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天黑路遠,從潞河驛到張廷玉邸足走了一個時辰。他是張廷玉的門生,府裏人頭極熟的,見他進來,早有一個二管家笑嘻嘻迎上來道:“我們相爺竟是神仙。料定了您要來!客房候見的大人都攆了,說是李製台要是到了,直接就領進去呢!”李紱一笑,塞過一塊銀子,跟著管家徑往書房去。一邊走,一邊細問:“張相還是四更起床?身子骨兒怎麽樣?梅鳳大公子聽說放了濟南知府?”那管家一一小聲答著,“相公越想越精神,如今勻下來一天睡不到兩個半時辰。梅鳳哥兒原說留到直隸保定的,這是萬歲的特旨,好隨時照應老相爺,老相爺堅辭了。說他在朝為相一日,兄弟們不能留直隸做官。何況李——李大人您當直隸總督,又是他老人家的門生,得避嫌……”一邊說,已到書房迴廊口,管家便站住腳,說道:“裏頭正會議,是我爹在裏頭照應,我不能過去,老爺請自便。”李紱提著氣點點頭,彈冠振衣直趨書房,剛到門口,便聽裏頭張廷玉的聲氣:“是巨來麽?裏頭人多,不要行禮了,靠窗那邊椅上坐了。”

    “是!”

    李紱答應一聲進了書房,果見允祉允祿兩位王爺坐在正麵客位,都穿著朝服,二層金龍頂朝冠和朝珠都放在茶幾上,其餘的人也都穿戴齊整正襟危坐,很像是從朝裏退出來,家也沒迴就趕到相府來的。除了誠親王允祉和莊親王允祿,下首坐著一位一品紅頂子大員,是豐台大營提督德隆阿,一個二品頂戴的武官李紱也認得,叫圖裏琛,如今是九門提督。還有幾位都是內務府的,除了一個叫俞鴻圖的司禮堂官,李紱都不認識,因靠窗邊椅上坐了,用目光和熟人一一招唿。

    “李巨來來得正好,”莊親王允祿正在說話,“你這位總督一到,京師各武備衙門主管也就齊了。我們這些人是今天下午在大內見的皇上。怡親王病得不能理事,晚間皇上還要去看他。嗯……今晚是兩個會議分頭開:一頭在廉親王那裏,幾位旗主聽八哥布置整頓旗務的事;我們這頭也議一下。因為旗務已經七十年沒整頓了,旗人現在不能打仗,也不事產業,這個樣子下去將來都要變成廢物——巨來剛才不在,怕你聽不明白,我這裏先說一下。我們並不要難為這些旗主王爺,是要幫他們有條理地辦好差事。”在康熙皇帝留下的二十個兒子中,允祿排行十六,幼年因為頂撞太子允,挨了大千歲允禔一巴掌,打得耳朵有點背,倒也碩身玉立一表堂堂,因為他忠厚樸訥,一向隻管迎送外藩,兼著一個內務府王大臣的差使,從來沒有在辦事臣子跟前出頭露臉。這番話是專對李紱講,讓李紱“明白”的,可惜言語毫無倫次,雲天霧地的亂扯,聽得李紱瞪著眼,心裏稀裏糊塗,口中隻得應著“是”。誠親王坐在上首,見李紱一臉茫然,忙插口替允祿解釋:“十六爺講得很清楚。整頓旗務是件紮手差使。朝廷準備削減旗務開支,讓旗人自食其力,在京各王府,旗營滿人好幾萬,怕出亂子,八爺因此叫了旗主王爺進京。他們那邊會議整頓細務,政府這邊要嚴密關防督察,防著小人造釁生事。張相請大家來,就為商量這件事。”

    李紱這才聽明白,“這邊”的會議明說是配合允禩“整頓旗務”,其實是為防著這幹鐵帽子王帶領旗人造亂。允禩辦這個差使時起時伏若明若暗已經幾年,李紱原也沒看在眼裏,以為不過是安頓無差無業旗人生計的政務,至此才意識到這是絕大國政,而且連帶著雍正皇帝與允禩二人近二十年的黨爭。想到潞河驛戒備森嚴殺氣騰騰的關防布置,李紱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因躬身說道:“二位王爺的訓誨臣已明白。臣是漢人,對這裏邊的製度不清楚。要派什麽差使,王爺們和相爺另要交待明白,我努力去做就是。”

    “你的差使有兩項。”張廷玉滿意地看看自己的得意高足,“一個順天府鄉試,由你主考,這裏頭盡有旗人子弟,防著他們在裏頭煽動士子鬧事。京師防務有圖裏琛畢力塔二人各按防區關防,你是直隸總督,本省軍務也是你職分,要留心直隸幾個旗營動靜。有串連的,行動詭秘的要隨時查拿隨時舉報。你每隔一天到清梵寺見見十三爺,十七爺也在那裏,匯報各旗營整頓情形。有喜報喜有憂報憂,這就是你第二個差使。”允祉笑道:“衡臣相公這一曲劃就明白了,我和十六弟主持內廷禮儀。上次八弟和我說,按先朝製度,皇帝和旗主王爺隻有上下座之分,不行君臣大禮。我說恐怕不行,如今允祥也是世襲罔替的親王,平素相見是一迴事,略莊重點的場合還是行三跪九叩的大禮。後來我沒問允祿,不知老八你們是怎麽說的。”

    允祿咽了一口唾沫,說道:“記不得了。記不得議這件事。八哥說要整出個條陳,幾個王爺一道兒見皇帝,把條陳變成諭旨明發天下。我倒是請示過萬歲,萬歲一聽就笑了,說‘什麽三跪九叩,二跪六叩的,這不是件了不起的事。要緊的是把旗務辦好,旗營要能打仗,朝廷要用得靈,旗人要能生業,戶部能免些開支,又免了他們無事生非荒唐嬉戲,就是行鞠躬禮朕也是無所謂的’。”張廷玉道:“我隨聖祖爺幾次東巡奉天,王爺們見駕有行三跪九叩大禮的,也有聖命免禮的。在承德,王爺們見皇上也都隨班免禮的。這次是在北京,君臣分際久別朝覲我看必須行三跪九叩大禮。禮,可不是小事。那是區劃、分別;那是道理。”允祿舔了一下嘴唇,說道:“那,那就照張相的章程辦。”

    “這事等皇上召見時現定不遲。”允祉一笑,站起身子說道,“我還要到清梵寺,老十三的症候不好呢!你們接著議。也不要一味怕亂子,別在小事上打轉轉。議大政,照皇上的旨意把旗務弄好是正經。”他不疼不癢又說了幾句便含笑離去。眾人起立等他出去才又坐了。圖裏琛見張廷玉麵帶憂鬱隻是沉吟不語,笑道:“張相,您放心,不會出什麽亂子的。鐵帽子王帽子是拿的,頭不是鐵的。如今旗營和漢軍旗都用朝廷錢糧,又不是吃的旗主的俸祿!他們乖乖照朝廷主意整頓旗務萬事俱休;要生別的妄想,隻要主子一道旨意,兩個時辰我就能把他們逐出京師,要他們的頭更省事!”

    張廷玉擺擺手道:“這話還用你說?我最怕你這樣想!我要的是順利整頓。幾個王爺安富尊榮,其實就坐鎮在北京壓著各旗牛錄把錢糧減下來,把田土分下去租賦定住了,這個差使就算圓滿。怕就怕有人挑唆著生出別的事,本來清理吏治田賦製度已經弄得我們四腳朝天了。朝局要越穩越好。”李紱一聽便知,自己這位老成持重的師相一片佛心,想保全允禩一幹王爺平安;因笑道:“這不是一廂情願的事,圖大人這裏磨刀霍霍,也是為有備無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就說不得了。”圖裏琛向李紱投過一絲溫存的目光,撫著左頰上一道長長的刀疤微笑道:“巨來大人這是知心之言。不過我畢竟是廝殺漢出身,喜歡痛快處置。”

    “最好不要翻臉。”允祿不安地看了張廷玉一眼,“翻了臉就要出幾百年沒有出的大案子,不翻臉,也許有些人野心壓下去,也就老實辦差了。”張廷玉不禁連連點頭,雍正說允祿口齒艱難心裏清明,果真一點不假。思量著說道:“十六爺說的極是。”允祿站起身來,說道:“現在天還早,衡臣相公和李紱圖裏琛,你們幾個接著議,皇上還有旨叫我去理藩院,看看他們的禮儀有什麽章程。還要去看看八哥,然後會同弘時、三哥去見皇上。我呢,今晚就不迴王府了,住在理藩院簽押房,你們要有什麽不明白的事,見我也方便。”

    “恭送王爺!”張廷玉忙也起身道。

    “免了吧。”莊親王允祿隨隨便便擺擺手,帶著俞鴻圖和一群筆帖式出去。一陣寒風透簾而入,空蕩蕩的書房書畫文卷簌簌,燭影忽明忽暗,立時,一種不安的念頭襲得李紱一個寒顫,朝裏緊鑼密鼓,要出大事了!

    允祿匆匆趕到朝陽門外廉親王府門前落轎出來,掏出懷表看看,剛過了戌時。王府太監頭兒何柱兒早已迎了上來,帶著幾個小蘇拉太監一邊行禮請安,一邊賠笑道:“裏頭八爺九爺和奉天來的王爺們已經開始會議。八爺原說莊王爺主持內務,已是通知過,必是要來的,後來天晚了,各位王爺迴驛裏還要走一程子路,所以叫奴才這裏等著王爺……”允祿一邊往裏走,一邊問:“你是在西花廳?——都是兄弟,都是朝廷差事,八哥也忒細心的了。”何柱兒側身帶路說道:“西花廳子小,在八爺正書房裏呢!這邊新修了火牆地龍,暖和著呢!”說著,帶允祿過了二門倒廈,沿甬道直趨正書房,沿院闊大的空場兩邊超手遊廊下,家人們已一遞一聲傳進去,“莊王爺駕到!”正書房前大紅西瓜燈下侍立著的幾十名太監,階前上百名王爺帶的隨從近衛親兵像聽了誰一句號令,立時黑鴉鴉跪了一地。便見允禩滿麵笑容,身後隨著允禟迎出來。

    三兄弟揖讓客氣一番進了書房,允祿頓覺暖意融融渾身舒展,看那書房,是五楹正屋打通了,沿南廡一臥到頂的大玻璃窗,東西兩側的書架是可著牆量就,一直頂到天棚。圖書字畫琅插架,北邊炕裏牆上張的是唐寅的《秋釣野趣圖》,東西兩側是兩道屏風,屏風俱用空心磚砌就,烘烘散著熱氣,一望可知是和地龍相通的火牆,雖為取暖,裝飾得整個書房錯落有致空而不曠。屏風前各設著茶幾和扶手矮椅,四個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爺都是一臉肅穆之容端坐在屏風前。一色的東珠朝冠,滾龍繡舍瑞罩,四團龍褂套著江牙海水朝袍。

    “來,我為你們介紹一下。”允禩冰冷的手握著允祿的手,對四位王爺說道:“這是當今萬歲跟前的主事親王,我的十六弟。怡親王身子欠安,毅親王允禮常去盛京,你們都認識的,他在古北口練兵,還沒有趕迴來,現在裏裏外外就忙我這個十六弟了。呃——”允禩頓了一下,又指著左首最年輕的一位王爺依次介紹道:“這是睿親王都羅、東親王永信、果親王誠諾、簡親王勒布托……”四個王爺早已站起身來,點頭應承著見禮。

    允祿一律打躬還禮,顯得冷淡而又客氣,口中道:“都羅王爺是一進京就見了一麵的。其餘三位康熙年間在承德也都見過。不過那時候本王還是藩邸阿哥,格於國家體製,心裏雖然親近,卻不能像現在這樣親切。這次來京,覲見了萬歲還要留幾天,然後迴盛京,萬歲已經有旨意,由我一路護送。這邊我請客,到奉天,你們可要盡地主之誼?”說罷抿嘴兒一笑,和允禩將手一讓,分賓主坐了炕下的茶幾旁。他顧盼著允禩的書房笑道:“八哥這一處書房布置得好,就這一筆《蘭亭集序》臨得似乎比三哥還要出神。三哥鬆鶴堂裏的書雖然多也沒見有這麽多的宋版書。哦,上次我請八哥給我臨一幅《樵讀圖》,我看這幅唐伯虎的畫摹得更好。那一幅我不要了,就臨這幅給我。八哥不是看中我的那一套內畫鼻煙壺了麽?咱兄弟一物換一物,如何?”允禩聽他見王爺時的話說得頭頭是道,後頭這些話又變得著三不著兩,心知他暗地裏“練”過,不覺暗笑,因道:“你眼力不差。這《蘭亭集序》是三哥親自臨了送我的。這裏頭的宋版書有一多半都是贗品,倒是這幅《秋釣野趣圖》還是真品。上年抄曹寅家,隧赫德孝敬我的,你要喜歡,迴頭給你送去,自己兄弟,不要說分斤掰兩的話。”允祿點頭歎道:“八哥太誇獎了,我其實鑒別真假古董能耐很有限的。還是上迴方苞先生指點了我幾句,才略識真偽罷嘍。”說著,臉上顏色已經不再那麽拘謹冷漠。坐在一側的睿親王都羅是四王中最年輕的,見允祿聽不出允禩滿口揶揄之詞,兀自“謙遜”著胡亂吹牛,一口熱茶嗆上來,幾乎笑吐出來,憋得臉通紅才咽了下去。允禩輕咳一聲,說道:“咱們說正經差事吧。”

    “方才說的不少了。”允禩瞟了允祿一眼,“這次整頓旗務,聖上是反複思慮,一定要整理出個名堂來:既不能傷了旗人身分體麵,又要自立更生,作養出國初旗人大勇大智的風範。上三旗旗主自康熙年間已經收歸皇帝主管,下五旗的整頓要靠我們在座諸位。諸位來京之前已經把各旗佐領、參領、牛錄名單開列清白呈到我這裏。我看了看,歸屬還算明白清爽。隻是年代久了,各旗旗人中抬籍、換旗的盡有,一時也難撥迴原主。以康熙六十年為時限,全數統計,我這裏有一式五份冊子,各位王爺可以按這個冊子重新造冊,統屬歸一,然後在京就地如何會議,布達聖意。我算計了一下,在京旗人共是三萬七千四百一十一名。密雲、房山、昌平、順義、懷柔、延慶可以撥出旗田二百萬畝,無論老幼,每人分四十畝旗田。從今年開始算起,五年內不動旗人月例錢糧,五年後每年減二成,十年為期,旗人全部自食其力。我已請示過皇上,皇上說,隻要旗人自立,可以永遠不納賦稅。實在有難處的老弱孤寡殘疾病廢旗人,經本主奏明,還是由國家養起來。其實呢,隻要算一算細賬,四十畝的出息無論如何也超過了現在旗人的月例,要說服旗人目光放遠點,體諒聖主朝廷愛養滿洲的至意。我說句關門體己話,漢人百姓累死累活,收那麽點糧,得繳多少稅,納多少捐,多少層官吏剝削?就是漢人裏的縉紳,朝廷也在幾個省試著與百姓一體納糧。我們滿洲人這個優遇,還不是因為咱們是姓‘滿’,是國家底氣支柱,祖宗掙來的功德!”允禩侃侃勃勃長篇大論,從廟堂高遠,聖恩浩蕩講到旗下生滋日繁,養尊處優日日隨心的弊端。足用了一頓飯功夫,已是說得唇焦口燥。允祿不禁暗想:真是一把好手,可惜了和雍正心存嫌隙,早年要沒有那段兄弟鬩牆的孽緣,如今安生做個攝政王,允祥允禮也難及得他這份才情。他掃視一眼四個悶聲不語的王爺,頓了一下,笑道:“我原想也說幾句的,廉親王講得這樣清爽,響鼓不用重錘,你們都是明白人,倒不用多話了。宗旨就是這樣定了,有些細務不明白的,可以聊聊,我見皇上可以代奏。”

    四個王爺又沉默了一會兒,簡親王勒布托輕咳了一聲,打火點著了旱煙,猛抽兩口說道:“整頓旗務,沒得說的,是聖上英明決策。”他是四王中年紀最長的,已經七十多歲,但說起話來仍舊思路敏捷言語簡明,隻是受過箭傷的左臂微微有點發抖,當下撫著一部雪白的大胡子說道:“鑲藍旗是我的旗下,如今下頭旗人真是越來越不成話。別說北京,就是盛京那邊,我旗下披甲人也有上千,多年不打仗,馬都上不去,又不會辦差做事,就會養狗轉茶館,吹噓祖宗那份功勞。月例銀子領到手,先下館子解饞,不到半月就化得精光,四處打秋風借賬吃喝。我每年三萬俸銀,要拿出一萬來打發這些狗才。論起‘不爭氣’這三個字,真真恨得人牙癢癢。可想想他們祖上血汗功勞情分,又拿他沒辦法!所以去年整頓旗政的詔諭發到我那裏,我當時就說一萬個情願讚成。”他從容裝煙,點火,噴雲吐霧說道:“但如今情勢已經不是康熙初年,八王議政廢止得久了,連哪些王爺算是八旗旗主都說不清爽了。鑲黃、正黃、正白三旗是皇上親統的上三旗。十六爺既管著內務府,自然心裏有數。下五旗呢?每旗五個參領二十個牛錄,三百個佐領到底是誰——我們在座的哪個能說個子午卯酉?不把這個人事撕擄清楚,責任也就不明,談整頓就是一句空話。比如說,我的一個牛錄在蔡鋌那裏當副將,他的頂頭上司第三參領花善反而在他手下當馬弁——朝廷製度與八旗規矩頂著牛,你說是誰管著誰?我該找這個牛錄來訓話還是參領?”他話沒說完,永信和誠諾便異口同聲附和,七嘴八舌說道自己旗裏情形。有的分布在雲貴兩廣做官,有的上司又淪為沒差事的閑散旗人,根本抓摸不著。一直默不言聲的睿親王都羅也說:“有的包衣奴才都做到封疆大吏了,福建將軍方正明,漢軍綠營裏的,如今起居八座。他的本主牛錄瓦格達在他營裏當哨長,兩個人沒法見麵。上年方正明去奉天見我,說了這事,請我給他抬籍,我說我是罪餘的空筒子王爺,哪來這個權?勸他花幾千兩銀子送給本主迴去養老完事兒。”

    “事情還不止這一端。”勒布托被眾人的附和弄得興奮起來,指著都羅道:“睿親王原來是鑲黃旗的座主王爺,順治年間老睿親王壞事,一蹶不振七十多年,鑲黃旗自康熙十二年統歸聖祖爺親手料理。他是旗主,管著哪一旗,真是天曉得!”

    允禩和允禟木著臉傾聽幾個王爺大發牢騷心裏都是十二分愜意。其實除了永信之外,那三位王爺都不是他們的心腹。偏是永信的旗營都集中分布在遼寧黑山一帶,是最容易整頓的,號召起來也方便,但這一來,反而是永信沒有了發難的借口。雍正下旨著允禩允禟整頓旗務以來,為了串通這幾個王爺同仇敵愾一致起來要求恢複八王議政,這難兄難弟二人不知翻攪了多少腦汁心思,甚至不惜重金從廣州聘請了兩個英國傳教士。一個送奉天永信王府,一個禮尊在八王府教習英語,便用英文互通書信。所以四王到京,永信密告“他們各位都有此意,害怕皇上勢大,偷雞不成蝕把米”。眼見王爺們平日積鬱的火激得發作起來,兩個人都興奮得心裏怦怦直跳,盡量抑製著把臉板得緊繃繃的。允禟見允祿一臉似睡非睡神情,對王爺們的話聽若無聞,暗地裏咬咬牙,加一把火,說道:“你們說這些,八爺我們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現在要整頓的是旗務,不是政務。你們的心思,到底是什麽意見?”說罷目視永信。

    “兩個章程。”永信黑紅臉膛放著光,應聲答道,“整頓旗務連著政務一道整,由皇上親自主持,上三旗下五旗都囊括了。再不然,皇上暫將上三旗放權給十六爺、八爺和九爺,這樣八旗全部事權都有了主兒。一同商量,一同下令,這盤死磨就推動了。”允禩轉臉笑謂允祿道:“十六弟以為如何?”

    允祿隻覺得亂糟糟的理不出頭緒,怔了許久,搖搖頭道:“這樣的大事要請示皇上。皇上全力以赴刷新吏治,掌握的是全局大政,不能分心來弄旗務,更不用說每天坐鎮主持了。至於上三旗交出來由我們暫管,事關朝廷政體,恐怕也要和軍機處上書房會議了請旨定奪。”

    “什麽他媽的軍機處?”永信攘臂剔眉潑口罵了出來,“軍機處會打仗?隻會玩心眼子!青海一個羅卜藏丹增,統共人馬不到八萬,年羹堯花了八百萬銀子,用了二十三萬兵力,還逃掉了首惡元兇。我弄不明白,皇上是漢化了,還是我們旗人的兵真的成了酒囊飯袋?當時出兵,我就有奏折,請以我黑山鑲紅旗三萬丁末,一百萬餉銀為限,掃不平青海割我頭當夜壺!皇上不溫不涼給了我‘其誌可嘉’四個字,不置可否!”他這麽放肆兜底兒一開台,三個王爺立刻共鳴。

    “就是!”勒布托接口道,“皇上是太慣縱漢人了。年羹堯得勝還朝,文武百官十裏相迎,黃韁紫騮千乘萬騎,連在京的王爺們都望塵舞拜,我跟著我們老王爺南征福建,白雲嶺一戰滅敵二十萬,誰迎過我爺孫們一步?”

    “漢人有幾個好東西?”果親王誠諾一哂道,“周培公當年號稱名將,其實沒有圖海老將軍,他屁事也做不來!”

    “別提那個周培公!心術最壞的一個人!要不是他建議全數征集在京旗人,我們八旗建製還打不亂呢!”永信信口雌黃,大肆攻訐,“我聽我家老爺子說過,他還是為一個女人得相思病死的。呸,下賤!”

    允禩皺著眉頭趁火添柴:“王爺們,扯得遠了,那是聖祖皇帝手裏的事嘛!”“說的是一迴事!”簡親王勒布托手一擺,興奮得摘掉帽子,揮著手道:“當時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如今整頓起來何其困難!”永信立刻畫龍點睛,說道:“先帝爺那時要不廢除八王議政,用人行政都出自旗人之手,旗政旗務也不至於就拆爛汙到這地步。”勒布托正要接話,誠諾拖著腔說道:“要依著我看,還是老祖先的製度好,皇上掌總兒,八王議政!當年我們入關,總共十二萬人馬,橫掃中原,橫掃江南,橫掃兩廣福建——”他用手比著手勢,“天下莫能誰何!”

    “諸位,少安毋躁嘛。”允祿聽到眾人喊出“八王議政”,針刺了一樣身上顫了一下,雙手虛按了一下,待眾人平靜方徐徐說道:“我們還是迴到眼下的情勢上,照皇上的宗旨來整頓旗務。王爺們說皇上向著漢人,這個話康熙年間就有了的。其實滿人血食廟堂,享祖上餘德,無論先帝還是今上,沒有虧負滿洲子弟的心。政務上有建議意見,我看到了旗務整頓有眉目時候從容再提為好。比如說鑲黃旗,原來是睿親王管著。現在上三旗是皇上親自管,睿親王怎麽辦,這是件事兒。我迴去奏明皇上,必定還有旨意。恢複八王議政,事關國體,不是我們的差事,也不是我們職權裏頭的。”永信瞄了一眼允祿,幹笑一聲道:“沒有八王議政,我們這些旗主連一個旗丁也指揮不動,怎麽著手整頓?我真奇怪,先頭聖祖東巡,常帶著當今聖上一道兒去的,噓寒問暖話家常,那是多麽親密!如今我們趕來北京辦差,怎麽連個麵都見不上?請十六爺原原本本代奏,就說我們想念聖躬,也有些辦差的難處,請皇上召見我們。”一直坐著極少言語的睿親王都羅一笑說道:“我和各位情形不同。我們老親王含冤蒙垢六七十年,如今又恢複了我的世職,心裏感念聖恩,確實也想麵見皇上一訴衷腸,聽皇上訓誡,踏實辦好差事,盡我的本分——這是我的條陳,請十六爺代呈皇上。”說著,把一個通封書簡遞了給允祿。允禩在京已經幾次會見這個年輕的外姓藩王,一談到“八王議政”,這個王爺王顧左右而言他,整頓旗務又迴避不了他。此刻見他這番作態,允禩真是要多膩味有多膩味,幹笑一聲道:“睿親王少年老成,這個條陳一定切中時弊!”還要揶揄時,門簾一動,皇三阿哥弘時嗬著冷氣進來,也不行禮便道:“有旨意。”

    允禩、允禟、允祿和諸王聽這一聲忙都站起身來,一撩袍角跪了下去。弘時掏出手揩了揩眉毛上掛的霜水,從容說道:

    “允禩、允禟並東來諸王,明日由西華門入覲候見!欽此!”

    “萬歲!”

    眾人叩下頭去。弘時笑著對允祿道:“十六叔,皇上說讓我見見您。這邊的事要有眉目,咱們先走一步如何?”他轉過臉,意味深長地對允禩道:“八叔,你們還接著議——諸位王爺,皇上一直關念著你們,他老人家這幾日身上時時高熱——本來幾次要逐位看望的,如今十三叔也病得不能起來,他也沒好心緒。讓我關照一下,好在你們不就走的,有事迴頭再見。”說罷和允祿一同辭了出去。勒布托望著他的背影,說道:“這位三爺,滿幹練的。”永信笑道:“龍鳳百種嘛!你還沒見我們寶親王的風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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