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墨林一腔怒火,在廉親王府照壁前滾鞍下馬。他喘了一口粗氣,望著戒備森嚴的王府門房,卻犯了躊躇,進這道門要通稟,自己不過一個小小的翰林,廉親王若擋駕不見,又如之奈何?即讓允見,問起自己有什麽事要稟,又該怎麽答對?再說,徐駿是允的座上客,老牌子的翰林院編修,允跟前說得響的紅人,自己手中無憑無據進去揪人,等於當麵摑允的耳光,允豈肯袖手旁觀?就是徐駿現在究竟在裏頭不在,也在兩可之間……正轉著念頭,聽門裏炮響三聲,中門呀呀而開,一隊太監拍著手出來叫肅靜迴避,接著便見一乘八人抬鵝黃曲柄傘亮轎抬著笑容可掬的允出來,後麵跟著一大群王府護衛和清客幕僚,卻並不見徐駿。劉墨林正自失望,閃眼卻見徐駿從儀門一步一踱搖著扇子出來。劉墨林心裏“轟”地一聲,血全都倒湧上來,臉頓時漲得通紅,將馬係了拴馬樁上待要過去,允卻一轉臉瞧見了劉墨林,吩咐住轎,問道:“那不是墨林麽?”

    “是……”劉墨林打了個頓兒,迴過神來,忙趨跪一步,在允轎前行禮,磕頭打千兒道,“卑職給王爺請安……”

    “給我請安!”允見他惡狠狠不住瞟視徐駿,不禁失笑,說道,“今兒我好大麵子!你從年大將軍那來,還是從十三爺那來的?有什麽事麽?”劉墨林經這一問,倒被激得清醒了許多,一拱迴道:“臣打寶親王那來。一來給爺請安,二來尋徐駿兄打個饑荒。”

    徐駿原也怕蘇舜卿把首尾告了劉墨林,這冤家來尋自己晦氣,本要躲開的,聽說是借錢,不由得鬆了一口氣,踅過來笑道:“也真虧你,跑八爺府尋我借錢,就這麽猴急!”又轉臉對允道:“王爺不曉得,墨林討了個好女子,如今走著桃花運,要藏嬌先築金屋——成,這事我當仁不讓,要多少?迴頭我叫家人給你送去。”“王爺要上朝,這不是說話地方兒。”劉墨林過來一把拉住徐駿,扯過一邊,又向允一揖,遜笑道:“臣實在莽撞,對王爺不起……王爺,您請!”一頭說一頭運著氣,趁徐駿毫無防備,猛一轉臉“呸”地一口濃痰唾將去,徐駿頓時滿臉都是痰跡!

    “你這衣冠禽獸!”劉墨林後退一步,將辮子甩了腦後,獰笑道:“我尋你就打這個‘饑荒’!”允的大轎剛剛升起,轎夫們被這猝不及防的事變唬得腿一軟,竟又將允墩在當地。允原本麵帶笑容的,一下子陰沉了臉,轉身喝道:“劉墨林,在本王麵前撒野麽?”

    徐駿情知底裏,一來理屈,二來要顯“涵養”,一把擦了臉,頓了一下才說道:“王爺,他是出了名的劉瘋狗,您和這種東西計較什麽?”“你才是瘋狗!”劉墨林惡狠狠道,“別人以為你是什麽名門相府書香世家,打徐乾學他爹算起,你們一門‘名狗’——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明白?”徐駿見劉墨林開口辱及父祖,騰地漲紅了臉,眼中出火道:“我看你是失心瘋了!先父先祖抬起腳板也比你的臉幹淨些!你不過狗洞子裏鑽出來的個窮王八酸丁,就這副小人得誌模樣!——八爺,他今日當眾欺我,您老就是個見證,劉墨林,你當眾說,憑什麽侮辱我?”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

    “你明白!”

    “我不明白!”

    允此刻其實已經明白,必是為蘇舜卿兩人爭風吃醋。眼見照壁側已擠滿了瞧熱鬧的閑漢,遂下轎斷喝一聲:“你們這是什麽體統?劉墨林,我不管你是什麽道理,徐駿是我召進府議事的人,你當著我的麵就大口啐他!我是議政王,當今萬歲同胞弟,憑你這一條,我就難容你!”

    “八爺不能容我,稀鬆!”劉墨林哂道,“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您天子劍、王命旗牌件件都有,斬了我豈不爽快?”允被他頂得一愣,冷冷一笑道:“我素來寬仁待下,想來人必以敬誠事我,不料還真有你這樣不識抬舉的!你沒有死罪,活罪難饒——來!”

    “在!”

    “劉墨林吃醉了酒,來鬧我王府。”允淡然說道,“架他到我書房前曬曬太陽,痛出一身汗,酒就醒了——怎麽發落,我奏明天子,吏部自有票擬。”

    “紮!”

    幾個戈什哈齊應一聲,如狼似虎撲上來,架起劉墨林便走。劉墨林唿天搶地掙紮著大叫:“八王爺你不講理,拉偏架……蘇舜卿被他害死,你知道麽?徐駿!你手上沾著血,你滿身都是血!你老師吃了你的毒藥死了,舜卿也吃了你的毒藥死了——他們都站在你後頭呢!你迴頭看看,他們都要取你的命……”他的唿聲慘切淒厲無比,在場的人渾身無不起栗,徐駿嚇得麵如土色,竟真的覺得背後冷風森森陰氣逼人,驚得不由自主迴頭看看。那允卻無所謂地一哂,命令轎夫道:“快著點!萬歲等著去豐台閱軍,被這瘋子攔了這麽久,荒唐!”

    允這一耽誤,遲入朝近一刻時辰。待到西華門,剛要遞牌子,裏頭高無庸喘籲籲跑出來,也顧不得請安,跺腳道:“馬中堂張中堂早就進來了,都在太和門等著您老人家呢!想著爺要從東華門進來,那邊叫張五哥派人去催,爺卻從這邊過來了!”允一邊跟著進來,笑道:“萬歲昨兒叫我西華門遞牌子,我敢走東門麽?這正是俗語兒‘叫往西不敢往東’!你就這麽急腳貓似的!皇上想必是在乾清宮了,年大將軍進去了麽?”高無庸道:“年大將軍早進來了,和隆中堂陪皇上在乾清宮說話呢!十三爺夜裏吐血,原也要進來的,皇上叫免了,又著太醫院醫正去看,說等著太醫的信兒再去閱軍。不然,這早晚早已出來了……”

    二人一邊說話,已到太和門,張廷玉和馬齊早在那裏等候,見他過來,都鬆了一口氣。馬齊便道:“八爺可來了!叫人流星快馬去府上,說王爺已經過來,東華門又說沒到。一時皇上叫進,我們兩個怎麽迴話呢?”張廷玉卻沒說什麽,將手一讓,哈腰道:“王爺先行,我們隨後。”

    於是三人由太和門入內,卻不走三大殿,由左翼門過箭亭、崇樓,徑由景運門、過天街在乾清門報名請見,一時便有旨:“著進來。”三個人進來時,卻見禦醫劉裕鐸正在給雍正迴奏允祥病情,隆科多躬身侍立在身邊,年羹堯卻坐著。雍正示意他們免禮,卻對劉裕鐸道:“你說的那些個脈象,朕也不太明白,你也不必細說。你隻說怡親王究竟何病,於性命相幹不相幹。”

    “迴萬歲,怡親王是癆疾。”劉裕鐸毫不遲疑地答道,“萬歲聖明,這病最怕勞累的。這次王爺犯病兒,敢怕就是勞心過重調養不周的過。十三爺身子骨兒原極好的,隻要安心榮養,得終天年的也盡有的。至於目下,奴才敢斷言,三五年內,於性命決無幹礙。怕就怕怡親王忠君愛國不惜身命不遵醫囑,那就是奴才的醫緣太薄太淺了。”說罷便磕頭。

    雍正的目光悠悠地望著遠處,良久才歎道:“李衛上年奏說脾胃失調,是你們院謝鵬去看脈的,朕下特旨,叫他辦理事務量力而行,不可強費精神。他什麽都聽朕的,唯獨這一條做不到,聽說也咯血了。你既這麽說,朕把十三爺索性交給你,衣食住行由你一人悉心照料。即便朕下旨意要見,你以為不宜,由你來向朕迴奏,你可聽著了?”劉裕鐸道:“萬歲原有旨意,理密親王的病也由奴才照看。奴才去侍候十三爺,原來的差使誰來接替?還有大阿哥——”雍正想了想道:“二哥的病叫冀棟去,你們會同診視過由他接替。大阿哥是瘋症,勉盡人事而已,你裁度著指個太醫,犯病時進去治就是了。”

    都是一父同體的嫡親兄弟,雍正如此薄厚不一,允聽了不由一陣寒心。張廷玉在旁賠笑道:“主上,臣管著內務府,大阿哥,二爺,還有在遵化孝陵的十四爺近日身子也不爽,由臣攬總兒照應,這邊十三爺的病,由劉裕鐸專責侍候,這麽著可好?”

    “也好。”雍正掏出懷表看看,站起身來說道:“你是宰相,燮理陰陽調和萬方是你的本職嘛——時辰到了,年大將軍,到你軍中看看吧?”年羹堯一直靜聽不語,默默若有所思,此刻忙立起身,一躬說道:“是!我給主子先導!”雍正微笑著拍拍他的肩頭,說道:“不,你和朕同坐一個鑾輿——你不要辭,王前則國興,士趨則國衰,朕難道不如齊威王戰國時齊國之君,任用鄒忌為相,田忌、孫臏為將,改革政治,國力增強。曾大敗魏軍於馬陵,並正式稱王。又繼其父齊桓公在國都臨淄所設學宮,廣招天下賢士,稱霸一時。?朕看你勝過朕的頑劣之子,君臣父子,那麽多的形跡做什麽?父子同輿也是樂事嘛!”說罷嗬嗬大笑,竟攜了年羹堯的手一同出宮,上了三十六人抬的明黃大亮轎。允見他拉攏年羹堯,不顧身份地尊降貴,心裏一陣冷笑。隆科多張廷玉馬齊也都覺得這話不倫不類,卻不敢說什麽,各各上馬隨乘輿而行。

    車駕趕到豐台,正是午時三刻,這天的北京天氣酷熱,萬裏晴空上一輪炎炎驕陽曬得大地一片蠟白,早上才灑過水的黃土驛道已是幹得龜裂,馬蹄車輪輾過發出簌簌的響聲,焦熱的細土一串串蒸汽似的微微竄起,似乎一晃火折子就能燃燒起來。雍正中過暑,最怕熱。盡管乘輿中擺了幾盆子冰塊,仍不住用手帕子揩汗。年羹堯也是滿頭油汗,陪坐在雍正側麵,卻是鑄鐵一般目視著愈來愈近的豐台大營。

    年羹堯的三千鐵騎早已作好迎候準備,這都是他軍中精中選精選的猛壯勇士,個個體魄如熊,佩刀按劍,依著年羹堯預先曲劃,分成三個方隊挺立在火辣辣的熱地裏。操演場四周九十五麵龍旗還有各色雜旗,分青紅皂白按東南北西方位站定。見雍正和年羹堯的乘輿到達,校場口一個執紅旗的軍將將旗一擺,九門紅衣“無敵大將軍”炮齊聲怒放,連響九聲,撼得大地簌簌發抖。張廷玉馬齊一幹文臣在京也曾檢閱過西山駐軍和豐台大營,從沒有見過如此森嚴肅殺的軍威,個個聽得心旌搖動。須臾,禮炮響過,侍衛穆香阿過來,甩著正步直至輿前,單手平胸行軍禮,高喊:

    “請萬歲檢閱!”

    雍正看了看年羹堯,說道:“你發令吧。”

    “方隊操演!”年羹堯大喝一聲,震得雍正都不安地抖了一下。他身子向前略傾一下,又矜持地坐端了。

    “紮!”

    穆香阿單膝跪地向雍正行了軍禮,“拍”地一個轉身,迴到操演場大將軍纛旗下,大喝一聲:“大將軍軍令,方隊操演請萬歲檢閱!”

    “皇帝萬歲,萬萬歲!”三千軍士雷轟價齊吼一聲。三個方隊各由三名頭戴孔雀翎頂,身著黃馬褂的侍衛帶領列隊操演。時而橫列,時而縱行,時而成一字形,時而又變換成品字形,黃塵滾中刀光劍影殺氣騰騰,偶爾有耐熱不得中暑暈倒的,立刻便被淩空拋出隊外,由專管收容的迅速拖下去療治。年羹堯軍令如此森嚴肅殺,雍正和上書房諸王大臣看得動魄。允久聞年羹堯在軍中殺人如麻,卻怎麽也和在自己麵前平和溫淡的形象聯不到一處,今日實地見了顏色,才知傳聞不虛。正發怔時,穆香阿雙手黑紅旗交錯一擺,所有陣勢立時大亂,浮土灰塵黃焰衝天。雍正不禁看了年羹堯一眼,年羹堯眼中閃著暗灰色的光,盯視著部隊,頭也不迴地道:“主子,這是變陣,是我據武侯八陣圖演化而來。萬一我軍建製打亂,又受敵圍困,就用這陣法結團整頓……”說話間,隊伍已團成圓形,中間隊伍成太極雙魚狀蠕蠕周流而動,四周外圍的軍士則人手一弓,護衛著內裏隊伍整頓,頃刻間以兩個太極魚眼為核心,內中重新整成兩個方隊,外圍軍士向中一合,竟組成三千軍士合成的一個大方隊,縱橫踏步而行,恰又結成“萬壽無疆”四字。此時,眾人已是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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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雍正顏色霽和,點頭微笑起身道,“咱們下輿。到畢力塔的軍中接見遊擊以上軍官。”年羹堯欠身答應一聲“是”,自先下了乘輿,又迴身扶著雍正下來。雍正在前,年羹堯稍後隨陪,允、隆科多、馬齊、張廷玉一幹大臣亦步亦趨,穿過“萬壽無疆”四字中間的人甬道。年羹堯手一擺,所有軍士都跪了下來,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雍正乍從堆著冰塊的輿中下來,立時覺得燥熱難當,頃刻間已通身透汗。忍著熱,他步履從容徐徐而行,至中軍大堂階上滴水簷下,才略覺清涼,因見畢力塔張雨張五哥都守在堂口,剛要進門,卻又轉迴身子揮了揮手,笑道:“諸位都是朕之瑰寶,國家幹城,生受你們了!”立時又是地崩山裂價一聲嵩唿:“萬歲,萬萬歲!”

    雍正進內居中坐了,眾人方魚貫而入,年羹堯在外向指揮操演的穆香阿吩咐了幾句也跨步進來,見雍正身側設著座,料是給自己留的,躬身稟了一聲:“奴才已經傳喚遊擊以上軍佐前來陛見。”見雍正點頭,便徑自坐了雍正身邊。馬齊見他如此狂傲無禮,剛要說話,身旁的張廷玉悄悄用腳碰了一下他的腳尖,馬齊漲紅了臉,低下了頭一聲不吱,心頭的火卻一烘一烘直要往外竄。眾人各懷心思正自沉吟,十名侍衛,還有二十多名副將、參將、遊擊已經進來,頓時腰刀佩劍錚錚,馬刺踩得青石板地嘰叮作響,就大堂上向雍正行三跪九叩大禮。

    雍正上下打量著這群軍漢,這熱的天都穿著牛皮鎧甲,結束得一絲不亂,人人熱得大汗淋漓,便笑道:“今年天熱得早,沒想到這早晚就三伏天似的。流火鑠金的天兒,著實累你們了!寬一寬衣,卸了身上的甲罷。”

    “謝萬歲恩!”將軍們答道,卻沒有一個人脫衣服。

    “寬寬衣,把甲卸掉——畢力塔,還有冰沒有?取來些賞他們!”

    畢力塔答應著忙去操辦。但將軍們都沒有聽命卸甲,都把目光盯著年羹堯。雍正又說了一遍,年羹堯才道:“萬歲既有旨意,你們就卸了甲,涼快涼快吧。”將軍們這才不忙不迭“紮”地答應一聲退到兩側,三下五去二卸了甲,隻穿著薄紗仆服侍候在側,雍正眼中閃過一瞥陰寒的光,卻是一瞬即逝,含笑道:“一室之內,溫涼不一呐。我們熱得受不了,將軍們卸掉牛皮鎧甲,恐怕就覺得涼快,是不是呀?”眾人都是遠戍邊關的外營管帶,多數人從沒見過雍正,隻聽說雍正為人冷峭刻薄,聽他言語溫存詼諧,那種咫尺天威的警惕心頓時寬鬆下來,都是一笑。卻見雍正掉頭問畢力塔:“今兒陣勢你都見了,你的兵比年大將軍的兵如何?”畢力塔滿心的不服,卻隻能順著“聖”意,因語帶雙關說道:“奴才開了眼界,實在比奴才帶的兵好!奴才托了祖蔭,十六歲上就跟先帝爺西征,從沒有見過這些陣法。真得好好兒跟年大將軍習學習學。”

    “朕今兒心裏實在歡喜。”雍正不勝感慨地說道,“年羹堯是朕藩邸舊人,和朕還有瓜葛親。打這樣的大勝仗,帶出這樣猛壯的虎狼之士,朕很覺露臉。朕前有旨,年羹堯是朕之恩人,不單因他殫精竭慮報效朕躬。聖祖晚年西顧之憂也一役蕩除,為聖祖雪了康熙五十六年兵敗之恥。朕與聖祖一體一心,承繼大位以來這是第一心事。祖訓有非劉而不王之義,年羹堯格於這一條,隻能晉一等公,但朕視他真如自己兄弟子侄一般。這是一層。但若前方隻有年羹堯一人一心,萬不能獲此大勝,以致天下臣民共享堯天舜地之福,全賴了諸位將軍輔佐,在前方一刀一槍拚殺出來。因而眾位將軍功在社稷如日月昭昭永不可泯!廷玉——”

    “臣在!”

    雍正徐徐說道:“今日會操諸軍將佐弁員各加一級。還有年羹堯明折所保奏有關將佐升遷人員,轉吏部考功司記檔,票擬照準各職。”

    “紮!”

    “傳旨,發內帑三萬兩,賞給今日會操軍士!”

    “傳旨,著劉墨林草擬西征年大將軍功德碑,勒石於西寧,永為存念!”

    “紮!”

    允心裏格登一聲:劉墨林這會兒還在自己書房前罰跪曬太陽呢,這怎麽處?正緊張思索,張廷玉道:“萬歲,聖旨勒碑,差誰去西寧辦理?”“還是劉墨林吧。”雍正啜了一口茶隨意答道:“給他欽差身份,實授征西大將軍參議就是了。”允想想,此事終久難瞞雍正,心一橫,在旁躬身道:“劉墨林雖薄有小才,但素常聽人口風,行為頗不檢點。”接著就將在廉王府前的事說了,卻瞞了曬太陽罰跪這一節,“——因此我請他暫留我書房,等候我下朝訓斥。蘇舜卿歌伎出身,乃是個賤民。她死其實為徐劉二人爭風吃醋羞憤自盡。這麽一點事,劉墨林就敢當我的麵侮辱命官。這樣的人,為年大將軍撰草功德碑,似乎不宜。”

    雍正聽著臉色已變。他即位不久即下詔解放賤民,連張廷玉馬齊這些人都不知道為什麽忙著辦這不急之務。在座的隻有年羹堯影影綽綽聽李衛說,皇上年輕時在安徽辦差,為洪水所困,幸虧一家樂戶救下,還與樂戶的女兒小祿小福姐妹有過一段纏綿風流韻事見本卷第227頁說明。允娓娓而談,自以為得體,卻不知越說“賤民”越是觸了雍正的忌諱。雍正一下子想起那個相貌極似小祿的丫頭,跟了允去遵化,如今不知如何?直到允說完,雍正方迴過神來,冷笑道:“劉墨林這點子風流罪過打的什麽緊?朕看比那些個道學先生還略強些兒!蘇舜卿的事劉也沒有欺瞞朕,朕知道。說到賤民,那是已經有過旨意的。細究起來,徐駿的祖母不也是賤民?還有——”他看了允一眼,卻轉了話題。“今天不議這個,這件事就這麽定了。”允卻知道“還有”二字的含意,他自己的生母良貴人衛氏,原是皇家辛者庫裏的浣衣奴!雍正把題目點到為止,允深覺失言,又羞又惱,目中暗閃著憤怒的火光盯了雍正一眼,卻沒敢說什麽,隻一口接一口悄悄吐著粗氣。

    “劉墨林才氣橫溢,奴才在軍中已經領教。”年羹堯欠身賠笑道,“奴才身邊也正缺著文章事務上的人,墨林來,明發奏折都省了奴才動筆了。”雍正轉臉對高無庸道:“你去八爺書房給劉墨林傳旨。申牌過後叫他遞牌子養心殿見朕。”年羹堯道:“皇上,閱兵一過,奴才就不打算在京滯留了。請旨,奴才何時離京為宜?這麽多人馬,打前站號房子安排糧草的要先走一步呢?”

    “你們跪安吧!”雍正見幾十個軍將都擠在堂上,愈覺悶熱難當,擺手命他們退下,起身輕輕搖著扇子來迴踱著,緩緩說道:“嶽鍾麒遞來密折,川軍和你部下時常有點小別扭。你明日進去見見皇後還有年貴妃,後日黃道吉日,由張廷玉方苞設席代朕送行。你說的糧餉這類事,朕已經把折子轉了戶部,各路軍都在青海,千把總以下軍官,朕意由你黜陟,也要等部議了才能定下來。迴去好生部勒行伍,你和嶽鍾麒都是朕的心膂之臣,精誠見心共事一主,下頭自然就少了磨擦。”年羹堯怔了一下,愕然問道:“這三千人馬不和奴才同行麽?”雍正莞爾道:“十名侍衛,要留京另候聽用。三千軍士還是你的兵,朕今兒個看了,實在練得十分是好,朕意留他們些日子,京畿各地駐軍沒打過仗,兵也練得毫無章法,巡迴操演著各軍習學,然後再迴西寧,你也省了心,他們也從容些兒,豈不四角俱全?”

    年羹堯眉頭不易覺察地輕挑一下,十名侍衛原就是雍正派去的,留下倒也無所謂,這三千軍士都是他一手栽培提拔起來的弁佐,不但打起仗來個個拚死不要命,難得的是都用銀子喂飽了,自己一聲令下什麽事都敢做願做,一時也離不得。萬一雍正變卦,竟將這些人全都留京,多年血本豈不賠得精光?但雍正說得這樣堂皇,西寧前線已無戰事,年羹堯一時竟尋不出理由堵皇帝的話,思量半晌方笑道:“奴才這可要駁主子一迴了。兵是我帶的,都吃的皇上的餉,拿的朝廷的錢糧,連我也是皇上的人,皇上怎麽調度怎麽聽令!不過皇上也知道,進青海的嶽鍾麒的兵和下頭不和氣,我和嶽是多年交情,就是主子不說,迴去也要同他一德一心做事,下頭那些愣頭青兒軍官,少壯氣盛,身邊沒有這些得力的人彈壓,鬧出事來朝廷臉上也不體麵,豈不辜負了主子的心?”

    “不相幹的。”雍正說著便站起身,“朕迴去就下旨嶽鍾麒,部勒好他的軍隊,你再迴去,不至於出什麽事。”說著便走,年羹堯畢力塔張雨一幹人直送到大營門口,跪著等雍正大駕去遠方才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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