道兒碰見繼善。他說他去了清梵寺給十三叔請安,要迴驛站,我說我要去老尹相公府借書。你又不是欽差大臣,泡那個驛館幹什麽?論忠也不在這上頭,就拉了他迴來。陳世倌,幾時進京的?”一邊說話,命眾人都落座。

    “奴才今早時來的,解了一百多萬兩銀子交了藩庫。”陳世倌笑道,“李製台和範時捷都有信給爺,原說到王府的,路上碰見尹老,說四爺忙得不著屋,就拉了我來下大棋了。”他們說話,張氏早已悄悄退出去,又重沏了四杯茶端來,依次給弘曆、陳世倌、尹泰置茶,到尹繼善時,尹繼善卻先起身一揖,又長跪在地雙手接過,張氏向眾人福了兩福,低頭退到一邊垂手聽招唿。

    弘曆這才留心到她,上下打量時,不過四十三四歲,白皙的圓臉上已爬上細細的皺紋,嘴唇略顯厚一點,左唇下還有一顆殷紅的美人痣。她穿著一身青布衫,靛藍褲邊滾著杏黃梅花邊,漿洗得幹幹淨淨,低著頭一聲不言語。弘曆極細心的人,立時意識到了什麽,便問:“繼善,怎麽行這個禮?”

    “迴王爺。”尹繼善膽怯地看了尹泰一眼,說道,“她是繼善的生母張氏。”

    弘曆陳世倌立時一怔,忙也起身向張氏一揖。弘曆故作驚慌,連連說道:“我們太粗心,請夫人原諒!這是下人們侍候的差使,小王斷斷不敢當——夫人,請坐!繼善,你愣什麽?快給你母親搬座兒?”尹繼善早已起身,雙手端了個繡花墩,放在尹泰身邊,輕聲道:“娘——您坐著歇歇……”張氏一句話沒聽完,已是滴下淚來,連連後退,對尹繼善道:“二老爺,我不是這牌名上的人,這怎麽使得?”

    尹泰的臉漲得血紅,勉強笑道:“王爺賜你坐,你就坐唄!”張氏向丈夫一躬,才斜簽著坐下。弘曆裝作沒看見,輕鬆地一笑,對陳世倌道:“你尋我迴事兒,迴什麽事?”

    “迴王爺。”陳世倌也被弄得渾身不自在,歉意地看了一眼尹泰和局促不安的張氏,說道:“我這點事說公不公,說私也不算私。來京前,李製台準了我七天假迴海寧看了看,我們家鄉苦啊!那裏不像蘇北,一個人隻頂不到二畝田,又沒有荒地可墾。一人不耕數人受饑,一人不織舉家無衣!前年又被了水,去年元氣沒有恢複過來,因各地征糧,那裏的米漲至四錢二分一鬥。”說著,他的淚水已經湧了出來,“這不過是一州之地。我來求四爺可憐我家鄉爺老,能不能免了今年的賦?我替他們給爺磕頭了!”說著離座便叩下頭去。

    弘曆沒想到是這麽個題目,見眾人尷尬,也想借此緩鬆一下氣氛,因笑道:“這麽點子事,你跟戶部說一聲,省裏又有李衛尹繼善,還作不了主?”陳世倌道:“我們那裏都在設義倉,一是國庫,二是義倉,無論如何不能短,是李製台下的嚴令,誰辦不下來就撤差,誰不肯辦就換肯辦的去。我去問戶部,戶部說短一兩糧寶親王也不依,所以迴過來還得求您。您鬆鬆手,漏幾粒米,就夠我們海寧人足家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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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好了,你甭難受。”弘曆笑道,“我答應還不成麽?”說著起身到書案上扯過一張紙,寫了幾行字交給陳世倌:“你拿這個交給征糧司收他們照辦就是。”

    陳世倌喜得眉開眼笑,弘曆已經站起身來,看著書架搜尋了一會兒,抽出一本《宋元學案》挾了懷裏,笑道:“我也該去了。世倌也是吧!叫人家爺娘父子們坐一會兒說說體己話兒。後個兒你壽誕,我親自過來拜壽!”尹泰兩道壽眉抖著,臉上似乎不笑,也說不清是悲是喜,還要起身送行。弘曆說聲“不必”,已和陳世倌相跟而去。

    “阿爹!”尹繼善看了一眼早已站起身來的母親,忍著心裏酸楚迴身一揖,“您老人家七十大壽,恰恰兒子進京述職,這是天教我們合家團圓,真是不勝之喜!吏部馬堂官給我去信,哥哥的事也辦下來了,補了江西鹽道。我給他迴信,我在南京,哥子在江西都離北京太遠,您已是古稀之年,大太太也望六十的人了,能好給我哥哥補到天津或保定,來往和爹娘見麵方便,也能代兒子盡孝……”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親娘,“老馬迴信說,天津道出缺,可以換過來。不過江西鹽道是要缺,天津道是瘦缺,叫我再商量一下。請阿爹和大太太商議一下我給他迴話。兒子急著迴來,也為這件事。”尹泰滿是皺紋的臉似乎舒展了些,說道:“這也算你一份孝心。其實我心裏,你哥兩個都一樣,並不偏哪個向哪個。隻你如今已經官居極品,你哥哥科場蹭蹬,官運也平常,未免多替他操些心就是了。”

    尹繼善見這位嚴父沒有發怒,心下稍覺寬慰,從袖中取出幾張紙雙手捧上,說道:“這是兒子給阿爹帶的壽禮禮單。”張氏忙過來接住轉交給尹泰,就在母子手一觸的一刹那,尹繼善仿佛覺得母親的手熱得發燙,心裏又是一緊,問道:“二姨娘,您身子不舒服?”尹泰也道:“我也瞧著你臉色不好,何必這麽熬著?你歇去吧。叫五姨娘她們不拘誰在這侍候,都是一樣的。”

    “不不,我沒有病!”張氏忙道,“是方才捧著熱茶,手暖得燙了些,別的姨娘早歇了。我在跟前侍候老爺子!”說完,好像生怕尹泰再趕自己走,擰了一把熱毛巾遞給尹泰,徑站在尹泰身後,輕輕替他捶背,隻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淚水直在眼裏打轉轉。尹繼善迴避著母親的眼神,說了自己任上的情形,弘曆在南京與自己的交往和皇帝對自己的幾次嘉勉。說著說著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便道:“皇上待兒子真是恩高如天,還問及母親的安來著,就是娘姨,皇上也關懷著——娘,您別總那麽站著——”不知怎麽,膽子一乍,竟親自搬了張椅子拉過母親,說道:“阿爹也說了不讓您勞累,您就坐下歇歇吧!”又迴身喊道:“來兩個丫頭,給老太爺捶背打扇!”

    尹泰被尹繼善這一連串大膽的舉動弄得一怔,旋即大怒。他在外麵待人接物溫厚親切,極有涵養容量的,就是比他低五六品的縣令縣丞,也是揖讓謙恭,但一迴家就成了皇帝,除結發大太太,別的人一概都是“奴才”。大太太範氏是他隨康熙西征,運糧路上認識的一個鏢局家姑奶奶,一身武藝,被蒙古兵包圍時冒著箭雨背著他逃出重圍,康熙指婚成配的。他當二品官時,太太已經封了一品誥命。初婚也還“平等”,太太生了八子,他又納了幾房妾,就恩愛猶存,平等全無,成了舉朝皆知的“房玄齡”?。他本來也喜愛這個二兒子溫文儒雅風流倜儻,但無奈張氏卻是“樂戶”?出身,根本沒法和“樊梨花”似的巾幗誥命相比。偏生的大太太養的兒子名位不顯,又加上他自己的侯爵是在詔封尹繼善為巡撫時附筆加上的,顯見是沾了尹繼善的光。尹繼善不到三十歲斬將奪關直上青雲,做了封疆大吏,但大兒子快五十的人了,當個道台還要投門路說人情……這些諸端,他越發地壓製張氏,一來為夫人息火,二來也防張氏倚兒之勢壓倒眾人,三來自己心裏也略覺好受。眼見尹繼善如此舉動,尹泰心中的火一躥一躥,用“相臣度量”壓了又壓,終於還是忍不住,冷笑一聲,說道:“你不要坐不安,有道是母以子貴,你自然是要上台盤的!繼善,你如今官做大了,也曆練出來了,學會了叫你爹難堪了!”

    “迴阿爹!”尹繼善臉色雪白,卻不肯服低,隻長跪在地,說道:“兒子並不敢非聖無禮。母親站著侍候老太爺是應該的,但我瞧母親氣色似乎有病,老太爺自己也說了的。禮有經亦有權?,兒子跪著代母親侍候老太爺,如何?”

    尹泰被兒子堵得一怔,他也是個大理學家,無論情、理,兒子做得無懈可擊,說得天衣無縫,真也無從辯駁,因又從別處挑剔:“我不指這個說,我問的是你的心!”

    “兒子問心無愧。”

    “我當年隨先帝爺出兵放馬,那時還沒有你。我隨今上伴讀東宮,和皇上敲棋吟詩,你還穿著開襠褲!”尹泰的話刀子一樣犀利,“沒有我哪有你,沒有我之昨日,焉有你之今日?你阿爹什麽事沒見過,什麽事想不清爽?你以為我不知道寶親王來意?——你本來孝順有加,我怎麽也想不到,你會請一位王爺來壓製你的老爹——”他一口氣噎住,立時猛烈地咳嗽起來。張氏和尹繼善都一躍而起,忙不迭地給他捶背端嗽盂,口中隻是勸他別多心。

    尹泰卻不領這母子的情,喘息略定便推開二人,說道:“作民依朝廷王法,咱們家有自己的規矩家法——你們好自為之!”竟一甩手去了。

    “兒啊!”張氏聽尹泰腳步去遠,一把攬過尹繼善,“你——你叫娘說什麽好?你心疼娘,還用這麽說,這麽做麽?娘在一旁站著瞧你,心裏也是熨帖的,何必在乎這些擺樣子的東西?你在家還好,可你終歸還要南京去的。我的不懂事的兒啊……”她渾身都在抽泣顫抖,伏在兒子堅實的肩頭,仿佛一鬆手兒子就會突然消失似的緊緊抱著,一隻手輕輕打著尹繼善的背。

    尹繼善也是淚流滿麵,抽著聲氣道:“娘,你兒是個有種的,有聲氣有膽量也有學問。我肩頭挑得起!你一點也不用怕。大不了我接你到任上,我叫你享盡人間清福!”

    “你爹要不依呢?”張氏兩手緊緊扶著他肩頭,“老爺子那倔性你曉得的。”

    “他不肯也得肯。”尹繼善想到雍正對自己的信任親情,篤定地說,“我準能把你接到南京。這麽著苦熬,萬一……我一輩子都難受。”

    母子二人正又哭又說,忽然聽到花廳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是高無庸闖了進來,說道:“尹大人,有旨意。”尹繼善忙起身,對母親道:“兒子接過旨還迴來。”

    “不,不單你接旨。”高無庸看了看一臉可憐無告相的張氏,說道:“還有尹泰和尹泰的範夫人,還有張氏一同接旨!在前院正廳,快去!”說罷匆匆先去了。

    子母二人愕然相顧,一陣慌亂過後,張氏便忙著翻衣服,尹繼善道:“娘,您甭打份。旨意叫您去,就定必有您的話。您穿得再好,比得及大娘麽?”說罷雙手扶著母親來到前院,已見滿院都是燈燭,內務府的人站得滿階前都是。合府大小家人慌得拾爆竹似地備酒送茶前後亂竄。尹繼善見母親一臉迷惘,一邊小聲安慰,扶著進了正堂,早見香案已經擺好,尹泰冠袍履帶齊整,“樊梨花”鳳冠霞帔凝立在側。二人似乎都有點心神不定的樣子,見他們進來,尹泰淡淡說道:“你們也站過來吧。”尹繼善這才看見是當今皇帝的十七弟毅親王允禮前來傳旨,忙和母親挨身站在尹泰身後。那張氏幾時經過這種場麵,瑟瑟抖著站不穩,隻靠著兒子勉強站定。

    “接旨人已齊。”高無庸給允禮打了個千兒,說道,“請王爺宣旨!”

    允禮點了點頭,高無庸立刻退下,轉眼之間便又上來,雙手捧著一個金盤,盤上放著一套輝煌華麗的一品誥命服飾,還有兩個黃燦燦亮閃閃的頭號大金元寶放在盤邊,誥命服上壓著一頂鏤花金座朝冠,三顆榛子大的東珠中間攢一棵櫻桃大小的紅寶石,顫巍巍的在燈下灼灼生光——這套行頭闔府都知道是正室夫人範氏的得意之寶,怎麽又遞來一套?——此刻,外間廊下仆夫長隨丫頭老婆子裏鴉鴉站了三四百,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場麵,靜得一聲咳痰不聞。允禮此時才到案前南麵而立,卻是口宣諭旨:

    “有旨:尹泰、尹繼善、範氏、張氏聽宣!”

    “萬歲!”

    四個人一齊叩下頭去。

    “尹泰相從先帝有年,卓有勞績,輔佐朕躬,恭心慎事,乃朕之心膂大臣。”允禮輕咳一聲,接著背誦,“且尹泰訓子有方,有子如尹繼善者秉公畏命,懷誠事主,廉能愛民,封疆江南以來於我朝諸軍國要差辦理妥善,不愧古之名臣。朕思子貴父榮之義,已屢有加恩。父子並為同朝柱廳之臣,乃亦爾家之福也。然非有張氏,則無尹繼善,無尹繼善,則尹泰之勳名焉得如此之顯?是張氏之相夫教子功亦不可泯。今繼善已貴,其母仍忝青衣之列,甚有乖於母以子貴之禮。前已封誥尹泰之妻範氏為鎮國將軍一品誥命,今遣毅親王允禮持冠傳旨,即著張氏謹受誥詔,同為鎮國將軍夫人,賜一品誥命服色。爾其受之隨子赴任,毋負朕望。欽此!”

    四個人一齊怔在當地。

    “恭喜尹老相公,範夫人。”允禮滿麵笑容,又向尹繼善一拱,“恭喜張夫人,繼善公!”因見四人僵跪不動,詫異地問道:“怎麽,你們不奉詔?——我可是自帶酒筵要在此飽醉而去的呀!”

    尹泰左右看看,似乎有些茫然,身邊的三個人都低著頭,各人心裏什麽滋味他心裏雪亮。但這種絕不可能的事居然此時真真實實地出現在自己身上,他無論如何也適應不了。恍惚之間,他叩下頭去,說道:“老臣謝恩!”他這麽一開口,尹繼善三人也都參差不齊地叩頭含糊不清地謝恩領旨。

    “這是天大的喜事,小王今日好高興!把我帶的席麵抬上來,我陪大人和二位夫人高興!”因見範氏和張氏癱在地下都沒有起身,徑上前一把挽了張氏。那尹繼善何等聰明之人,疾步上前雙手扶起軟得麵條似的範氏,徑是尹泰坐了主席,兩個一品誥命分坐兩旁,允禮親自開樽相陪,尹繼善按捺著激動得要跳出腔子的心,轉桌兒斟酒。尹泰是惱中帶著對浩蕩皇恩的感激。範氏是羞中帶怒加著對張氏的妒忌和聖命不測的畏懼,張氏則是悲喜恐惶如對夢寐迷惘無主。允禮卻是覺得有趣高興,興味盎然。四個人各懷天差地別的異樣心思同席相坐,都是來酒即飲,舉杯即幹,不足半個時辰,都已玉山傾頹,爛醉如泥。尹繼善侍候他們各自安歇了,也幾乎癱倒在地。幸是他心思還算清明,替熟睡的母親打了一會扇子。叫丫頭過來替著,伏案提筆,挖空心思地給雍正寫謝恩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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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此刻卻在光火。聽了弘曆傳來的“閑話”,他立命將弘時和弘晝都召來澹寧居。依著雍正的意思,還想叫方苞這個“老給事中”,同時叫進孫嘉淦來細問,卻是弘曆攔住了,說道:“這都是宮闈裏的細事。就是假的,也是無形消弭了的好。隻可兒子遇時,套著話問來由——不過看樣子,就是不問,孫嘉淦似乎也要密奏皇上的。依著兒子,就兄弟們這裏問一問就是了。”

    “就是四哥說的。”弘晝揉著惺忪的睡眼說道,“這種事曉得的人越少越好。咱們先就自驚自怪的,反倒叼登大了。家醜不可外揚嘛!”他是被人從被窩裏叫起來的,臉上還帶著睡相。弘時聽他說得極不得體,瞧著他的樣子真想笑,隻低著頭裝作不聽見。雍正素來威壓百僚,性冷如冰,極挑剔的一個人,偏偏對弘晝這個小兒子異樣寬容溫和,隻瞪了他一眼,說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麽!朕有什麽‘家醜’不可對人言?這是有人刻意造謠!原來隻在京師,好嘛,現在扇到平頭百姓那裏去了。捉住為首的,朕必處他極刑!”

    弘曆方在沉思,弘時說道:“阿瑪說的極是,這不是無根之謠。有些宮闈裏的事外頭人捏造不來的。皇上孜孜求治,累了一身的病,有人心懷叵測,還在百姓中這樣傳言,真可令人發指痛恨!”弘晝立刻反駁,說道:“三哥,我們都是皇上的兒子,‘痛恨’還用說?現在不是商量恨不恨的事,是商量辦法!像太後薨逝的謠言,十足的是宮裏太監嚼舌頭——不不,這不叫嚼舌,純粹的捏言造釁亂政欺主!”

    “高無庸!”弘晝一語提醒了雍正,他提高了嗓門叫道,“你進來。”

    高無庸就守在殿門口,他從來沒見這爺四個半夜三更聚在一處說機密,連引娣都支開了,心裏忐忑著隻覺得像要出大事。猛聽雍正一叫腿一顫,忙顛著步兒跑進來,說聲“奴才在”,便跪了下來。

    “嗯……”雍正卻覺得一時無從談起,板著臉沉吟良久,說道:“你雖然不是六宮都太監,位份不高。但你朝夕跟朕侍候,其實比都太監還要緊。”高無庸忙叩頭,說道:“這都是萬歲爺的抬——”“不說這個,”雍正擺手止住了他,“朕有時接見大臣,隻言片語的怎麽就傳出去了?”高無庸頓時慌了,連連碰頭道:“奴才是兩代主子使出來的人,曉得主子的規矩,怎麽敢在外頭犯老婆子舌頭?有時外官希圖奴才傳話,能早點覲見,塞給奴才一點紅包兒接了是真的,再大點的壞事奴才沒那個心,也沒那個膽……就是這殿裏侍候的,也都還規矩……”

    “規矩?”雍正冷笑一聲道,“甘肅布政使調湖南,他本人怎麽就先知道的?”

    “迴萬歲!”高無庸越發驚慌,磕著頭苦著臉道,“那事兒已經發落了,是秦可兒傳的,已經攆到了打牲烏喇去了……不幹奴才的事……”

    雍正沒來由叫高無庸進來,見他嚇成這副模樣,不禁一笑,倏地又收了笑臉,說道:“近來宮禁不嚴,門戶不緊,有些不該外頭知道的事傳出去了!——你不要怕,朕知道不是你。但你有責任!”“是是是……”高無庸揩著頭上的汗連連說道,“奴才明早起來就召集他們訓話,誰敢再犯舌,抽了篾條攆出去!”

    “你說得好輕鬆!泄露宮闈秘事,朕是一定殺他的!”雍正咬著牙,語氣淡淡地說道,“近日之內,朕必定教你們看個樣子。都給我滾吧!”

    弘曆這時才開口說話,皺著眉頭道:“太監們串茶館吹牛犯舌頭是有的,遠播到雲貴川的民間,簡直不可思議。就是五弟說的,也無須驚怪,看看是什麽苗頭再說。如今有些事很怪,撲朔迷離。寧可續密過一點,疏漏斷不可取。萬歲爺是包容天地的人主,似乎也不必為這些閑言煩惱。”他的話其實和弘晝意見相同,“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有的事不能認真,也不能解釋,不然就會越描越黑——雍正當然聽懂了的。但這件事愈是咀嚼,後味愈是不佳。文官武將之間結黨,黨援之中傳謠,可以召集起來痛加訓斥,可以捉來下獄、流放、殺頭。百姓們傳謠,連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可畏的是有的地方已興起白蓮教,屢禁不止有扯旗放炮嘯聚造反的。各地各行也都自有幫會各有勢力,朝廷也沒有當一迴事來控製,也極易為匪人利用作難。想著,雍正問道:“弘曆,你迴京曾經說過,李衛薦了一個叫吳瞎子的跟你,後來他來了沒有?”

    “來了,”弘曆一心還在想著孫嘉淦說的那些可怕的謠傳,不知道這一霎雍正已經動了那麽多的心思,忙一躬身,“現就住在兒臣府裏,教習兒臣些功夫,萬歲想見他麽?”

    弘時突然一陣失望,弘曆公事之餘,和私邸裏幾個男女高手一處練習武藝,他是早已聽說了的,正想著尋個題目說他“私養死士”狠狠地上一次爛藥。如今這麽明白認承,此事算是休矣。思量著,雍正搖頭說道:“朕暫時不要見他。但這些人物黑白兩道都趟得開,江湖民間消息靈動,又把握著一些幫會,要施之以恩結之以義曉之以理加之以威,他們說話辦事,比朝廷方便得多。你先從兵部下個折子,讓他有個明白身分,接見的事以後再說。就像這些謠言,江湖上有什麽動靜,須得讓他留心。”

    “是。”弘曆吃透了雍正心思,忙道。

    雍正端起茶一邊呷著,出了半日神,說道:“你們不要輕看這件事。謠言,小則傷人,大則滅國,朕遇這種事從來不肯輕易放過。弘曆現在管軍務錢糧,能留心政治,這就是有大局。弘時你管政務,瑣碎事千頭萬緒,但有風聞也要及時密陳奏朕。弘晝,朕是看你疏散,身子骨兒也不好,所以把太常寺、太仆寺、鑾儀衛、太醫院這些閑差給你,並不是叫你養老。你怎麽可以任事不問,隻在府中胡鬧?你們兄弟三人秉性才德各有所長,要各盡所長幫著你們的老阿瑪治理這個天下。信這個任那個,你們瞧著是那麽迴事,其實朕的骨肉不就你們三個?你們三個為一體,要從心裏頭和睦這才成事。籬笆紮得緊野狗鑽不進,沒有內鬼,招不來外祟,懂麽?”

    “兒臣們懂了。”三個人一齊叩頭。弘晝道:“兒子一定記住阿瑪的話。其實兒子那裏有點——”他搔搔頭,“有點百無禁忌,倒是人們見了兒子隨便些兒,什麽話都聽得見。像楊名時、孫嘉淦這些正臣,還有些宦場不得意的,宮裏的太監什麽的,兒子都處得好。往後一定多替皇上留心。有大樹才能乘涼,連這都不曉得,兒子還成個人嗎?”

    弘時一臉的鄭重其事,說道:“聖祖駕崩,皇位交接之時那些謠言,兒臣敢斷言,一定是隆科多那個老匹夫造了去的。他現在已經圈禁,但謠言已經傳出去,這種人豈可輕恕?殺掉他,以震懾那些不規之徒,也不失為一法。”“三哥這個想頭不對。”弘晝一臉皮裏皮氣形象兒,半笑著說道:“我倒覺得隆科多死不得。皇上當初繼位繼得光明正大,是八叔——哦不,是阿其那他們在後頭捏造謠言,有事沒事亂攪朝局,殺了他,更死無對證。他活著,不定什麽時候能用得著,能給世人當個見證。”弘曆說道:“五弟這是聰明話。不是你提醒兒,我幾乎忘了。上次允二叔病危我去探望,順便看了隆科多禁所,還沒有走到屋邊就聞到臭氣。看守的兵士悄悄迴我,隆科多大小解都不能出屋。這麽熱天兒,非過病氣不可!三哥,你趕緊換換那群看守的,隆科多罪再大,他前頭還算有功嘛!”

    雍正愈聽愈覺不對,但“不對”在哪裏,他一時也想不清楚,甚至對自己的兒子,他也不能把心思和盤托出。他一口接一口地呷著茶,神色平淡又似有著深深的憂鬱,一直都不言聲。弘時見眾人詞竭,笑著岔開了話題,說道:“父皇料理事情常有出人意料的,多難辦的事也都是歡喜結束。就如尹繼善,他府裏此刻不知怎麽個熱鬧法呢!”雍正這才迴過神來,想象著尹府情形,不禁一笑。三兄弟又湊趣兒奉迎承歡給他說笑話兒解悶,鍾撞十一點子時時牌才恭肅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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