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鏡在開封任職不足三個月,驟然越過道、臬、藩三級,徑直超遷河南巡撫,惹得通省同僚一齊眼紅,因新任開封知府尹未到職,暫且由原任同知馬家化攝府事,原任巡撫家眷也未離開巡撫衙門,田文鏡一來覺得有點忸怩,不好意思升堂視事,接受不久之前還高居於自己以上的下屬的參禮,二來開封城北就放著一條年年決潰的黃河,眼看菜花汛將到,又從密折批語辭氣裏瞧出來,雍正似乎想親自來視察河防——無論當巡撫還是當知府,當前河防都是第一要務,出了事都要受處分,而且就開封城而言,隻要決潰,必定先受其殃,康熙二十六年黃水破堤南灌,城外水深三丈,城內也有丈餘。無論官民都在城上露宿待援,連淹帶餓凍,加上瘟疫死了七八千人,朝旨一下,巡撫發軍前效力,知府賜自盡。所以田文鏡盡管一肚子報效雍正知遇之恩的心,要改革舊賦製度,要清冤獄,要刷新吏治,成天下第一名巡撫,眼前卻隻能死心塌地先使懸河不致崩潰。他從浙江紹興聘了四名師爺,兩個管刑名,兩個管錢糧,每人每年三百兩的束修,外加一個鄔思道,專管為自己起草奏章條陳,卻是每年五千兩的花花白銀。別說那四個師爺心裏別扭,就是田文鏡,幾時想起心裏便是一陣光火。但鄔思道是李衛所薦,先薦諾敏,諾敏倒了又薦到自己這兒,可見此人與李衛關係非同尋常,李衛自己就是雍正跟前說一不二的人物,和怡親王更是過從得密,因而他早就想尋事開銷掉這個每天醇酒婦人任事不管的瘸子,卻遲遲不敢下手。偏生鄔思道上的奏章條陳,每次都照準,還時有嘉勉言語——也實在無可挑剔。眼見五月將近,上頭驛報水情,甘陝雨水大,去年落雪多,今年菜花汛來勢不祥,田文鏡下令取出開封府全部庫銀資河工用仍不敷數,便用巡撫關防,諮會通政使衙門,撥銀一百萬征用民工。藩司衙門迴文極為客氣,門也堵得極嚴:

    上諮稟知田大人文鏡:憲命悉領,唯戶部於三月二十九日奉廉親王允、怡親王允祥並上書房敕命,河南藩庫現所存銀三百十九萬兩,一百萬著隨時遞送年羹堯處軍用,五十萬兩解送山東賑災(來年由戶部補實),一百三十萬兩傳送李衛處購買漕糧(已發),以補京師直隸用糧不足——僅此粗計,藩庫可動用銀兩僅三十九萬兩,謹遵憲命全部撥往河工。年羹堯奉旨迴軍過境犒軍所需,仰盼大人指示方略。這就是說,隻能給三十九萬兩銀子,而且還要田文鏡自己設法應付年羹堯過境應酬!田文鏡接到這張諮文,氣得兩手哆嗦臉色蒼白,但藩司與巡撫名雖統屬,實則隻有半級之差,坐鎮河南的藩司的通政使,又是首席王大臣允的門人車銘,論根基資望,都比田文鏡硬氣得多,也根本瞧不起自己這個剛剛越級爬上來的新巡撫。思量許久,田文鏡隻好迴府衙西花廳(正廳簽押房已讓給馬家化處置政務),叫來四個師爺商量辦法。

    “今年桃花汛已經決潰一處,蘭考淹得一塌糊塗,”田文鏡盯著兩個錢糧師爺說道,“前任巡撫為這已經吃了掛落,菜花汛水量更大,所以我心裏很急。我自己功名倒是小事一樁,萬歲爺也要親臨檢視河防,聖駕安全出了事,就把我剁成泥,也難向天下後世交待。請你幾個老先生,計議一下,有什麽好法子,隻管說。”

    他本來就又黑又瘦,這些日子看河防,調度河工,和各衙門吏員整日磨嘴皮子打擂台,越發顯得幹癟枯黃,熬得發黑的眼圈下皮鬆弛著,仿佛疲倦得一推倒就再也起不來,斜靠在椅背上一口接一口喝著濃釅的普洱茶。兩個錢糧師爺,一個叫吳鳳閣,一個叫張雲程,都在五十歲上下,都端著水煙袋唿嚕嚕吸個沒完。滿臉皺紋一動不動。許久,張雲程才道:“東翁,河道汪觀察昨兒個和我們議了半日,要是這三十九萬能撥過來,從廣武到省城河堤用草包加固,是夠使的了,下遊無論如何不能確保。但皇上要來,自然要到開封,東翁把情形向皇上奏明,這裏頭的難處人人皆知,不定聖上還能從戶部批過一點銀子。河南這地方年年都有決潰,東翁您接的就這個爛攤子,皇上斷不會為下遊決潰怪罪東翁的。”吳鳳閣穿著黑緞套扣馬褂,戴著一副水晶墨鏡翹足而坐,顯得從容不迫,噴了一口濃煙笑道:“雲程兄,皇上將東翁一下子簡拔到這個地位,兄知道有多少人妒火中燒?無論上遊下遊,隻要有一處決潰,布政使、按察使還有下遊的府道就會一窩蜂地上章彈劾。所以拚了命,今年這個菜花汛也要叫它平安過去!這沒有一百五十萬銀子,無論如何都辦不來的!”

    “說說歸說說,哪裏得這一百五十萬呢?”坐在一邊的刑名師爺畢鎮遠一哂說道,“西邊年大將軍戰事已畢,所謂‘軍用’不過是個借口,要難為田中丞而已。就是大將軍過境勞軍,我看也未必能用多少銀子,三千軍馬有五萬兩足夠使的了。就是買漕糧,也不是什麽急用,黃水泛濫,買漕糧用來賑災好呢?還是堵住這條懸河,壓根就不泛濫的好?所以晚生看,要把藩司的迴文嚴詞駁迴去,駁得他們無話可說,這樣,就便他們不肯,河堤開了口子,追究起來,他們就得擔責任——田中丞畢竟是新任巡撫,難道前頭河道失修,責任要叫田大人承擔?”坐在他身邊的刑名師爺姚捷冷笑一聲道:“老兄說得何其容易!老兄仔細看看那份迴文,人家壓根就沒說我藩庫裏不給錢!你駁這個諮文,駁的不是藩司衙門,駁的是廉親王、怡親王!別說這兩位王爺,就是上書房那群相爺,我們得罪得起麽?”

    田文鏡一邊聽一邊想,覺得人人一套道理,都說得無可非議,思量了一陣,問姚捷:“依著你看,該怎麽辦?”姚捷是四個師爺裏頭最年輕的一個,隻有三十多歲,十分修邊幅,聽東翁問他,俯首略一思忖,扯了扯天青實地紗褂,“嘩”地打開折扇,輕搖著,從齒縫裏崩出一個字:“借!”田文鏡不禁精神一振,身子一傾問道:“向誰借?”

    “中丞,打藩司的主意是不成的,”姚捷將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向後一甩,掏出手帕子揩了揩剃得光溜溜的嘴唇,侃侃說道,“皇上正在清理虧空,借庫銀犯了聖忌,斷斷使不得。告訴東翁,臬司衙門就是有錢,也不是府中的,昨兒個學生去臬司和幾個師爺聊起這件事,說起中丞大人的煩難,張球他們當時就笑了,幾個人當時一湊,立時就是五十萬!”說著,從靴頁子裏掏出一疊子銀票遞給田文鏡,“您瞧!您要親自去見見臬司胡大人,金口一開,再弄個五七十萬算得了什麽!”

    田文鏡吃了一驚,接過銀票看看,有三萬一張的,也有五萬一張的,最少的也是三千兩的見票即付的龍頭票子,還附了一張條子,上寫:

    黃水一漫,民不聊生。球生於斯,養於斯,身家性命係於斯,敢惜此身外之物為守財奴歿於黃水?願破產為國,為中丞大人分憂,敬獻此金,懇請哂納充為河工之用!張球謹上!田文鏡又是感奮又是激動,拿著銀票的手微微顫抖,竟起身向姚捷躬身一禮,說道:“真真難為姚公!河南有張球這樣秉忠秉公仗義疏財的明哲之士,實為豫省的體麵!我要請鄔先生好好寫一份折子,保奏這些急公好義之士,請聖上表彰!”說罷起身道:“我這就去拜望胡期恆,就便接見這群官員師爺!”

    “怎麽樣!”眼見田文鏡坐了八人大轎開中門出去,四個師爺迴到花廳,姚捷得意地搖著扇子,眯縫著眼笑道:“山重水複疑無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張雲程道:“看不出你年紀輕輕,辦事這麽有板眼!”畢鎮遠笑道:“我說呢,這幾日不見你的影兒,原來替主分憂去了!”張雲程冷笑道:“鄔先生每年五千兩,你總該長長工錢,或者給你三千?”

    一直坐著沒言聲的吳鳳閣推推眼鏡,格格一笑說道:“姚老弟,你隻掏了右靴頁子裏的銀票。左靴頁子裏的也都取出來吧。平分!”

    “什麽?”姚捷一怔,“吳老先生說的什麽話,晚生不明白!”畢鎮遠驚詫地望望吳鳳閣,沒言聲,張雲程便問姚捷:“你這葫蘆裏裝的什麽藥?”

    吳鳳閣站起身來慢慢踱著,檳榔荷包在腰間一晃一晃,冷笑道:“咱們紹興師爺,分錢糧刑名兩派,各自都有不傳之秘。我呢?一個叔叔是刑名師爺,沒有兒子,一身兼祧了兩門子學問——那臬司衙門,管的是拿賊捕盜,讞獄斷刑,不發黑心財,哪來的銀子讚助河工?張球這人我也略知一二,歸德府張、曹兩家都是掛千頃牌的有錢主兒,為爭一塊牛眼風水地,打官司都打得兩家都家破人亡,不是張球的主審?——哼!別說十萬,你這會子告訴他,田大人要具本參他,叫他拿五十萬,他也樂顛顛地雙手捧過來!怎麽樣,我說的不錯吧?”

    張雲程和畢鎮遠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佩服地盯了吳鳳閣一眼,又齊把目光掃向姚捷。姚捷略顯尷尬地幹笑一聲,果真從左邊靴頁子裏又抽出一張大銀票,說道:“真人麵前作不得假,我原也不想昧掉這錢。這是五萬,我拿一萬四,剩餘的三位平分,可成?這錢他們掙得容易,不拿白不拿,拿了白拿,白拿誰不拿?不過有言在先,錢糧河工上頭有好處,你們也不能被窩裏放屁獨吞!”一句話說得幾個人都笑了。畢鎮遠笑道:“你們可小心,這錢上頭沾的有血!”張雲程道:“先父在湖州黃道台跟前當師爺,一年也有一萬三四千進項。我想跟了田大人這麽個巡撫,少說也得一萬吧?誰知道三百就是三百!娘希匹那個瘸子有什麽能耐,一年五千!奏折、條陳,這些個官樣文章,我孫子也寫得!”

    “在中丞那兒不能提這話!”吳鳳閣板起臉道,“咱們三百就‘三百’,早晚他們自己就要翻臉!聽說他和中丞有言在先,當了巡撫每年八千就是八千!咱們也眉開眼笑地認了。田中丞這會子一心報效皇上,不是個撈錢手兒。我們得順著這個思路去侍候他,早晚他下了水不能自拔,才能發狠弄錢呢!”正說著,見鄔思道架著雙拐,兩個小廝隨後跟著,風擺楊柳價進了二門,便住了口,跨步進來一躬笑道:“靜仁兄!滿麵紅光,你好精神!今個兒又哪裏吃酒去了?”鄔思道支起雙拐拱手還禮,笑道:“今個兒浴佛節。我是個儒生,原不信這些個,家下兩個婆姨卻硬要去相國寺,陪著走了一遭瞧瞧熱鬧。他們迴包府家下洗銅佛,我坐了小轎上黃河大堤看了看,又碰到一位舊朋友,在酒店裏吃了一會酒,這才趕迴來——東翁呢?今兒個你們不是議事兒麽?”鄔思道說著便目視眾人。他原殘疾羸弱,但這些日子常出外郊遊,大約心情也好,又吃了酒,臉色黝黑中透著緋紅,雙眸炯炯,看去神采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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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人對這位年金高出自己二十倍的“首席師爺”沒有一個服氣的,聽著他的話越發不受用:我們這“三百兩”在這裏和主官苦苦會議商計治河,你這“八千兩”卻帶著美人香草又是郊遊又是吃酒!心裏盡自想,各人已暗得好處,抱定了不挑是非也不合作的宗旨,都笑著與鄔思道寒暄。畢鎮遠因笑道:“我們議了一陣子河工,田大人打轎去臬司衙門,拜望胡期恆去了。”

    “唔。”鄔思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道,“那我就在這裏等等中丞。”一頭說,進來便坐了竹涼椅上,索了邸報,搖著扇子吃茶看邸報,不再言語。他和眾人不合群,眾人也拿他當外人,見他大咧咧坐著不言語,早一個一個托辭出來,另尋地方“均分”那五萬兩銀子不提。

    大約過了午時,聽見衙門口三聲炮響,田文鏡頭戴藍色明琉璃頂子,孔雀補服裏頭套著九蟒五爪袍子,一頭熱汗進了花廳。鄔思道在涼椅上已昏昏欲睡,見他進來,忙坐直了身子問道:“河工銀子有下落了麽?”田文鏡冷冷地嗯了一聲,脫下袍褂,取過鄔思道身邊的邸報,看了看,鬆弛地仰了一下身子,舒了一口氣道:“哦……算日子,皇上禦駕今日恰到五台山,浴佛節禮佛,皇上真是虔心!”

    “皇上佛學已到無上菩提境界,但皇上尊的還是孔孟儒學。”鄔思道似乎並不介意田文鏡對自己的冷漠,搖著一把泥金湘妃扇徐徐說道:“不知田大人籌到多少銀子?我到河上看了看,聽老河工們說,今年菜花汛來勢不善啊!”田文鏡睃了鄔思道一眼,垂下眼瞼呷了一口茶,仿佛故意冷落鄔思道似的,等了好一陣,才不冷不熱說道:“這事我操心幾個月了,要到此時才想起來,早就誤事兒了!銀子已經籌到九十多萬。藩庫裏再調出些,河南今年黃河決不了口了!”鄔思道何等聰敏之人,當然早已看出這位東翁大人對自己的疏遠,卻偏不計較,聽了隻是微微一笑,起身架著拐杖篤篤有聲踱了幾步,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大柳樹上兩隻正在鬧枝的黃鸝,在一陣難堪的寂靜中,許久才問道:“明年呢?”

    田文鏡見他如此倨傲,由不得心頭火一竄一竄地,幾乎就要發作,卻又按捺住了,隻冷冰冰說道:“自古黃河無不決潰之年。昔年靳輔陳潢治水,那是何等樣的能員?一頭治著,仍舊要決潰!本撫初到任,能保住今年就算勉盡忠藎,至於明年,誰能料得定呢?”鄔思道踅迴身來坐了田文鏡對麵,說道:“恕我直言。前幾任巡撫聖眷並不在東翁之下,一個個栽筋鬥下去,說到底就是因為這條河!你在山西與諾敏較量占了理,又蒙了天恩,才得到這一步。說實話,這條河你治不好,縱在河南有千條善政,萬件良策,想平安作官也難,更莫說改革弊政,刷新吏治了。”田文鏡聽他說到山西,顯得是賣弄“封藩庫”那個主張,才有他田文鏡今日,他的自尊心像被錐子猛刺了一下,立時漲紅了臉,強忍了半日,冷笑道:“你的大才我是早已領教了。不過,依你高見,該怎麽料理這條河呢?”

    “河道設有道台,”鄔思道平靜地說,“治河是他的差使。東翁可從藩庫裏調出銀兩,發出憲命,著他按熙朝名臣靳輔於成龍的舊製,從風陵渡直到陳州下遊,逐年分段根治,該築減水壩的築減水壩,該修遙堤縷堤的就修,有的地方衝刷,全用大石條砌固。要有幾年根治的打算,不能年年用草包垛堤堵水!”“你說得何其容易!”田文鏡語氣冷結得結了冰似的,“藩庫裏隻能動用三十九萬銀子,加上層層克扣,想辦這麽大工程,朝廷不出錢,戶部不援手,行嗎?”鄔思道接口便道:“事在人為。這就上條陳,請皇上定奪。那個諮文我看了,車銘這人我也認識,隻要你說要具本實奏。錢,他拿得出!”

    田文鏡霍地站起身來,盯著鄔思道,瞳仁中閃著兇狠的光,見他兀自悠然自得地搖著扇子吃茶,恨不得一腳踢飛了那個碧玉茶杯。許久,田文鏡才咽了一口唾沫,說道:“條陳自然是要上的,其實我已經拜發了!你鄔先生這些日子忙得緊,串館子聽戲,踏青郊遊,還要作詩會文,吃酒高歌,所以沒敢勞動先生!”他惡狠狠格格一笑,“錢已經到手了,不動藩庫一個子兒,今年先周全下來,明年我有明年的辦法,用不著你先生這麽勞心!”

    “既然有錢那就好。”鄔思道也站起身來,“但不知東翁從哪裏來這麽大一筆銀子?”

    “借的!”

    “誰的?”

    “臬司衙門!”

    鄔思道怔了一下,突然失聲大笑。

    看著這個落拓狂放的書生如此無禮,田文鏡思來想去,終於忍不住了,“啪”地一擊案,茶幾上杯兒盞兒還有幾碟子點心、茶葉包兒一齊跳起老高!

    “你狂什麽?”田文鏡勃然作色道,“別以為李衛薦的你,我就不敢開銷!李衛是兩江總督,我是河南巡撫,不受他的統屬——你就照我這話寫信給李衛——你要想安生在我這做事,和那幾位先生一樣,我以禮相待,你事上以禮,每月二十五兩修金一個不短你的。我這池子就這麽深,別說八千兩一年,五千兩也是沒有的!我是個窮官、清官!也不打算當富官、贓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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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鄔思道笑聲戛然而止,上下審量了一下田文鏡,冷冷一笑,說道:“看來養活我個殘廢,著實叫大人為難了。您是清官,難道我是贓師爺?三千也好,五八千也好,也不過是個縣令的收項罷了,您真出不起,我一個大子不要也沒準!既說到這份上,我這就走,您好自為之。不過,臨別也有一言相贈:可疑之利不可收,得之易時失之易!”說罷架著拐杖點著青磚地篤篤地頭也不迴去了。田文鏡氣得手腳冰涼,一屁股坐迴椅上,大聲向外說道:“多承關照了!”一手提起筆來就給李衛寫信。李衛,是天子信臣,又是雍正藩邸舊人,他不能開罪過甚。

    有了錢,河防工程立刻大動起來。從鄭州至蘭考一線數百裏,各地州縣奉了巡撫衙門憲命,大小官員一齊出動,親自督率民工,用蒲包草袋裝沙沿堤加固,甚至有的百姓家草席也都用上填塞過去決過的潰堤。此時前任巡撫家眷已遷出。田文鏡移居巡撫衙門坐堂視事,不時召見省城及各縣府司道官員,又要親自巡視河工,無晝無夜忙得頭昏腦脹,腿腳都浮腫起來。眼見河工將成,夾黃河兩條大堤土龍般蜿蜒東去,算算日子,離端陽節還有半個月,雍正的車駕邸報說尚在山東,年羹堯帶進京的三千軍馬還未到西安——一切均都妥帖,盡可從容應付。田文鏡這才鬆下一口氣,命人在花廳設酒,犒勞四位師爺。酒至半酣,儀門司閽的戈什哈進來,輕聲稟道:“撫軍大人,兩江總督那邊傳驛過來一封通封書簡。”說著將一封信遞上來。

    “唔!”田文鏡接過信來,見信封上頭寫著:

    麵呈田中丞文鏡兄,李衛拜書。兩行字跡歪七扭八不成章法,顯見是李衛親書。田文鏡因趕走鄔思道,一直縈著心,便起身含笑道:“我酒量不宏,少陪了,四位老夫子且自開懷暢飲,明兒還有幾件事和眾位共商。”說著便出來到書房,一邊吃茶,拆開信看時,上麵全是白話:

    文鏡兄,你的信知道了。鄔思道並沒有到江南,我們沒見麵。不過這人我知道,要是你和他生分了,必定是你的不是。盡自你不是,我信及你必定是無心的。至於說得罪我,這都是些扯淡話。鄔思道和我私交極平常,不犯著說得罪不得罪。你們沒緣分,尋著他,叫他來我處作事,或我再給他尋碗飯吃,哪裏黃土不埋人?哪裏水土不養人呢?要是為八千兩銀子你就不肯要他,我站一邊兒瞧,你怕多少有點小家子氣。巡撫的出息是多少,咱心裏有數兒的。不過,我再說一遍,我真的不為這個和你心裏計較,這一條你把心落肚裏頭。李衛頓首百拜萬福萬安!田文鏡看看又好氣又好笑,仔細想,卻又品不出滋味來,他乏極了的人,一手拿信,一手端杯,半躺在竹椅上竟自沉沉睡去。幾個侍候在書房外的戈什哈躡腳進來,用小凳子放平了田文鏡的腳,在他身上又蓋了一件夾褂子,點了熄香,又退出去,田文鏡舒適地蠕動了一下身軀,頃刻已是酣聲如雷。

    一陣沉悶的雷聲驚醒了田文鏡,他揉了揉眼坐起身來,擦去口角的涎水,就著燈光掏出懷表(這是他陛辭時怡親王贈送的)看看,恰是醜正時牌。睡眼惺忪間一道明閃,將書房內外照得一片慘白,牆角的巴蕉、竹叢、蘭花樹在哨風中被吹得婆娑搖曳,牆頭上爬滿了的葛藤在雪亮的電光中葉片不安地瑟瑟抖動,一瞬間便又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突然間,仿佛就在頭頂,一聲令人膽寒的炸雷,震得書房簌簌發抖,好像一把鐵錘砸破了扣在蒼茫大地上的鍋,驚得田文鏡渾身激淩一顫!他疾步走出書房,一股罡風撲麵而來,吹得袍角衣襟都撩起老高,涼颼颼的風帶著雨腥,襲走了他最後一點睡意。一個戈什哈見他出來,忙上前躬身道:“撫台,外頭風大,當心著涼了!”

    “唔,不要緊。”田文鏡仰視著黑沉沉的天穹,雷聲猶自像車輪碾過石橋似的滾滾流動,閃電時而在雲層間金蛇走空價劃過,時而又像不甘在雲層後舞蹈,狂怒地將它燦爛的光從雲縫中激射出來。田文鏡再不猶豫,厲聲吩咐:“給我備油衣、備馬!立刻叫起合府人丁,隨我河堤上去!”此刻唿天嘯地的傾盆大雨已經籠罩了黑沉沉的撫院衙門。

    幾個戈什哈忙不迭答應著,傳唿人丁,備馬,田文鏡一邊換衣服,一邊吩咐:“知會開封府衙門,各裏弄巷街巡視一遭,有的房子不牢靠,叫房主遷出來,各寺院裏頭安置,各寺院主持不得違抗!”

    “紮!”

    “十七歲以上男丁,還有開封城內所有旗營,漢軍綠營兵馬,按區劃分段守護城牆。”田文鏡的臉在閃電中一明一滅,鐵鑄般一動不動,一邊思索,一邊下令,“就是河堤潰了,四城之內也滴水不能進城!否則——不等皇上治我的罪,我先請王命旗牌斬開封城門領城門領:四品職銜,負責城防軍事長官。——原注。和馬家化!”

    “紮!”

    田文鏡不再說話,起身便走,幾個戈什哈就雨地裏拉過馬來。掌幾盞玻璃燈,隨田文鏡翻身上騎,潑風價一陣狂奔,穿街直出城北。淙淙大雨中,遠遠便聽黃河令人心悸的咆哮聲震得大地都簌簌發抖。雨幕中,但見河堤上一盞盞油紙紅燈閃爍,巡堤的篩鑼聲不緊不慢地響著,不時傳來“平安無事羅——當”的響聲。田文鏡略覺心安,沿堤舉燈逐段細查一遍,並無大的疏漏,這才到河道衙門設在堤上的氈棚下稍事歇息。盡管他穿著油衣,也禁不住這大的風雨,脖子裏的油汗和著雨水,已濕透了重衣。因見道台汪家奇不在棚內,隻有一個河泊所長帶幾個人在這裏,田文鏡一邊擰著袍角的水,問道:“你們汪觀察呢?”

    “迴大人話,”河泊所長畢恭畢敬地躬身答道,“汪觀察家在包府坑,那裏地勢低,方才來人說正在搬挪東西,一會雨小點就來。”說著遞上一杯茶來。

    田文鏡“啪”的一聲將杯摔得粉碎,咬著牙獰笑道:“我此刻最怕的是喝水!”他站起身來略一思忖,問道:“你叫什麽名字?”河泊所長見巡撫發這麽大火,嚇得臉煞白,忙跪了道:“迴中丞爺,卑職叫武明。”田文鏡臉上毫無表情,一字一板說道:“我這就出憲牌,你暫署河道衙門差使!”

    “啊?”武明嚇了一跳,忙叩頭道,“卑職隻是個八品官,和河道隔著好幾層兒呢!再說,汪道台——”田文鏡一口截斷了他的話:“什麽八品四品,官都是人做的,不是人就不能作官!”迴頭又對身邊戈什哈道:“你進城尋著汪道台,叫他好好顧家,連鞋也不用濕。就說他已經不是道台了!”剛料理這件事,便見八盞繡花玻璃風燈遠遠逶迤而來,田文鏡以為汪家奇來了,憋足了氣端坐靜待。不料先進來的卻是一名侍衛打扮的人,接著又是兩個太監。正驚愕間,雍正皇帝已出現在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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