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見胤祥隻出神不語,心下暗自掂掇:這一番囹圄之災,曆練得老十三深沉多了。因側轉身子笑道:“十三弟,是不是還在想你那個阿蘭呀?上迴老任到我府請安,我就告訴他,阿蘭要另養起來,十三爺幾時要,幾時送過去,贖身銀子我出。這個喬姐,體態品貌也很過得去,我也想送給兄弟。我這弟弟裏頭就數你英豪氣象、兒女情長,八哥我們其實很愛你這一條的。不過怕四哥多心,不敢過分親近罷了。”胤祥見他山水不露,如訴家常般便切入政治,也甚佩服他工於心計,因笑著迴道:“九哥如此關愛,我承情不過,我隻要阿蘭,不要喬姐。方才我還去了趟八哥門前,看看人多又踅到這裏的。如今舉朝上下文武百官,都一風兒掃地要推八哥當太子,就像喬姐兒方才唱的‘負荊早向轅門叩’,恐怕我做不到——我就是想跟八哥撂這麽一句話。各為其主,你們的心思我有什麽不明白的?我是還要保二哥的。”

    “我就佩服老十三這一條!”胤聽著這話也不禁悚然動容,“大丈夫來去明白,方才我和九哥也想到這一層兒了。”胤格格一笑,說道:“這不消說,武侯所謂‘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知其不可而為之,正是豪傑色——我們今兒不說這事,既然你來了,請出阿蘭來,美人侑歌,咱兄弟酣飲一醉!”那老吳不等吩咐,早卻步退出去,一時便聽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丫鬟報說:“阿蘭姑娘來了!”

    接著簾櫳一動,阿蘭果然由兩個丫頭陪著款步進來,與喬姐不同,她剛從外頭進來,穿著水紅寧波綾風毛兒坎肩,裏頭套一件蔥黃夾褂,多少顯得有點臃腫,團團臉上幾處雀斑,似乎脂粉氣少了點——若論體態風流、相貌俏麗,與喬姐相比確是遜著一籌。一進門見胤祥倚窗兀坐,阿蘭似乎有點意外,隻看了一眼滿麵羞紅、訕訕立在一邊的喬姐,輕輕走到胤麵前,盈盈蹲了三個萬福,說道:“九爺、十爺、十三爺,奴婢恭請吉安?萬福!”

    “什麽吉安吉祥,”胤祥笑道,“剛從牢坑中逃出命來的人,還講究這些忌諱?”他也看了喬姐一眼,知道自己方才說“不要喬姐”臊了她,便解嘲道:“喬姐,過來,和阿蘭一處唱幾個曲子給爺聽!”喬姐一哂,忙著就調弦,頭也不抬,將琵琶輕撥幾聲,恰似寒泉滴水,幽咽欲絕,因俯首曼聲吟道:

    搖落梨花樹萬叢,遙夢迷離滿綠汀,凋盡夭桃又穠李,可堪重讀瘞花銘?

    阿蘭聽了一怔,沒想到喬姐叫出蘇舜卿的《挽小小墓》的牌子來,倒也遂自己此刻心境,因搖步擊節唱道: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凍雲結!翩翩蘆花漫崗巒,此地曾聞劉郎豪氣咽,鬱鬱焦城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竭,縷縷煙痕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喪氣喪氣!”胤捂了耳朵道,“吃酒賞雪,大歡喜的日子,你們就敢壞爺的雅興——任伯安調教得你們如此不識趣——山野!”胤也皺著眉頭不言語,卻因阿蘭是“胤祥的人”,耐著沒發作。胤祥聽著這鬼氣森森的歌詞,心裏先是一陣陣起栗,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阿蘭和喬姐,細詳這些歌詞,總吃不透什麽意思,是勸戒、警告,還是威脅?又想到如今政局紛亂,陷阱所在皆有,即便阿蘭,在任伯安和九哥這班子裏許久,如今又是什麽樣的心思?為什麽又要將喬姐一並奉送自己?想著,不禁癡了,卻聽喬姐頂胤道:“不但奴婢山野,環滁皆山也(野)!”

    一句話說得胤祥倒笑了,因道:“原來我們山野!難為你這典用得當——隻是今兒此情此景,你們這歌唱得怪,你們這是給我上壽的麽?”阿蘭低頭想了想,笑道:“這是極佳的上壽詞兒,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爺難道不要及時行樂?”喬姐兒也道:“爺們重貂金樽,重樓燕閣,還要聽諛詞,不怕樂極生悲?奴婢們唱的正是這雪,飄舞上下,像蝴蝶兒不像?十爺要聽俗豔調兒,就一車也有!您要聽什麽?《豔雪羅天》,還是《翡翠屏》?請爺隻管點,我們……”

    “罷罷!”胤笑道,“算你們對還不成?我和老十三還沒說一句,你們倒有十句等著!這就是侍候主子的規矩?”胤祥也興頭起來,對阿蘭喬姐道:“就把方才的曲子,你彈琵琶你吹竽,我來唱一曲!”

    胤胤都是一怔,旋即鼓掌大笑。胤便吩咐其餘歌伎:“十三爺下海,頭一遭聽說,今兒有眼福!你們也別閑著,給十三爺伴舞!”於是眾人紛紛躬身領命,眾星捧月價將胤祥擁在核心,胤祥箭袖長袍,玄帶束腰,越顯得目如朗星,英氣勃勃,拔劍徐徐而舞,亢聲唱道:

    升木猱,出柙兕!係何人?乃王孫!劍芒起處星鬥黜,迴顧蒼穹雪無垠。遙望彤雲低沉,問造化之神,何處是天門?……嗟籲乎!六出天花滿乾坤,天語亂紛紛……

    唱罷將劍還鞘,嗬嗬大笑,至案前與胤胤連撞三大觥,豪飲而盡,說道:“兄弟今兒高興!這兩個——”他醉意指著阿蘭喬姐兒道:“我都要了!這就跟我走……左懷美人,右攜香草,踏雪尋梅,不亦樂乎?”說罷一手扯了一個,向胤胤道:“我們去了!”便自出來。胤便忙命人:“再給十三爺備兩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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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胤兩個人也不下樓,徑至窗前,眼見胤祥披了大氅登騎而去,阿蘭喬姐都披著昭君套隨後擁雪而去。胤不禁歎道:“老十三真會享福!就這麽把人帶走了,隻怕十四弟也沒這份爽氣!”

    “你說的是。十四弟隻是性格兒和他仿佛,但存了心機,就爽不起來了。”胤悵悵地望著,不知為什麽,心上湧過一縷愁思,緩緩說道:“劈不破這個旁門,我們就沒這個福分。但願這兩個妮子能勸著他少和我們作對。”胤笑道:“你怕阿蘭喬姐兒變心?放心吧,她們一門九族都捏在老任手裏呢!”

    胤沒有理會,搖了搖頭道:“你我都是皮膚濫淫之蠢物——你不知道,世間‘情’之一物,是最能移性的……”

    保舉八阿哥胤的奏折雪片也似飛入大內,忙壞了馬齊和佟國維,每日坐鎮上書房操辦這件“天下第一事”。遞進來的奏事匣子立即拆封,命謄本處用大字謄清,以備康熙隨時查閱,原本則封存貼黃交皇史宬入檔。他們兩個則逐本寫出節略,用黃匣子傳進養心殿請康熙禦覽。這些差使素常都是張廷玉來辦,可煞作怪的,張廷玉卻似局外人,所有薦本一概不看,每日進上書房照舊坐班兒,卻隻是召見一些進京述職的官員,叮嚀迴任急辦地方公務,錢糧財賦入庫保存事宜,再沒事就把康熙早年的批本借出來,一本一本分類記錄,看似手腳不停,其實是消磨時辰,馬佟二人都看出來了,盡自心裏詫異,也樂得他不來搶功。

    “衡臣,”第六日頭上,馬齊有點憋不住了,“你的保本寫好了麽?怎麽也不見個動靜?這麽大的事,上書房大臣不宜緘默的。”“噢。”張廷玉漫不經心地說道,“我的是密折,沒有勞動你兩個看本,昨日才遞上去的。”說罷便又低下頭,一筆一畫抄錄自己整理的“起居注”。

    佟國維笑道:“真是個冷人兒!聽說你的門生李紱、田文鏡進京見你,都叫你擋駕了?就是密折,也無非保的哪個阿哥,絕妙好辭奇文共賞,我們共室辦事,就拜讀一下何妨呢?”張廷玉放下筆,在炭火上烤著手,說道:“李紱田文鏡見我,原是沒什麽忌諱。但如今聖上有旨,百官不許串連,時候不對,所以我叫他們到上書房一塊接見。至於我的密本,更沒什麽看頭,我還保的是二爺,也用不著瞞你們二位。”

    “是麽?你還是保的二爺?!”馬齊不禁吃了一驚。佟國維也是瞠目結舌:“他……他已經廢了呀!告天文書還是你起草的嘛!”張廷玉點頭歎道:“我和你們二位有點不同,倒也不為標新立異。我不到三十歲就進上書房,是瞧著二爺長大的。不說忠君不忠君,單說情分,這時候舍他而去,於心何忍?況且皇上當我們的麵至囑再三,如今朝中門生故吏瓜葛藤牽,扯一根動一片,因此不許聯名具本,不許串連商議,你我都是相臣,怎麽敢違旨?難道你兩個寫本還商議了麽?”

    一席話說得佟國維馬齊麵麵相覷:保胤的事這些天喧囂塵上,天經地義的事,還用“商議”?心裏雖然覺得張廷玉迂闊,但想到自己見了不計其數的官員,暗示要保八阿哥,也未免多少有點不安。正沒做理會處,忽然見兩個太監扶著皓首龍鍾的李光地進來,三個人便都起身相迎。佟國維便笑道:“榕村相公,雪化了,出來走走?”

    “我是奉旨遞牌子進來的。”李光地顫巍巍坐了,覷著眼看了看房角的大自鳴鍾,“皇上說在這裏召見我。你們還不知道?”三個人聽了都搖頭,馬齊因道:“雲貴兩省的薦折還沒遞來,怕是路上不好走。皇上這時候要決斷大事麽?”正說著,那自鳴鍾沙沙一陣響,“當當”連撞九聲。便聽李德全的聲氣在乾清門那邊喊:“萬歲爺駕臨,李光地、張廷玉、佟國維、馬齊接駕!”四個人忙都迎了出去。

    康熙皇帝穿著貂皮黃麵褂,裏頭套一件藍色江綢麵青白膁袍,也沒有戴冠,腳下蹬一雙鹿皮油靴,背著手,在一大群太監簇擁下,由月華門徐步而入。幾天沒有見臣子,又沒有加大氅披肩,看去似乎瘦了一點,精神卻很矍鑠,腳步橐橐踩在濕漉漉的臨清磚地上,因見李光地也跪在上書房門外,略一遲疑,想說什麽又閉住了口,徑帶著李德全、邢年、德楞泰進了屋,半晌才吩咐道:“你們進來吧。”又指著門邊杌子,說道:“李榕村,你坐那邊,你們幾個跪到這邊,不用請安了。”

    幾個大臣叩頭謝恩,按康熙指定的位置跪了,張廷玉便笑道:“外頭殘雪未盡,大冷天兒,有什麽事主子傳一聲,奴才們過去就是了,何必勞動聖駕?”

    “朕想,你們這些天比朕累。”康熙不冷不熱地說道,“天晴了,朕也想走動走動。”張廷玉不禁瞟了一眼李光地,暗思:“‘走動走動’,何必傳召李光地?”正想著,康熙問道:“張廷玉,上書房轉到養心殿的折子,你都看了沒有?有幾個阿哥入選太子?”

    張廷玉忙叩頭道:“奴才這幾日忙著料理各地錢糧入庫、解京的事,如今過了天津,運河結凍,漕船上不來。明春直隸京畿還差著五十萬石糧,因此心裏發急——已催著他們從旱路運來。遴選東宮的事是馬齊佟國維兩個操辦。奴才自己上了密折,想來萬歲已經過目。萬歲既要詳明數碼兒,容臣等統計列奏。”康熙聽了便目視馬齊。

    “迴萬歲的話。”馬齊忙道,“三阿哥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有薦章,各人都是兩份薦章,五阿哥七阿哥各是一份薦章。最多的是八阿哥胤,薦奏入選東宮的本章計七百四十三件。雲貴兩省路遠,奏章還沒到,大約今明兩日,也就齊了。青海藏蒙,遵旨不必參與,因此不計在內。”

    “完了?”

    “是……”

    “二阿哥呢?”康熙臉色拉了下來,“據朕所知,胤、胤祥、胤禮三個阿哥仍保的胤,還有王掞、武丹、狼、寧古塔、巴海、蘇裏哈達都保的胤。你和佟國維怎麽弄的,居然不寫節略?”

    馬齊不禁一愣,正要迴話,佟國維叩頭道:“二阿哥乃是既廢之太子。因廢二阿哥,所以有舉薦新儲君旨意。奴才以為胤不宜入選,所以沒有詳奏……”

    “你以為!”康熙哼了一聲,“朕幾曾說過不許保奏胤來著?”一句話問得眾人目瞪口呆,仿佛把上書房的空氣壓得緊緊的,人人都透不過氣來。裏裏外外的侍衛太監見皇帝又發了脾氣,人人股栗變色,連李光地也激靈一個寒顫,不安地挪動了一下,有點不知道自己該坐著還是該跪下了。馬齊咽了一口唾沫,說道:“皇上,這是奴才等的疏忽。既然主上要,奴才這就辦理。”康熙冷笑道:“你‘疏忽’得好!你精明著呢!不然,為什麽手心裏寫著‘八’字,周遊六部?劉鐵成——”他揚起臉朝外喊了一聲。

    劉鐵成就侍候在門口,忙進來垂手而立,問道:“萬歲有什麽旨意?”

    “你出去傳旨。”康熙擺手道,“叫十歲以上的阿哥都在乾清門外跪著,等候詔書。”待劉鐵成諾諾連聲出去,康熙又道:“事君惟誠,你們位極人臣,連這點子道理都不懂!什麽‘七百多’人保奏八阿哥,要沒人串連,就這麽一心?”佟國維聽著,已知康熙變了心,頓時頭上浸出汗來。張廷玉徐徐說道:“萬歲爺息怒。八阿哥確有過人之處,忠信平和,寬仁大度,且學識頗佳,儒雅端莊。馬佟二位保薦,不為無因。至於串連,也是偶爾不謹。我們處在這個位置也實在是難,求主上聖鑒。這麽大的事體,一定要萬歲滿意、百官滿意、天下百姓滿意。既不能草率一蹴而就,臣以為重新推舉也是良法。”

    佟國維騰地紅了臉:這個張廷玉不言聲遞了個密折,裏頭不定調唆了多少壞話,這會子又要裝好人,又要重新推舉,真是險不可測!因叩頭道:“萬歲,張廷玉諛君取寵,真正是個奸臣!七日之前,萬歲煌煌下詔頒布天下,曆數胤之惡,乾斷廢黜,又有旨令百官推舉,‘一惟公意是從’,臣等捫心自問,決無自外萬歲之心。草芥匹夫尚且以信為本,我天朝萬乘之君,豈可朝令夕改?”

    “他替你圓場,你反攀誣他!”康熙指著佟國維連連冷笑,對眾人說道:“你們看看這是個什麽人!你的那點子‘忠心’朕心裏有數。馬齊是沒心眼,瞎揣摩,明著來。你呢,暗的!你不但串連你的門生,還和阿哥們勾手,七阿哥十二阿哥的本章就出自你府哪個師爺幕僚的手筆,以為朕不知道?”

    佟國維臉如死灰,一句話也迴不出來,他做夢也沒想到,“病臥靜養”索居深宮的康熙會如此消息靈通!他伏地叩頭,渾身發抖,正尋思如何迴奏,劉鐵成進來道:“主子,所有阿哥,連二阿哥都傳到了,隻大阿哥圈禁在哪裏,奴才不知道。請示下,奴才去辦。”

    “不用傳他。”康熙冷峻地點點頭,又道:“你們也不想想,九州萬方,這麽大的天下,億兆生靈百姓,終歸要托付給一個人,朕豈肯掉以輕心!你佟國維的奏章朕背都背得出來,什麽……‘皇上辦事精明,天下人無不知曉,斷無錯誤之處,嗯……此事於聖躬關係甚大,若日後易於措置,祈速賜睿斷;‘或日後難以措置,亦祈賜睿斷;總之將原定主意,熟慮施行為善……’這是不是你寫的?”

    佟國維好容易才恢複了一點神智,顫聲答道:“是……奴才因聽皇上聖躬違和,所以急不擇言……求皇上……”

    “你拜章明奏,載於邸報,哪個人還敢違了那個什麽‘原定主意’?你這點用心才真正的不可問!”康熙聲色俱厲地訓斥著,“你口口聲聲說‘每日祝天求佛,願皇上萬歲’,自五帝到如今,也不過幾千年,你這不是胡說八道?還敢說張廷玉諛君,是奸臣!”佟國維早已被駁得魂不附體,渾身木頭似的不知疼癢,哪裏還迴得出話?此刻上書房中人,無論跪坐站立,都如木雕泥塑般,臉色慘白得一具具僵屍也似。正沒做理會處,康熙斷喝一聲:“你起來!迴去閉門讀書!”

    佟國維“喳——”地答應一聲,抖著手還要取放在一旁的珊瑚頂戴,一眼瞧見獰笑著的康熙,嚇得一縮,連叩三個頭起身來,喪魂失魄地退出門外,一轉身便碰在簷下柱子上,兩眼一黑,幾乎暈厥過去。眾人見他如此狼狽,又是可憐又是好笑,也不敢來扶,看著他踉踉蹌蹌去了。馬齊忙跪前一步,說道:“奴才與佟國維一樣的罪,求主子重重懲治。但奴才以為,阿哥之中確乎隻有八爺深肖萬歲,盼萬歲不以臣下之過而棄用賢哲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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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還是保八阿哥?”康熙怔了一下,良久方歎道:“你與佟國維不一樣。你的罪在於不該到六部亂串,推波助瀾保八阿哥。降你兩級,仍在上書房行走,位列張廷玉之後,你可服氣?”張廷玉忙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萬歲處置極當,不過上書房大臣輪班值事,例無先後。不是奴才不敢居前,實在是辦差不便,求萬歲免去這一條。”康熙點頭道:“也罷了——李光地,你知道朕召你什麽事麽?”

    李光地早就坐不住,隻因康熙發作佟國維,與他無幹,也插不上話,聽康熙問及自己,忙伏身跪倒,說道:“臣也保薦的八阿哥,請萬歲訓誨!”

    “起來吧,你有歲數的人了。”康熙仿佛不勝慨歎,“像你、王掞、武丹這些人,隻要無心為惡,朕不輕易處罰。但你這次,其實負了朕的苦心。那日召見你,朕說了那許多話,朕心裏想的什麽,連廷玉他們也不知道。你是熙朝元老,為什麽聽任馬齊佟國維他們胡為,一言不發?”李光地躬身聽著,默然良久,才道:“迴萬歲的話,臣與馬齊的心思一樣,雖覺萬歲有護持太子的情分,但以‘天下為公’論之,仍應本良知舉薦。於私心而論,朝局紛亂如麻,為少惹是非,臣未向外人透露萬歲旨意,此則臣之罪也,求皇上鑒諒臣心,處置臣罪。”

    張廷玉邊聽邊想,李光地不疾不徐,不亢不卑,寥寥數語說得湯水不漏,難怪外頭有人叫他“琉璃蛋兒”,四十年宦海,沉浮多少人事,隻有他巋然不動,確有過人之處。正默念咀嚼時,康熙立起身來,目視張廷玉道:“你起草詔書。”張廷玉答應一聲,極熟練地援筆在手,等著康熙下旨。

    “這次廢黜太子,是朕一人獨斷專行,沒有和你們商議,現在想起來或許是過了些。”康熙慢慢踱著,沉吟道,“當時拿他的情形,廷玉是知道的,實是理所當然,上下臣工也沒有以為朕做錯了的。但事過之後每念前事,不釋於心。他的那些罪名,有的有,有的確是捕風捉影。現在看他的心疾像是漸漸好了。不但臣下可惜,朕也惋惜。他好了,是朕的福,也是臣下的福。還是要好好護視,勤加教誨,不要讓他離開朕,但朕不立刻複胤的位,傳諭臣工知道就是。胤也不會抱複仇怨,這一條朕也保得。”

    張廷玉行文極速,康熙的話落音,墨瀋淋漓的諭旨已經草好,小心地吹了吹,雙手捧給康熙,小心地說道:“萬歲,八爺的事,不論怎麽說,已經出來了。況且前頭有明發詔諭,沒有迴音恐怕不好。”

    “嗯。”康熙沒有迴答,隻細看那份詔誥,隻見上麵寫道:

    前執胤礽時,朕初未嚐謀之於人。因理所應行,遂執而拘係之,舉國皆以朕行為是。今每念前事,不釋於心,一一細加體察,有相符合者,有全無風影者。況所感心疾已有漸愈之象,不但諸臣惜之,朕亦惜之。今得漸愈,朕之福也,亦諸臣之福也。朕嚐令人護視,仍時加訓誨,俾不離朕躬。今朕且不遽立胤為皇太子,但令爾諸大臣知之而已。胤斷不抱複仇怨,朕可以力保之也。

    讀完,他滿意地點點頭,向李光地道:“解鈴還須係鈴人,由你去乾清門宣旨。宣旨之前,命胤先進來見朕。”

    “喳!”

    李光地答應一聲,行了禮便走,康熙卻又叫住了,說道:“還要傳朕的口諭:八阿哥胤係辛者庫賤妃所出,且辦理政事殊少勞績,斷不可立為太子。還有——九阿哥胤,十阿哥胤,黨附胤,希圖奪嫡,厥罪難逭,著一體鎖拿宗人府勘後定罪!”

    “喳!”

    李光地出去了,康熙輕輕舒了一口氣,張廷玉和馬齊把心提得老高:捉拿八阿哥,立時又要掀起滔天狂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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