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禩趕到書房門口,正聽裏邊金自鳴鍾沙沙一陣響動,接著鍾擺晃動著連撞十二聲,隔玻璃向裏看,一個五十多歲花白胡須的老人一手端杯子,正側著身子眯眼看著琅插架的書架。允禩讓蘇奴開了門,一步跨進去,微笑道:“舅舅安好?”蘇奴就地打個千兒,旋即起身道:“給舅爺請安了!”

    “我是夜貓進宅無事不來。如今隻有隆科多,哪來什麽‘舅舅’、‘舅爺’!”隆科多把抽了一半的書送迴書架,轉過臉來。此時離得近,允禩才看出他臉上有些浮腫,連額頭的皺紋都有點發亮,手腳動作間也顯得遲緩。允禩笑著吩咐侍候在門口的家人:“給隆大人送一碗參湯。”將手一讓請隆科多坐了,說道:“蘇奴也坐——舅舅,你心裏有氣,這我知道。萬歲前次一旨查看你家產,你送來十萬銀票讓我收存,我悄悄給你退了迴去,是為這個不是?舅舅為虧空的事,當今萬歲登極這幾年,在野的在朝的官員抄了上千家,他生就的一個‘抄家皇帝’嘛。十四爺都抄了,我這裏更是他早就瞄準的地方,有什麽安全可言?我替舅舅想的要周全得多——”

    允禩說著,探身向書架上取下一部《左傳》,翻了翻,抽出一張箋兒遞給隆科多,誠摯地說道:“這是我在順義置下的一處莊子,十三萬本銀。抄家隻抄浮財產業,不抄祖業祠堂田地,我把日期向前提了十年,你留著備個萬一。舅舅,我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無情無義的人。這一條你盡管放心。”

    “八爺,這事情不大,可見你的心田。”隆科多接過紙略看了一眼便收了懷裏。他的神情有些憔悴,“我心裏懸著的是那份玉牒。我去皇史宬借,是打過收條的。現在隻是抄檢了我的家,家私都還在宅子裏封著沒有沒收。我現在情形八爺有什麽不清楚的?說關就關起來,說殺也隻一道旨意——連出門拜客都在這種時分!玉牒是弘時借去了的,我剛剛去三貝勒府見過他,說是八爺借看。三爺也說不安全,請八爺賞還了老奴才,不然,內務府追究起來連累麵就大了。”

    允禩看著這位曾經煊赫一時炙手可熱的“天字一號”樞臣,不到半年光景隆科多仿佛老了十歲,原來棱角分明的黑紅方臉變得皮肉鬆弛毫無生氣,聲音淒楚慘怛,絲絲散亂的白發在燈下顫抖。允禩的心不禁一沉,瞟了一眼蘇奴沉吟不語。蘇奴其實並不是允禩的近支侄兒,他的祖先其實是從太宗皇帝就分枝出去了的,到他父親一代爵位遞降,隻封了個三等子爵,每年隻是在光祿寺領一份六百兩銀子的年例,餘外的收項一概沒有,是個地道的閑散宗室子弟。但蘇奴從小聰明伶俐,話不多卻極善結交鑽營,八歲上頭進宗學讀書,別人隻是圖個體麵,甚至希圖幾兩紙筆銀子,蘇奴卻瞧準了這是結交權貴的機會。康熙皇帝的幾個小兒子背不上書,他留替身罰跪,替寫文章,幫著磨墨鋪紙。有時還悄悄弄些稗官小說夾帶進去給允允祜允祁這些“叔叔”們解悶兒,買些隻值兩個子兒的蟈蟈籠、泥繡球、插筆竹筒、糖人兒送給弘時弘旺這幹金尊玉貴的近支皇孫。……既沒誤了讀書也巴結得人人說他“曉事”。因此從宗學裏肄業出來,允就要他到十貝子府幫辦府務,又薦到禮部刑部幫允禩辦差。允禩是最早封親王的總理王大臣,一個票擬分發出來就又當了蕪湖鹽道,幾個密保,康熙才知道愛新覺羅皇家宗室子弟裏竟還出了一位能吏,超遷提拔為湖廣巡撫。允出兵拉薩,從戶部發去的糧食都黴變了,唯獨湖廣送去的當年新米,允戰勝,獨本以軍功紮紮實實又保一本,又敘他祖上功勞,康熙皇帝又發到允禩處命禮部議功議敘,一個“貝子”穩穩當當封了下來,又賜為侍衛。因此這個不哼不哈的遠支宗室門楣重光,同學的窮宗室背地裏都叫他“悶猴”。隆科多說的“玉牒”,上麵隻有幾句話,記載的是現今寶親王弘曆的生辰八字。這種東西當時是絕密文案,為防著有人行妖法或魘昧之術加害皇帝皇阿哥,曆來在皇史宬嚴封鎖錮。三阿哥弘時不知要派什麽用場,逼著隆科多弄權偷取出來,允禩從蘇奴那裏知道了這件事,又要“借閱”,不然就兜出來打欽命官司,弘時也隻好俯就這位惹不起的八叔。

    “八叔,”蘇奴見允禩看自己,在杌子上一欠身說道,“這玉牒背也背得爛熟的了。老隆眼下這麽個處境,留著確是沒益處。不過——”他略一沉吟,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笑容,“咱們是從弘時貝勒爺那兒‘借’來的,幾頭不對麵這會子舅爺取了去,三爺向我們討,又該怎麽辦?”隆科多忙道:“我的確剛從三爺那來,三爺不便親自來,讓我們八爺這悄悄取迴去。這個玉牒八爺留著除了招惹是非,真的一點用處也沒有……”允禩這才笑道:“舅舅急什麽,我當然還你。”蘇奴這才起身,在書架上尋出一本書,從套頁子裏抽出一份硬皮折子,黃綾封麵周匝鑲著一道金邊,打開了,裏邊端楷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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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四阿哥弘曆,於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寅時誕於雍親王府(雍和宮)。王妃鈕祜祿氏、年氏、丫頭翠兒珠兒迎兒寶兒在場,穩婆劉衛氏。

    這就是那份價值連城,幹係幾家王公大臣身家性命的“玉牒”了。蘇奴卻沒有直接還給隆科多,吊胃口似的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雙手呈給了允禩。

    允禩看也沒看一眼,順手將玉牒撂在書案上,轉臉對隆科多笑問道:“舅舅去阿爾泰與羅刹合議,幾時啟程?”隆科多一刻也不想在這是非之地多呆,恨不得立地拿了玉牒就走,但他知道這位滿身謙謙之風的“外甥”的手段,因一欠身說道:“皇上憐惜我。我原說就上道兒的,昨兒進去陛辭,皇上說接到阿爾泰將軍布善的奏折,羅刹國使臣剛剛離開墨斯克,你是天朝使臣,不宜先到,冰天雪地的路也不好走,開春草發芽兒了再去不遲。所以我一時還不走呢!”允禩一笑,說道:“舅舅你是怎麽迴話的?”

    “我說我是有罪之人,何得怕冷呢?”隆科多迴憶著雍正接見時的情形,緩緩說道,“羅刹人陰險狡詐,想分割我喀爾喀蒙古,百年來鍥而不舍。如今策零阿拉布坦蠢動,反相已露,羅刹國如果先到,二者勾結後患無窮。不如奴才先去,軍事上有所布置,一則震懾策零,一則可以與羅刹國順利簽約——我的意見還是早點去。皇上說,‘方才這些話都是老成謀國之言。阿爾泰將軍也是欽差議邊大使,你寫一份條陳,朕發給布善,要他就地未雨綢繆。你雖有罪,朕還沒拿你當尋常奴才看。過去你還是有功的嘛!這次差使辦得好,朕就免你的罪——’八爺,總求你成全我,過了這道坎兒,奴才給您效力的日子有著呢!”隆科多說著,不知哪句話觸了自己情腸,心中一陣酸熱,眼淚已在眶中滾動,隻他是個剛性人,強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舅爺如今成了‘認罪大臣’了。”蘇奴在旁說道:“你有什麽罪?你是跟從先帝西征準葛爾的有功之臣,如今又說你勾結了年羹堯,其實沒有你坐鎮北京,年羹堯才真的要反呢!”他一腦門子撩撥心思,信口雌黃著替隆科多抱不平,“你辭去九門提督,原本為了棄權避禍,皇上就腿兒搓繩又免了你的上書房大臣,說‘勾結’又沒有實證,說擅搜禦園,那是你職權裏頭的差份,又拿不到桌麵上,隻好又找個台階自己下來,他實實在在是個越王勾踐!如今八爺在位,八爺再出事,他就又要治你‘勾結’八爺的罪了!”隆科多聽了默不言聲,許久才道:“我望花甲的人了,出將入相,這輩子也算不虛過的了,現在我什麽也不想,什麽也不能再做,隻想平平安安地度此殘年。說句實在話,平常在家靜思,我還不如一了百了,也不至於遺禍子孫!八爺如若體念我這點心境,請放我一馬,如不體念,我的鶴頂紅已經預備好了,仰藥而盡罷了……”他再也忍不住,眼淚撲簌簌淌落下來。

    允禩見他如此傷情,也不禁動容,伸手將玉牒輕輕推過隆科多手邊,說道:“舅舅不要這樣……也許你恨我,恨我拉你下水,誤了你的錦繡前程,不過有兩層請你思量,我也是不得已兒,處在這個位置上,為求自保自全跟自己親哥鬥心思。你看對麵牆上,那是我手書的條幅——”隆科多抬頭看時,果然見醬色綾裱裝的一張條幅,顏書寫著:

    子獨不見河邊之柳乎:波浪激其根,仆禦折其枝,此木非與天下有仇讎,蓋所居者然。夫華霍之樹檀,嵩岱之鬆柏,上葉幹青雪,下根通三泉,上有鸞鳥鳳凰,下有老豹麒麟,千秋萬歲不逢斧斤之伐,此木非與天下人有親戚,亦所居者然。

    “這是《鬼穀子致蘇秦張儀書》裏的。”允禩的目光在燈下遊移,“都是木樹,況遇不一樣,這是造化安排的,沒有辦法,天地良心在這裏,我從來沒有起過害人的心,隻是這個當哥子的皇帝不能容我!也就是個死吧,或者高牆圈禁,我都認了——本來成者王侯敗者賊麽!”他伸出兩個指頭,“二,我從不勉強人,更不賣友。舅舅,你和我這一‘黨’的事不說它,你和弘時的事我也無一不曉。你敗落下來,全是因為雍正皇上多疑猜刻,不能容人!他連自己一母同胞親弟弟都容不得,何況我,更何況你?自你抄家失勢,大理寺、刑部動用了多少人清查你與年羹堯的事,與我的事?除了你轉移家財,別的查出什麽來了?沒有!可見我不賣友的。”他用手指點點那封玉牒:“舅舅把這個拿去,好生把漏子彌縫了。我萬不會再尋你的麻煩。你盡管放心……”

    “謝八爺!”隆科多捧過玉牒,抖著手小心翼翼揣進貼身汗衫裏,冰涼的金頁子立刻激得他打了個寒顫,他昏眊的眼睛閃了一下允禩,隨即低下頭來,說道:“老朽無用之物,實在對不起八爺。不過八爺也請放心,隆科多半世英雄,也是從不賣友的。”說罷向蘇奴略一點頭,對允禩一揖到地,龍鍾退了出去。蘇奴望著長廊盡頭隆科多消失的影子說道:“就這麽放過他去了!便宜了這個老雜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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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允禩如釋重負地站起身來,說道:“他已是燈幹油盡了。強逼著他出來給我們效力,急了,不定一下子把弘時和我們一古腦兒賣掉。他是當過宰相的,如今又罷了職,一行一動多少眼盯著,我們不吃他的背累就算不錯。他不入我們夥,雍正的心思就放在他身上,一旦替我們串連人,反而招引得留心到我們,牛不喝水強按頭,我也不做這樣的事。就是何柱兒的話:年三十逮個兔子,沒有它就不過年了?”他轉過臉來,眼睛在燭下幽幽泛著綠光,悶聲說道:“蘇奴明兒走一趟三貝勒府,把我們議的結果告訴弘時,四個王爺已經到了承德,現在這個天兒也許要了允祥的命。可弘曆一時也未必同李衛上道去南京,弘曆不離開北京,幾個王爺就暫住承德。告訴三爺,他八叔這次破釜沉舟為他爭這個太子位兒了!”

    但是允禩並沒有完全估計對。時隔三天邸報出來,弘曆以親王、欽差大臣身份巡視江南,已由張廷玉代雍正皇帝到潞河驛郊送出京。弘晝奉旨到馬陵峪視察軍務,以皇子身份拜祭景陵。弘時傳遞過來的信兒,不但允祥已經臥病不能理事,雍正皇帝也患熱症,暫停接見外臣。允禩覺得這些消息好得令人不敢相信,命太監何柱兒在宮裏打聽確實了,這才命轎去暢春園進謁雍正,親自來探虛實。

    “老八來了?”雍正在澹寧居召見允禩,看著他行了禮,含笑說道,“你身子骨兒一直不好,早有旨意不必專門進來請安的。難為你惦記著了。”他看上去果然精神十分怠倦,眼圈暗得發黑,臉色蒼白中帶著灰青色,顴骨又有點潮紅。隻散穿一件醬色江綢麵貂皮袍,腰間束著黃縐綢褡包,半斜著身子懶散地偎在大迎枕上,聲音顯得慵懶溫和,“那邊杌子上坐吧。自己兄弟不講那麽多的禮數,朕見外臣從來也不肯這樣的。你如今身子怎麽樣,看上去氣色還好,上次的天麻用了麽?”允禩忙欠身答道:“托皇上洪福,這幾天好些兒了,主上賞的天麻正在吃,隻是這個暈病不是三朝兩夕就能好的。臣弟原也沒敢來驚動皇上的,見邸報說皇上暫不接見外臣,擔心皇上身子,因此趕著過來請安。”

    雍正撐著臂坐直了身子,一時沒言語。這一對親兄弟自康熙四十六年犯生分,為奪這個皇帝位逐鹿紫禁城,變成生死冤家已經近二十年。但曆來刀槍相見唇槍舌劍,雍正這邊是允祥,允禩那邊是允允禟,相互直接交鋒。雍正與允禩平時極少單獨見麵,朝會也隻是揖讓謙恭禮數不缺而已。此刻,兩個多年的政敵相對已是一君一臣,心中都有萬千感慨,卻又不知從何說。不知過了多久,允禩才覺得這麽幹坐很不相宜,一躬身子道:“上次見皇上還覺得您氣色好,這次看上去有點憔悴,聽說皇上一天要見三個時辰大臣,批折子到半夜,這麽著打熬,沒有病的也受不了。先帝在位勤政,千古帝王無人能及,皇上竟比先帝還要勞乏!一張一弛文武之道,皇上學貫古今,好歹當心些兒,也是天下臣民之福。”

    “朕有自知之明。凡百事務處置,聰明天亶朕不及先帝,隻好以勤補拙罷了。”雍正心知允禩巴不得自己立刻就死,聽這假惺惺慰告,不由一陣膩味,嘴角嚼了苦橄欖似的皺著眉頭,語氣卻十分安詳,“人呐,最怕沒有自知之明——朕這陣子不爽,原來早想叫你進來問問的,旗務整頓的事,如今到底辦得怎麽樣了?”允禩略一沉吟,笑道:“說句實在的,臣弟與皇上政見多有不合的,唯獨整頓旗務,我打心裏讚同。可就是皇上說的,人得有自知之明。開國才八十年,我們滿洲八旗子弟就都成了一群窩囊廢!康熙五十六年傳爾丹兵敗青海,六萬人全軍覆沒,逃迴來的人說,聽見敲鼓聲就嚇得拉稀。允進軍西藏,年羹堯在青海打仗,都用的漢軍綠營。就京師這些旗下,每個月領了錢糧,什麽事也不做,提溜個鳥籠子,就曉得坐茶館吹牛,再不然喂肥狗,栽石榴樹,十個裏頭連一個會說國語?的都沒有了!所以這事臣弟十分經心著辦,從沒懈怠的。”雍正凝神聽著,見高無庸送來奶子,說道:“給你八爺——你接著說。”

    允禩兩手捧過奶子,謝了,呷一口奶子,從容說道:“但萬歲知道的,八旗旗下這些狗才個個都不是省油燈,驕縱慣了。他們又各有自己旗主,事權難從一統。前次奉旨,在密雲、順義、遵化這些地方劃撥地土分給他們。老實一點的去了,滑頭的把地租出去,坐收現成的糧。有一等不會也懶得生業的,幹脆把地賣了。我追查這些事,抓了幾個到我府裏問,他們又都說請示過本主,氣得我肺炸,又拿他們沒辦法。所以和三阿哥商議了一下,把各旗旗主叫到北京,列出整頓條例,由各旗旗主自己部勒自己旗下的滿人,朝廷隻是定期檢視。辦得好的褒揚獎勵,辦得不好的按例懲處。這些旗主在奉天也是無所事事,拿了俸祿也該叫他們辦點正經事的。這是弘時和臣弟們思量的一個法子。合適不合適還要看皇上聖裁。”說罷垂頭吃奶子。

    “這些事你和弘時多商量吧。”雍正漫不經心地說道,“朕這頭政務太多,下半年已經接見過各省知府以上官員。過了元旦,從直隸省開始,朕要接見所有的州縣官。州縣是最親民的職份,朝廷一切製度都要他們去辦,百姓的疾苦甘甜他們又最知道,刷新吏治先要從他們頭上做起。有人說朕瑣細,殊不知天下如今最缺的就是瑣細不怕麻煩。朕知道你政見與朕不合,你不要為這個不安,楊名時李紱他們也都與朕不合,辦好差使,不弄邪魔外道,朕還有這點容人之量。就整頓旗務而言,朕隻有一句話,所有旗人都要體念朝廷愛養的深恩厚德,努力生業,共建大清極盛之世。有這個宗旨,法子由你們去想。”正說著,見張廷玉從韻鬆軒那邊匆匆過來,雍正便問:“有什麽急事麽?”

    張廷玉向雍正打了個千兒起身,向允禩微一頷首示意,說道:“方才接到布善的軍報,策零阿拉布坦帶了三千蒙古騎兵偷襲阿爾泰大營,已經被打退。這是大事,所以奴才趕著過來奏主子知道。”雍正眉頭一擰,立刻變得神采奕奕,問道:“他的折子呢?雙方死傷情形如何?”“折子我叫他們正謄節略,這裏先迴一下主子,節略謄好也送怡親王一份。我軍死傷很少,隻有七十三個死的,策零丟下二百多具屍體逃了。因是夜戰,傷敵的情形不明,不過,敵軍劫了我軍一座糧庫,運走糧食三千石,燒了大約七千石。阿爾泰大營冬糧不足,來春雪化泥濘,怕不好運輸,請旨戶部從速調撥一萬石糧運去以資軍需。”他頓了一下,略帶遲疑地又道:“隨折還有一份有功弁將名單,請朝廷議敘。”

    “這是什麽‘勝仗’?”雍正的臉忽然漲得通紅,冷笑一聲說道,“布善是身統三萬人馬的建牙上將,被人家端了營,燒了倉庫還帶走了糧食,還外帶死了七十多個人!他居然有臉向朝廷要糧請功?”他唿唿喘了兩口粗氣,按著胸口揉搓了一陣才平靜下來,“你擬旨告訴布善,朕沒有那多的恩典施給他!叫他革職留任戴罪立功,限他半個月也端敵軍一個糧庫,也允他戰死二百人!不然,朕要鎖拿他進京交部議處,想望首領可保也在可與未可之間。還生出這樣的妄想,要朕給他‘敘功’!”他焦躁地來迴踱著步子,不時站在玻璃窗前望一眼外邊白雪皚皚的房頂樹冠和化得滿院都是的雪水,又心無所主似的轉過臉來,茫然盯著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

    張廷玉思索良久,說道:“打了敗仗是明擺的事,但奴才以為這隻是小挫。如今下旨撤掉布善,或者他半月之內不能如命立功,朝廷選哪員將去阿爾泰代替呢?請主子睿鑒聖裁!”雍正不勝忿然地啐了一口,說道:“朕並不為他‘小挫’生氣,敗了就是敗了,明明白白迴奏,為什麽要欺君?你說沒人代替,朕不信!死了張屠戶,就吃帶毛豬?”

    “皇上,”坐在旁邊一直沒言聲的允禩忽然徐徐說道,“諱敗冒功,邊將積習曆來都是如此,您大可不必為這事動肝火。”

    “唔。”

    “布善是從聖祖西征的老軍務,並非無能之輩。”允禩微笑著侃侃而言,“青藏西北阿爾泰這些地方都是寸草不生的沙漠瀚海苦寒之地,能在那裏長期留守,布善也就算忠誠之士,不應以小過重罰,寒了守塞將士的心。換一個生手,威不足服眾,指揮不能如意,反而要出大亂子。朝廷遠在萬裏之外,臣弟以為更不宜作瑣碎軍務布置,策零阿拉布坦蒙古騎兵本來就飄移不定剽悍難製,他也未必有什麽糧庫。布善求功補過貿然出兵,又正值嚴冬之季,勝負之數更難預料,若再有敗績,隆科多來春和羅刹國的邊界會議也不定因此吃更大的虧。這事本不是臣弟的分內差事,我坐在一旁細想,隻能糊塗了。承認布善的小‘勝’,命他乘‘勝’相機進剿。皇上在密折朱批裏倒可以明白直告他這樣作的原由,布善自然知恩感戴的。兵兇戰危,這和政事不同,錯了可以更正。臣弟芻蕘之見,請皇上三思。”

    雍正聽不到一半就已明白允禩的主見是對的。他瞟一眼滿臉溫良恭謙的允禩,打心底裏歎息,老八要能實心臣服,辦事能耐比允祥也不遜色……臉上卻不肯帶出來,對張廷玉道:“老八的主張看來有些道理,暫時不要申飭布善了。糧食怎麽辦!這一萬石糧從哪裏調撥?”“糧食有的是。”張廷玉道,“河南陝西四川都有存糧,隻是運起來不容易,駱駝、馬匹、驢嚼,還有人夫吃,加上工錢,百裏百斤一吊一?,像這樣的天兒恐怕還征不上來人,總算下來路上花銷也要一萬石糧才夠呢!”允禩見雍正目視自己,知道他心疼這筆腳資,遂一笑道:“隻怕百裏百斤一吊三也未必征得足民夫數。嶽鍾麒的兵就駐在川北,發旨叫嶽鍾麒就營中軍糧用軍馬運,腳銀也就省去不少。”

    “青海省原來年羹堯統轄的軍隊還駐有六萬,靠的是各省支應軍糧。青海省剛剛平定,也沒有大糧庫,嶽鍾麒能按住這頭已經很不容易了,不宜再抽調嶽鍾麒的軍糧!”張廷玉皺眉沉思著說道,“甘肅榆林軍庫現在還存著十萬石糧,布善的缺糧可以從這裏頭調撥,榆林庫裏的糧也到了更新的時候,正好騰出庫房來。甘東去年大旱,一開春就得賑濟,也隻能動用這批糧食。饑民熬冬無食,就由他們來運糧,腳資一律用現糧支付,他們有什麽不樂意的?這樣,糧庫也騰出來了,也省了腳銀,百姓也有糧過冬了,豈不四角俱全。這樣變換一下,放賑變成工賑,春賑變成冬賑,來春就是不夠用,也就差不多了。”

    雍正的心緒一下子好起來,笑道:“集思廣益,今兒議得爽!朕是性情中人,大喜大怒從不掩飾,幸得你們成全匡正。李世民對房玄齡說‘恆欲公等盡情極諫’,你們今兒是直諫,還算不得‘極’諫,朕已受益不淺。糧食的事就這樣辦。用六百裏加緊廷寄發到甘肅,由駱文壽親自經理,兩個月內務必把軍糧送到布善大營。發文田文鏡,調撥他今秋的糧食十萬石到榆林,叫他心裏先有個數!昨日禮部有個折子,直隸今年鄉試主考還沒點。張廷玉發個廷寄,叫李紱趕緊赴任,湖廣那邊幾個積案不要他管,交給李衛去辦。寶親王和李衛在一處,有什麽辦不下來的?”他頓了一下,舒適地打個欠身,道:“老八,好好做!就像今天這樣做,成全了朕也就成全了你。往後遇有朕思慮不周的政務,廷玉你們不要心存顧忌,隻管痛諫,朕再不會以這個惱人罪人的。”他目中閃爍著喜悅的光彩,帶著期望盯著允禩。允禩卻仍是一副恂恂儒雅之風,起身向雍正一揖,說道:“臣弟自當努力巴結。”

    “好、好!”雍正臉上帶著笑,目光卻已轉暗,“你這樣很好。昨晚接允的請安折子,他奉詔要迴京做事了。都是自己親兄弟,朕不在乎他請安這個禮數,隻要讓朕一個‘是’字就夠了。老十四是個暴性兒,你們又相處得來,平素一處多勸勸他些。就這樣,道乏罷。你身子骨兒也不甚結實,需用什麽告訴朕一聲。”雍正一邊說,允禩連連辭謝,一躬身便退了出去。望著他的背影,雍正長歎一聲,說道:“這未嚐不是好樣的人才呢?可惜不能為我所用。”

    張廷玉默然一躬身,說道:“但願八爺實心為政,社稷之福,也是天家之福。”

    “他不弄什麽‘八王議政’,朕自然不難為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瞧著他吧。”雍正臉上已經冷峻得像掛了一層霜,“十三弟病得很重,朕也身體難支。衡臣,你偌大歲數,裏外忙你一個,朕好疼你!”張廷玉心裏一陣酸熱,正要說些謝恩的話,雍正又道:“李衛和允祥都推薦那個異人賈士芳。這事你寫信給李衛,叫他著意訪求,也不發展局限賈某一個,不要怕推薦錯了,朕自有試用之道。”張廷玉儒學大宗,對這些綽神弄鬼的事滿不以為然,怔怔聽了,卻道:“請皇上恕臣,臣不讚同,也不敢奉詔。”

    雍正不禁一笑,半晌才道:“不奉詔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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