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夜的廝殺,涇水兩岸屍骨遍野,血流成河,斷劍殘戈丟棄得滿灘皆是。雙方點計傷亡的結果,清兵損失四千,王輔臣損兵折將一萬多,單是陣前死亡的便有六千餘人,由於雙方兵力損傷很大,圖海命令三軍休整七日,屯兵於平涼城下。

    剛安定下來,圖海便吩咐隨從:“進去告訴周軍門,我去查看虎墩了。把蒙古帶來的活鹿宰一隻,給他補補身子,他累壞了。”正說著,周培公從帳後出來,笑道:“我又不是坐月子的婆娘,哪來的這麽多毛病兒?大將軍既要出去巡視,培公豈敢在此養尊處優?”說著便一同出來。中軍參佐劉明正要派隨從保護,周培公笑道:“再借給王輔臣一個膽,他也不敢妄自出城了。他如今的兵馬總共不會超過一萬,出來找死麽?”圖海卻道:“還是小心為好,就帶眼前這十幾個親兵吧!”

    二人騎馬繞城一周,便沿城北向西來至虎墩下頭。這個虎墩從遠處瞧,不過是一個土丘,近前細查,方知端的險要。王輔臣為屯兵方便,環著“虎”腰削出一道平台,墩下又修了許多石洞,隻靠城門一端有一線石梯直通虎頭頂峰,上頭有一座半畝方圓的小廟,臨北一麵有一座石樓,在屯牆上可與城中唿應,恰如一隻臥虎在眈眈地雄視平涼。

    “平涼城修得真結實,”圖海歎道,“全是大條石包麵兒,隻怕紅衣大炮也轟不坍它!”

    周培公一時沒有言語,隻默默審視虎墩,唿了一口氣,方答道:“此城北據六盤,南扼隴山,為甘東門戶,自漢以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數千年經營,豈有不堅之理?若能從容地打,這座城並不難下,餓也要把王輔臣餓降!”

    “你看在這城下埋火藥炸城如何?”圖海說道,“隻要炸開一個缺口就好辦了。”

    “都是沙土地,護城河的水麵又沒凍,”周培公搖頭道,“挖地道恐怕不成,再說火藥也不夠。”

    圖海見周培公隻是打量虎墩,便笑道:“看樣子,你還是一味想打虎墩,在上頭架炮直轟城內。那敢情是好,隻你瞧瞧這形勢,沒有六七千人死傷,上得去麽?”

    周培公點點頭,說道:“是啊,總得想個萬全之策啊!”

    此刻,王輔臣聽到圖海他們查看虎墩,也帶著龔榮遇趕來。這一仗打得他十分淒慘,血本幾乎賠盡,城中實有兵力不足七千,加上虎墩上的守軍,不過九千餘人。都統馬一棍死在亂軍中,何鬱之帶了一部殘兵不知逃往何處,隻龔榮遇原是中軍護衛,雖然位不過參將,兵員卻無損傷,其餘逃進城的三千,皆是驚弓之鳥,難得打仗了。王輔臣看著城下圖海和周培公旁若無人地指指點點,心裏又氣又恨,便咬牙低聲對著龔榮遇道:“榮遇,那個就是你的朋友,他害得我們好苦!圖海從來不是這個打法兒!——我手傷沒好,你的箭法不壞,來,拿他試一試你的狼牙箭!”

    龔榮遇慢慢從腰後箭囊中抽出一枝箭來,心裏真是萬感交集。他看了看手臂,上頭有個小疤,是小時候和周培公一道下河摸魚,被王八咬的。現在自己要用箭射死這個一塊摸過魚的夥伴。他來到雉堞前,悄悄扯圓了弓,周培公兀自指著虎墩全神貫注地在說什麽,憑他的箭法,這麽近的距離,不難一箭穿透周培公的後心,但他的手抖得厲害,瞄了好久,方“噌”地鬆了右手。

    周培公正說在興頭上,哪裏會提防有冷箭?圖海是個久經戰陣的人,聽到箭的飛嘯聲,不及迴頭,便猛推周培公一把,自己也急忙閃身,隻見那箭流星似地飛了過來,射中了周培公的右膀。

    “唉呀!”周培公大叫一聲,幾乎倒在馬下,猛地迴頭一瞧,見龔榮遇握著空弓正怔在城頭。周培公閉目咬牙,右手猛地一拔,頓時血流如注。龔榮遇麵色如土手中的弓像斷了線的風箏飄落城下。

    當晚迴到大寨,圖海便接到京師送過來的詔旨和邸報。圖海和周培公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展讀時,其中有一份是康熙的手諭寫道:

    撫遠大將軍圖海,撫遠參議將軍周培公:軍報已悉,欣知二卿涇河大捷,朕感之奮之。今嶽州吳三桂賊勢已日趨途窮。近聞急報,貴州有一萬逆軍來援,此勢若成,則西涼軍事又呈膠著矣!謹錄二首凱歌賜卿,尚盼再振餘威,急下平涼。國家豈吝高爵之賜!

    下頭卻是兩首古詩,不及細看,便看邸報。一件是孔四貞歸京,康熙接入宮中榮養;一件是李光地蠟丸書密報福建軍情,奉旨著吏部存檔議述;一件是孫延齡反正歸清之後,吳世琮曾誘之以軍餉,在桂林城外被殺;另一件卻是吳世琮用汪士榮信詐降,傅宏烈受誘被殺事,禮部奉旨擬封諡號,並命各省巡撫,查明汪逆下落,擒拿歸案雲雲。

    “若論打仗,這些都是常事。”圖海見周培公臉色又青又白,想起了與傅宏烈交情,也覺心痛難忍,歎息著安慰道:“於大局而言,這也隻能算細事……隻可歎傅宏烈忠烈賢明,方正可敬,竟落了個這樣的下場……”說著,竟自淌下淚來。

    “汪士榮,”周培公沒理會圖海的話,望著帳外,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語道:“我久聞大名,實在想見一見他!”他的目光又迴到燭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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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攻虎墩的仗打得很苦,因為坡陡,騎兵根本使不上。圖海和周培公坐鎮督戰,一大營軍士輪番攻擊,什麽辦法都使了,隻是不中用。守城的軍隊將鳥槍、火箭全集中到虎墩一帶,但見攻墩,便策應猛射,弄得兵士們兩頭躲閃。打了兩天,隻拿下“虎”腰一帶,已是損兵兩千。

    “這樣打不濟事。”周培公看了兩天,已看出了一些門道,“打得久了我們反而要受困——算算時間,貴州援兵五日內便可趕到,那時麻煩就大了!”“我親自上!”圖海躁性上來,立起身便要傳令,卻被周培公雙手按住:“打法不出奇,誰都一樣。若是親自上,該我先去——此處不知能不能弄到長竹竿?”

    圖海一怔,說道:“巡城時我見南門外木料場上堆了些毛竹,你要它做什麽?”周培公眯著眼笑道:“大將軍放心,虎墩今日可下!”

    當日下午一切預備停當。七百餘根長竹竿上頭都裹著大棉被,潑上油,未正時分,一聲令下,全都點著了,宛似七百隻大火把,各由四五個強健兵士舉起,直送虎墩石樓上。下邊又有幾百名兵士,用竹唧筒吸了油,一個勁地向上猛噴……那虎墩頃刻間便成了火焰山。

    王吉貞想不到周培公用此絕招。這虎頭墩彈丸之地,無處可躲,烈火濃煙熏烤得人像鑽在火爐裏,待汲水澆時,卻半點也不濟事,移時,一團團大火球滾進樓裏,底下又都是射上來的油,油助火勢,火仗油威,整座石樓都已著了火。守墩的兵士們有的被燒成了火球,滿地打滾,有的帶著火往下跳。王吉貞滿身也著火,撲到虎墩南牆邊,大哭道:“爹爹呀!救我,救救孩兒……”喊著,大火已把他的身子燒得蜷縮成一團……

    兩個時辰以後,虎墩便落到圖海、周培公的手裏,當夜清理了積屍,紅衣大炮拖上了虎墩。天明時憑石樓眺望,平涼城全景盡在眼前。高大的督署矗立在城西,糧庫、監獄、兵營位置曆曆在目。圖海不禁笑道:“你看,從這裏居高臨下,別說用炮,隻用弓箭也可蓋住敵陣,用雲梯就能登城了!”周培公眯縫著眼,手托下巴,皺眉道:“困獸猶鬥,王輔臣雖是窮寇,我看急切之下,會作拚死一戰的。更要緊的,城中百姓四萬多,一旦城破,那就昆崗失火,玉石俱焚……唉!”圖海見周培公浩然長歎,不禁哈哈大笑:“這會子你又想當菩薩了!涇河灘一役,虎墩之戰,死了那麽多人。那些屈死鬼尋誰去?”

    “披堅執銳,疆場相見,不是魚死便是網破,那有什麽說的!”周培公慢吞吞道,“察哈爾之變,我們的兵就搶了不少東西,如今都像狼一樣紅著眼盯著城裏,若再屠城……大將軍,將來獲勝後,朝中禦史難容你我呀!”

    圖海捋著胡須沒言語,一陣冷風次來,竟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迴稟二位軍門,紅衣大炮已架好!”一個軍士上來施禮說道。

    “先轟他幾炮!”周培公背著手,頭也不迴地吩咐道,“對準他的糧庫!”

    “紮!”

    圖海詫異地看了看周培公:方才還在發慈悲,一眨眼兒工夫,怎的又變了?周培公道:“大將軍,轟幾炮給他一點顏色看看,我想——”

    話未說完,便被天崩地裂的炮聲打斷了。這紅衣大炮是洋人張誠幫助康熙設計製造的,除嶽州拖去二十門,留下四門原是守護京師用的。察哈爾叛亂被平息後,康熙用四十匹健螺送來兩門隨軍。此炮威力極大,射程可達七裏。但見炮聲響處,一團團濃煙升起,火光一閃,炮彈沒有打中糧庫,擊在城南臨街幾戶居民房上,炸得瓦片茅草亂飛;接著又是一聲,炮彈卻飛到糧庫東麵的一汪水潭中,濺起丈餘高的水柱。街上立時轟動了,連城北的人不知出了什麽事,不少人開門探頭探腦地張望。兵營裏一隊隊的士兵出來彈壓。遠遠看去,見廢墟上有人用鍬扒著倒塌的房屋,看樣子裏邊埋了人,旁邊一個婦女當街坐著,唿天搶地地叫喊著什麽,一個總角小丫頭畏懼地摟著她的脖子。旁邊還有幾個老婆子跪在當街,雙手合十朝虎墩喃喃念叨著什麽,圖海惱怒地說道:“這打的什麽炮?把炮手叫來!”

    炮手嚇得臉色煞白,連滾帶爬地走過來,跪倒便是叩頭:“軍門,這這……”

    “你從前打過炮沒有?”

    “打打……打過五年。”

    “這是怎麽迴事?”

    “小的從從……從來沒使過這樣的炮,”那炮手上牙打下牙,抖著說道,“沒沒……想到這炮打得這麽遠……”

    “滾!”圖海怒喝一聲,“瞄準了再打,仔細你項上的狗頭!”周培公想想,轉臉說道:“且不要打糧庫了,那裏離民宅太近,今日你們就練這炮,你看東城根那座破關帝廟,想必早已廢了,朝那兒打,把它炸平!”

    “紮!”炮手擦著頭上的汗水去了。

    周培公跟著圖海,一邊沿石階下虎墩,接著方才的話又道:“——我想進城一趟,能把王輔臣說降了,豈不更好?”

    “什麽?”圖海站住了腳,“你說什麽?”

    “我想憑三寸不爛之舌說下此城!”周培公道,“圖大人,須知數萬生靈塗炭,你我罪孽深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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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海審視了周培公半晌,方道:“你是怕那幹子臭禦史彈劾我們濫殺無辜?”周培公明知圖海指的是明珠,卻笑道:“自古打了勝仗反被荼毒的不知有多少,我焉能不怕!此時卻不為這個——這一城百姓若遭你我毒手,千載之下人們將視你我為何許人?”周培公的治軍之才是圖海發現的,康熙指名派到他麾下後,二人數年來朝夕相處,促膝談心,最是知音,此時乍聽周培公要隻身入城,心裏不禁一沉,緩緩說道:“漢家文明博大精深,我自不及培公,但今日已不能同戰國、秦漢相比,學蘇秦、張儀、陸賈、酈生,恐怕要遭不測之禍的。”他搖了搖頭。

    “大將軍,也不見得如此,如今我強敵弱,宜和他定城下之盟!”周培公見他憐惜自己,不覺動容,說道:“這裏王輔臣一降,陝西王屏藩也可不戰而下。若是硬打,三五日內拿不下此城,援兵一到,真的要有負聖命了!”

    圖海擰著眉頭又想了半晌,方歎道:“你既然想定了,也許能行。不過這著棋走的太險,一旦不成……”

    “明日午時你用紅衣大炮猛轟督署後院,傳令三軍齊聲高唱聖上那兩首凱歌,我自有主意!”周培公鎮定地說道,“把城東的兵向後暫退五裏,我從東門叫城。”

    第二日辰牌,周培公青衣小帽騎馬來至東城門口,雙手卷成喇叭高叫:“喂!城上守軍聽了,我乃大清撫遠參議將軍周培公,奉大將軍之命,要進城與王輔臣將軍有要事磋商!”

    清軍無端退兵數裏,早已有人報了城東守將張建勳。他正詫異間,又聽有人叫城,便一邊著人稟知王輔臣,一邊親自上樓來。一見是周培公,無名火升起,“呸”的唾了一口,說道:“你又使什麽詐計?不在虎墩等死,進城做什麽?”

    “將軍不要意氣用事!”周培公道,“目下情勢你我心中清楚,我來與你等指一條生路!”

    “放屁!”張建勳怒吼一聲,正要下令放箭,樓下忽然跑上一個旗牌官,低聲傳達了王輔臣的將令。

    無奈,張建勳隻好改口冷笑道:“我本待取了你的首級,念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恩開一麵,暫放你進來!”

    城門“咣”地下了閂,吱吱呀呀開了。周培公縱馬正待入城,遠見一騎飛也似地狂奔過來,那人至城前下馬,兩手朝周培公一拱道:“你我同入此城如何?”

    “足下何人?”周培公打量來人,不過三十許模樣,美目修眉,長袍青衿,恰如臨風玉樹,飄逸風流,一見便生好感,遂一邊並轡策馬入城,一邊笑問:“你是探親,逢了這裏打仗,入不得城麽?倒趕得好巧。”那人說道:“正是呢!我前日已到了,隻是這裏打得兇險,四門不開,難得進來,今日倒借了吾兄的光了!”說著便笑。周培公想著,此人真能鑽空子,笑道:“什麽要緊事,這可不是探親的時候兒呀!”

    “是麽?”那人突然仰天長笑,“我怎麽覺得這座城不至於就那樣險呢?”周培公頓起驚覺,便試探著問道:“何以見得呢?”那人揚鞭高聲說道:“大周吳三桂麾下五萬軍馬來援此城,旦夕可至,試問此城何險之有?”兩個人此時一問一答,連正在令軍士關閉城門的張建勳也聽愣了,忙繞到馬前,打量了一下,笑道:“是老汪啊!你來了,也不給我打一聲招唿,我還道是姓周的帶的隨從呢!”周培公便問:“你們認識,請教足下台甫?”

    “我們是老相識了!”那人笑道,從背上抽出一管玉簫,輕盈地舞弄了一下,說道,“不才姓汪,名良臣,字士榮的便是!想不到吧?我們竟是兩國使臣一同進了平涼!”

    “久仰久仰!”周培公心中猛地一驚,又激動,又惶恐:數年來曾多方搜尋此人情報,又多次聽傅宏烈說過,汪士榮清秀儒雅,狀如處女。今天見了怎麽心氣如此高傲?想了半日方明白,他今番到這裏來,是為給王輔臣打氣壯膽,不能不外強中幹,不由心中冷笑一聲。

    聽說周培公、汪士榮同時入城,督署上下早轟動了。王輔臣心裏不由一驚,又一喜。他原本因兒子被燒死,周培公自投羅網,要雪此恨,因而命人讓周培公進來,架起油鍋,燃起烈焰,要學齊王烹酈食其的事,炸了周培公。此時聽得汪士榮也來,倒犯了躊躇:兩家同時派了來使,未嚐不是轉運機會?龔榮遇本滿心淒惶不安,見王輔臣沉吟,便乘機說道:“大帥,依我看,康熙、吳三桂兩家與我都有恩怨,倘沒有涇河之役,我們不會損失如此之慘;話說迴來,吳三桂要有良心,該早派援兵,要不然我們怎會被迫進這蠻荒之地?我看同時來了倒好,不妨都聽聽,誰的話於我有利,便從了他,於我不利,攆走了他了事……君子擇善而從,或許另有些機會也未可知。”

    “這幾年你到底讀了點書,口裏的詞兒都改了不少。”王輔臣笑著說。此時城裏多半人馬都歸龔榮遇節製,而且此人一直對自己忠心耿耿,他不能不買帳,也覺得他說的頗有道理,便把臉一沉,命道:“後堂設宴,請汪先生、周先生一同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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