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毓慶宮地處大內,外臣不便夜中奏事。因此,胤禛與胤祥分手後,便連忙著人送請帖給胤礽,邀太子至四貝勒府,二人促膝談心,直至深夜二更,方安置太子歇宿在萬福堂正房,其實說服胤礽賣園子還債,胤禛並沒有費多少唇舌。事情明擺著;太子不還錢,十幾個欠債的阿哥誰也不肯出血還債。差使也砸了,康熙仍舊是要拿太子是問,胤礽惱怒的是王鴻緒仗著八阿哥的勢,在自己麵前不留餘地,毫無人臣之禮,而自己夾在皇帝和群臣之間,既是臣,又是君,既不像臣,又不像君。稍有不是,就要遭到父皇申斥;略有一個不當,“八爺”黨就群起而攻之——這個太子當得徒有虛名,實在沒有興頭。

    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沒有入睡,耳聽自鳴鍾響過四下,胤礽揉著惺鬆的眼睛勉強爬起身來,胡亂梳理了,見胤禛已過來請安,便歎道:“我得進園子請安了。你今兒去戶部、把昨晚議的告訴老十三,從我起頭兒,阿哥們一個也不要饒。七月底一體清完!看戶部那些個雜種還有什麽話說!”說罷,帶了毓慶宮隨行侍衛、太監打馬一徑往暢春園來,在自己書房裏略歇了一會,便來至澹寧居。

    此時天色剛明,李德全、邢年帶著幾個太監,在清掃院落。有的擦窗玻璃,有的在熄滅屋簷下的宮燈。胤礽躬身走進澹寧居,見康熙盤膝端坐在暖炕上。下邊馬齊、張廷玉、佟國維依次立著,下邊還跪著一個官員正迴奏事情。便默默打了個千兒請罷安,侍立在旁。

    “據施世綸所言,聽來令人心寒!”康熙沒有理會胤礽,隻轉臉對著三個上書房大臣說道,“撥了十萬石糧賑濟鳳陽災民,僅有兩萬石糧能入饑民之口,這還成什麽體統!貪風橫行竟至如此,百姓何以聊生!”佟國維一笑,說道:“施某所奏,隻是一時一地所見所聞,皇上也不必過於焦慮。奴才迴去就發文,叫安徽巡撫查處!”馬齊卻道:“要真這個樣兒,不但皇上,就是奴才。心裏也覺得下頭太沒有王法了!依著奴才見識,暫停賑濟為好,不然,得多少糧食才填得滿這個坑?”

    張廷玉素來恪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箴言,極少多口的。聽了馬齊這話,忍不住說道:“要按馬齊說的辦,將要激起民變,萬萬使不得!”

    “奴才願請命而往!”跪在下麵的施世綸叩頭道,“三年之內,如不能將鳳陽府治得夜不閉戶,請萬歲治奴才欺君之罪!”

    康熙“嗯”了一聲,挪動一下身子,說道:“糧食還得賑。鳳陽這地方民風刁悍,萬一出事,國家興軍,用糧豈不更多?施世綸仍舊掌管戶部,跟著十三阿哥在戶部清理虧欠,這件差使,比鳳陽的事要緊得多。太子和四阿哥坐纛兒,朕就瞧你們的了。”

    “萬歲!”施世綸連連叩頭,說道,“奴才隻是一郡之材,恐難當其任,有傷主子知人之明。”康熙點頭歎道:“朕知道,你有你的難處。有朕在,無論怎樣,朕都替你做主——你不必害怕,小人們害不了你!”施世綸苦笑道:“奴才倒不怕小人陷害,皇上如此知遇,就是死了,奴才也心甘情願!”

    康熙詫異地問道:“你怎麽一味地推辭?”

    “不是推辭!”施世綸忙道,“實在力不從心!”

    “你是怕欠債的官員太多,清不過來?”

    “迴萬歲的話,不是太多,”施世綸昂首答道,“是太大!比如不少皇阿哥,還有太子爺,都欠有國債。奴才哪有這樣膽量?”

    胤礽聽得頭“嗡”地一聲脹得老大,昨日是在戶部,今日是當著康熙,眾人都拿自己作踐,毫不顧及情麵,莫非都瞧著父皇不待見自己,要牆倒眾人推了?想著,頭上已是熱汗淋漓,袍子一提便跪了下去,說道:“兒臣三年前因買通州周園,一時手緊,借了戶部四十二萬兩銀子是實,求阿瑪處分!”那施世綸一來近視,二來並不認識胤礽,聽得太子就在自己身邊,也是一怔,忙道:“奴才出言不遜,求萬歲、太子治罪!”

    “都起來吧!”康熙見二人尷尬,不覺大笑,將手一擺說道,“君臣父子間,正該這樣直言不諱嘛!——胤礽你聽朕說,昨天戶部的事朕已知道了。雖是一樣的話,為善為惡,卻不一樣,你也是個伶俐的,不至於連這都想不透。別說是你,就是朕躬,有不是之處,人家說出來沒有壞心,也不能怪罪!”胤礽聽著想著,施世綸和胤禛確是一片苦心,與王鴻緒蓄意攻擊不同。叩頭道:“兒臣記下了。施世綸公忠之心,豈敢怪罪?”康熙笑著擺擺手,說道:“別的話都不必多說了。這幾日朕越想越覺得清理庫銀這事非同小可。這件容易事都做不下來,吏治更難收拾。邢獄案件積弊更多,也是了不得。從這裏撕破個口兒,慢慢地就都能挽迴了,庫中有賬無銀,一旦西部葛爾丹殘部蠢動,拿什麽去打仗?你們好生去做,萬事有朕呢!”眾人當下又議了一陣子刑部秋決人犯的事;說了足有一個時辰,康熙才命施世綸去戶部報到,眾人各自辭出來。胤礽心裏亂哄哄的,跟著眾人出來,行至花籬旁,邢年追了出來,說道:“太子爺留步,萬歲叫進來,還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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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礽再進來,見康熙已是變了臉色,嚇得連忙跪下,問道:“皇阿瑪,叫兒臣有何——”

    “有什麽事還要再問麽?”康熙站在當地,盯著胤礽道,“求田問舍,庸人一個,活活羞死了朕!你想想,這些年朕為你操了多少心!明珠害你,朕抄了他的家;索額圖置你於不義之地,朕圈禁了他!你真不爭氣!你廷杖納爾蘇郡王,朕為顧全你的臉麵,又是怎樣的苦口婆心地安撫臣工,聽說你背地裏還有怨言!說什麽‘當四十年皇太子千古絕少’,這都是什麽意思?如今清查賬目,頭一個欠債的又是你!你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難道要朕扶著你走一輩子麽?”

    這一陣劈雷火閃的發作,胤礽躲無可躲,閃無可閃,急切間又難一一辯白,隻是叩頭乞恩。

    “你聽著!”康熙看看無人偷聽,低聲說道,“隋文帝英明,一代而亡,就因為煬帝不足以乘天下!朕就指望你能繼承祖業,你得仔細思量!”聽到這裏,胤礽全身伏地,叩著頭顫聲說道:“父皇佝勞恩養,諄諄教誨,兒巨永銘在心。若說兒臣生性懦弱,辦事糊塗都是有的,若說兒臣有煬帝之心,埋怨父皇,甚或口出不臣之言,兒臣萬死不敢稍存此念,求父皇聖鑒燭照……”說著一陣鼻酸,嗚咽一聲又強抑住了,隻是哽咽飲泣。半晌,方聽康熙緩了口氣歎道:“你不要害怕,朕急不擇言,說的未必都準。——朕保你這點骨血是多麽不容易!須知創業難,守業更不易,你這樣不爭氣,可怎麽了得?”說罷頹然落座,思及往事,康熙兩行老淚順頰而下。胤礽驚定思痛,隻覺五內俱沸,淚如泉湧,哽咽著說道:“父皇息怒,您老人家保重,兒臣一定改過。”

    康熙發作過一陣,心裏好過了一點,拭淚起身道:“二十多個皇子裏頭,朕最疼愛的是你,並不為你是太子,為的是你母親有功於社稷,有恩於朕!如若你不為非,哪個皇子、大臣要危害你,朕或誅或黜決不手軟;但你若自己為非,天不容你,朕又如何保全你?去吧,你好自為之!”

    胤礽暈頭暈腦地離開了澹寧居,也不迴韻鬆軒,竟乘大轎趕迴紫禁城。若在夏日選擇居住地,自然還是暢春園好。但韻鬆軒與澹寧居隻一箭之地,抬頭可見,他有點壓抑感,也受不了康熙皇帝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頤指氣使。寧為雞口,不為牛後,他還是選擇了毓慶宮,一切都是自己說了算,不像在園裏,惴惴然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仍免不了挨康熙的訓斥。

    “太子爺迴來了!”何柱兒就守在毓慶宮前殿簷下,見胤礽悠悠蕩蕩失魂落魄地過來,忙迎上去請安,賠笑道:“主子,瞧著您氣色不好,莫不成是受熱了吧?”胤礽接過他遞來的毛巾擦了一把臉,覺得精神好了些,便笑道:“沒有的事,今兒叫萬歲爺排揎了一頓,又議了好一陣子事,心裏有點悶。王掞師傅在後頭麽?有沒有人進來迴事兒?”何柱兒道:“王大人早起就進來了,就守在爺的書房裏。今日隻有公普奇和陶異兩個人來,因知爺在園子裏,沒說什麽事就走了。哦——還有太醫院的賀孟頫進來給福晉號脈,爺上迴要的藥也配好了。這是方子,請爺過目!”說著把一包藥和藥方子呈了上來。

    公普奇是胤礽的乳兄,現在承德帶兵,進京白然要給自己請安,陶異是順天府同知,公普奇引薦的人,胤礽已答應選他為直隸省監察禦史,二人同來,目的不問可知。胤礽不置可否地一笑,接過藥看了看,是一色兒黑的桐子丸兒,大約有兒百粒,那藥方仁寫著:

    白蓮蕊四兩川續斷(酒沙)四兩韭籽二兩構祀子四兩黃實四兩(乳汁伴蒸)沙苑蒺藜四兩菟絲餅二兩覆盆子二兩蓮肉三兩懷山藥二兩赤何首鳥四兩破故紙三兩核桃肉二兩龍骨三兩(水飛)金櫻子三兩(去毛)白茯苓二兩黃花魚縹三兩人參二錢煉蜜成丸

    胤礽因笑道:“幾斤藥才配這麽點兒?他沒說效用如何?”

    “迴爺的話!”何柱兒忙道,“餘下的交側福晉收著呢!賀太醫說這方子返老還少,滋陰補腎,什麽不燥不緩的,奴才也聽不懂……”說著從藥丸裏拈了兩粒,填迸嘴裏略一嚼,一伸脖子咽了,“甜絲絲的,好用著呢!”

    二人正說話,卻見後邊工字殿書房王掞咳嗽著出來,便住了口。胤礽忙把藥塞進袖子裏,進前一步,微一躬身,輕聲叫道:“師傅大安!”王掞五十多歲,頭發全白了,顯得很蒼老,滿臉核桃皺紋一動不動,帶著一絲冷峻氣色,大熱的天,袍褂禮服官靴朝珠齊齊整整,毫不馬虎。大約才從屋裏出來,外頭日頭亮得晃眼,半晌才看見胤礽,忙請安道:“雖說天熱,到底是紫垣禁地,爺脖子上的扣兒也鬆了,朝珠朝冠都沒有戴正。知道的說下人沒侍候到,不曉得的又要說爺失禮!奴才昨晚見著了尤明堂,今兒整整等了爺大半日,想著爺要在園子裏過夜了。爺迴來的正好,請迴書房,昨日的綱鑒正講到隋,接著給爺講完。”

    “罷了吧,明日再講如何?”胤礽一聽他見過尤明堂,便知今日講課沒好話。康熙的氣剛受了,還要再聽這老夫子嘮叨?但王掞是康熙禦定以師禮相待的臣子,他不能像對朱天保他們那樣發作他,遂含笑道:“我得進去給鈕鈷祿貴妃和德貴妃請安,迴來要是天不黑,還得召見施世綸。明兒我和老四都不去戶部,專聽你老人家講綱鑒,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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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掞雖老,目光卻極有神,注目看了看胤礽,方低頭答道:“是!奴才明兒一早就上來!隻主子今晚不要再出去,公普奇他們一見你,又要擺酒,讓人家說出半個不字兒,都是奴才的幹係……”又絮絮叨叨叮嚀了好些話方才去了。胤礽如釋重負地籲了一口氣,對何柱兒道:“走,到禦花園裏走走!”何柱兒抿嘴一笑,極好聽地答應一聲:

    “紮——奴才侍候著!”

    二人從齋宮向西,由目精門北折,在宮牆蔭行了半頓飯的光景,便到了坤寧門後的禦花園。胤礽隻為躲開王掞,托詞來這裏,但這裏景致連暢春園一半也不及,哪有興致玩賞?略一留連,便移步向東,要從東六官繞道兒迴毓慶官。路過壽堂北的一處小偏殿時,胤礽覺得有點內憋,尋一處幽靜地小便了出來,卻見兩個宮裝女子在垂花門下對弈,一人一幾,放著果品茗點,十分雅致,胤礽不禁停步觀看,那兩個女孩子全神貫注在棋盤上,也沒瞧見背後有人。

    “下這裏,下這裏!”胤礽看得忘情,指著西北一隅推了推背朝自己的女子,“在這個二二位能做個劫,這盤棋——”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怔住了,那女子迴頭看時,與胤礽四目相對,天緣湊巧,她正是暢春園假山黑洞邂逅相逢的鄭春華!

    “太子爺……”鄭春華的臉蒼白如雪,半晌才迴神站了起來,蹲身一福,說道:“爺吉祥!——寧嬰兒,給爺磕頭!”

    胤礽這才曉得對麵坐的原是個宮娥,略定定神,笑道:“免禮吧!你就分在這宮裏麽?”鄭春華道:“我住景仁宮。今日上午晉見納蘭貴妃,她把這座偏殿指給了我。進過晚膳我帶寧嬰兒來看房子,明兒就搬過來……”說罷,便收拾棋子兒。胤礽一臉茫然之色,半晌才道:“我是路過這裏,因要吃藥,尋一口茶,想不到就遇見了你!”一邊掩飾地說著,從藥包兒裏取出五粒丸子,就著幾上的茶便吞了下去。

    哪裏料到壯春之藥,最是烈性不過!賀孟頫從一名普通小太醫被胤礽提為副醫正,無可報效,拿出祖傳手段,精工配出這味藥來,端的疲能使健,弱能使強,什麽見花萎謝、舉而不堅、堅而不久的統統一粒見效。那撤扔本是盛年之人,正是幹柴烈火,哪裏抵擋得了?當下立時便覺腹下熱供烘、麻酥酥欲火蒸騰,眼見鄭春華雲鬢半挽,皓腕如雪,如亭亭玉樹。更兼夏日時分衣裳單薄,淡紗束胸,酥胸微露,臉上似幽怨似嬌嗔,似惋惜的神情。胤礽早已半邊酥倒,向對麵一坐,紅著臉盯視春華移時,笑道:“看樣子我一來你就要走了,我教導你一局如何?”

    “這……”春華早已瞧見,不禁心頭突突亂跳,但她位分隻是個貴人,下等嬪妃,太子是君,不能違拗,乜了一眼何柱兒和寧嬰兒,忐忑著坐下,顫聲說道:“奴婢遵命……隻是我的棋太劣……”說著便著子兒,手隻是打抖。

    何柱兒素來精明伶俐,早已看出其中蹊蹺,便過來對寧嬰兒道:“太子爺和鄭主兒下棋,這殿裏又沒人侍候,咱們兩個去提點水來,行麽?”一頭說,一頭拉著寧嬰兒迴避了。

    “春華……”胤礽此刻已是性如火燃,六神不安,心思全然不在棋上,一邊胡亂下子,一邊說道,“還記得那日麽?……”

    鄭春華手裏棋子兒撒了一地,低頭弄著衣帶,半晌才蚊子般嚶嚶似地說道:“彼此名分有礙,往事……不要再說了,……留待來生……”

    “什麽今生來生!”胤礽早已耐不住,騰地跳起身來,撲過去一把樓住鄭春華,口裏乖乖肉的亂叫著,接著又把鄭春華攔腰一抱,一邊向裏頭坑邊走去,一邊說,“來世一百年,誰能等得及!這會子春宵一度黃金萬兩……”遂將軟得一攤泥似的鄭春華按在床上,折騰了一陣……

    幾度雲雨胤礽方心滿意足,整了衣衫出來,方見何柱兒和寧嬰兒抬了一大壺熱水過來。兩個人做張做智喬模喬樣地還要張羅著沏茶,胤礽一擺手止住了,說道:“我要迴毓慶官,不用茶水了。何柱兒明兒拿一百兩黃金送到寧嬰兒家去。你自己也有一份賞,都從我賬上支銷。但有一條,如若捕風捉影,在外人跟前說些不相幹的話,仔細有一日我剝了你全家的皮!”

    “是……紮!”兩個奴牌心領意會,一齊叩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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