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麻喇姑說的不錯,外患未靖,內憂日迫,自己的皇位也正岌岌可危。——那些遠慮,都是太平天子想的事,自己當前還有更當緊的事呀!康熙沉痛地閉上了眼睛。蘇麻喇姑見他閉目端坐,以為是困了,趕忙點好息香放在熏爐之內,又吩咐宮女們將大燈撤去,隻留下案上一盞絳紅紗罩燭燈,這才近前請示道:“萬歲爺該安歇了吧。”

    “叫她們下去,”康熙擺擺手道,“有你這裏侍候就可。你困了,自管在下麵熏籠上頭歪著。朕不困,還要再想些事。”

    蘇麻喇姑隻好依言打發了下人,自己隻在熏籠旁支頤假寐。

    康熙坐了一會兒,但覺百憂集結,萬緒紛來:鼇拜的狂傲不法竟到如此地步,膽敢公然矯詔行逆,搜查大臣府邸,圖謀弑君!大內侍衛親兵雖多,但真正掌在自己手裏的實力,緩急可濟的卻寥若晨星。

    一眼望去,人盡可疑,雖然自己在乾清宮每日仍然接受內外大臣的朝拜,可作為至高無上的帝王,卻自有一種“外人”的感覺——這都是哄弄自己的虛熱鬧。偌大內城,做天子的竟自不知哪是自己的安全之地,想來也真令人寒心。

    他忽然想到,要是誅殺鼇拜,也須在大內。因為外頭鼇拜猛將如雲,謀臣如雨,怎好下得了手!大三殿當然不成,那麽該是交泰殿、奉先殿、養心殿、體元殿、欽安殿、文華殿、武英殿、上書房……哪一處最佳呢?他一個一個挑著想,除了分析那裏的人事,還要考慮到地貌、關防機密乃至於退路等項。忽然他的腦子裏一閃,想到了毓慶宮這個地方。他睜開眼,凝視著案頭上的紅燈。此地宮禁深邃,又不過分冷僻,道路環迴,可藏龍臥虎,是張網捕鼇的好地方。且毓慶宮總管侍衛孫殿臣是自己心腹,狼瞫一幹侍衛又都是被鼇拜擅誅了的倭赫的朋友,這裏能行!

    但孫殿臣等畢竟與魏東亭不同。要人幹這種極其機密的大事,就要買得他像魏東亭那樣隻知有朕!

    想到此,康熙霍然而起,走至蘇麻喇姑麵前。正要喚她,聞她聲息恬靜,知已睡著了,便返身取了一件袍子輕輕替她蓋上。哪知蘇麻喇姑霍然開目,一翻身坐了起來問道:“主子有事?”“明晚,”康熙壓低了嗓音道,“朕要見孫殿臣和狼瞫。”

    “孫殿臣!”

    康熙隻堅定地點了點頭。

    蘇麻喇姑沉思有頃,眼中放出光來,說道:“奴才明白,——在哪兒見?”

    “到小魏子家去,”康熙沉著地道,“這事你來安排,要機密!”

    蘇麻喇姑眼光霍地一跳,挺身而起道:“這事主子放心!”

    小毛子賭輸了錢,把給母親買藥的錢全送進了賭場,又沒轍了。

    他是個孝子,因父親下世得早,寡母帶了他和哥哥苦熬了十二年。後來,哥哥娶了嫂子,分開了過,把他和老娘閃在一旁。老娘隻得給人家縫洗衣裳過日子。不料母親上了歲數,身子骨兒就不行了,又遇臘月天洗衣裳凍壞了雙手,一到秋天關節兒便腫得老粗,痛入骨髓,連縫窮也幹不成。嫂子不賢,哥哥偷著接濟一點兒,哪裏養得兩個活口!

    正好這時,宮裏要人,小毛子走投無路,心裏一發橫,偷偷兒淨了身,掙這兩吊半的月例錢來養活老娘。老娘聽說後,一急之下,兩眼昏黑,竟從此成了瞎子。為給母親治病,小毛子斷不了從宮裏偷一點小物件到鬼市上變錢,再不然仗著鬼聰明兒賭贏幾個錢給老母治病。好在宮裏這種事多了,大家也不以為意。今年冬季冷得特別早,母親眼見又過不下去,自己又賭失了手,這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文表哥那裏是不敢求了,雖說多少總不落空,但求一次挨一次罵,實在掃臉,況且人家也是一大家子呢。魏東亭那裏,倒是有求必應,隻是求的次數多了,自家也張不開口。沒奈何,便溜到禦廚房尋廚子阿三拆兌幾個,他是訥謨的幹兒子,有辦法。

    “小毛子!”阿三聽了來意,冷笑一聲道,“今兒我要掃你的臉了,我借錢給你,本錢不說,你連個利錢都還不上,我手頭也緊!你媽病了,你這算行孝,該當給的,可總不能叫我替你填這個無底洞啊?”

    小毛子瞧著阿三繃得緊緊的臉,心裏罵道:“日你媽!仗著認了個幹老子,出入方便,便從廚房裏偷摸了不少的瓷器。你媽的早就發了,輪著爺借兩個,就拿出這副嘴臉!”口裏卻嘻嘻笑道:“我還欠三哥十四兩,您老身上這點值什麽呀!您老借咱兩吊,下個月賣褲子我也要本利還清,如何?”

    “猴兒崽子,倒有你的!”阿三笑道,“論理,不該借你,怪可憐兒的。我這還有四錢,你拿去抓藥。下個月本利不清,仔細著我告了訥謨大侍衛,打你個臭死!”

    小毛子無奈隻得接了。出大廚房時,見壁架上放著一隻鈞窯小蓋碗,可可兒的有拳頭大小,碗口還燒了兩隻綠水翼大蟬,似在碗口吸酒的模樣,顯然極其名貴,不知是外頭哪家臣子貢來的。他望了一下無人在意,抄起來往懷裏一揣便走了。阿三隔著門玻璃瞧得清楚,隻不言聲。

    下晚時分,小毛子侍候了慈寧宮的水,聽著阿三帶了四個小廚子將沒用完的禦膳送乾清門賞了值夜的侍衛,等著養心殿的太監來抬了水,收拾收拾便要迴房安歇。忽然見訥謨大踏步走來,忙垂手兒站好,賠笑道:“訥爺,您用過飯啦?”

    訥謨鐵青著麵孔“哼”了一聲,頭也不迴跨進茶具茶葉庫,站在當央四下搜尋。小毛子心知有異,卻又不知他因何而來,惴惴地訕笑著掇了一把椅子來說道:“您坐著,我這就給您沏好茶——剛貢來的鮮龍井,還是普洱?”訥謨一擺手冷笑道:“別跟我來這套!我問你,你今兒個在大廚房尋了什麽東西?”

    “大廚房?”小毛子腦子裏轟然一聲,臉色立時發白,強笑道,“我去三哥那借錢,敢情丟了什麽東西?那裏的家什,我哪敢動得?”

    “一會兒叫你嘴硬!”訥謨抬手便欲打,但想想又住了手,徑自開了茶葉櫃,在裏邊盡情翻起來。

    蓋碗雖不在茶葉櫃內,但小毛子知道不妙,若被他這樣亂翻,定要被尋了出來。光棍不吃眼前虧,小毛子乍著膽子上前笑著攔住道:“這禦茶櫥是翻不得的,裏頭有些貢茶連封條還沒有啟,翻亂了老趙是不依的。”

    “叭!”小毛子話音沒落,左臉上早被著了一掌,打得兩眼金星直冒,頓時腫脹起來。他本就潑皮無賴,哪裏吃這個,迴過神來高聲叫道:“屎殼郎爬掃帚,你在這裏做什麽繭!你沒瞧瞧這是你的地盤麽?不過瞧著鼇中堂,叫你一聲‘大人’,你就來擺臭架子——你滾蛋,爺要出去了!”

    訥謨勃然大怒:“小畜生,別說你這兒,再難收拾的頭,老子也照剃了!”罵著,左右開弓“叭叭”又是兩掌。迴過身來拿起桌上一串鑰匙,索性打開七八扇櫃門,挨櫃搜查。

    小毛子一屁股坐到地上,撒潑兒大哭大叫:“爺們,這是趙老爺的轄下,輪得著你麽?你配麽!”見訥謨不理,一個勁地仍在亂翻,他真急了,靈機一動爬起來,冷不防劈手奪了鑰匙跑出去,沒等訥謨弄清怎麽一迴事,“咯嘣”一聲將禦茶庫鎖了,在院裏又跳又叫:“你們都來看呀!大清朝出了新鮮事兒囉,訥謨大人搜查萬歲爺的禦茶庫囉,你們都快瞧哇!黃四村,你死了?還不快找趙老爺來!”

    正在用餐的乾清門侍衛,吃過飯沒事的太監,聽得這邊又哭又喊,夾著咆哮怒罵,鬧得沸反盈天,不知出了什麽事,都聚攏來看熱鬧。

    被鎖在屋子裏的訥謨頓時慌了手腳,急奔過來拉門——門鎖得像鐵鑄一般,哪裏拉得動!便返身急著去關那些茶櫃門。偏生那些鎖都是荷蘭國進貢的,裝有特製的消息兒,沒有鑰匙既打不開也鎖不住。小毛子帶著鑰匙走了,哪裏還關得上?忙亂中竟把左手小指差點擠斷了,疼得又是咬牙,又是跺腳。一不小心,又把放在案上未啟封的一個壇子打翻在地,“砰”的一聲,茶葉撒得滿地都是。外頭瞧熱鬧的不知他在裏頭是怎樣折騰,聽了這一聲兒都是一怔。

    正鬧著,忽聽得有人喝道:“什麽事大唿小叫的,成個什麽體統?”眾人迴頭看時,卻是養心殿總管太監張萬強來了,便讓開路。小毛子不依不饒,上前哭訴道:“張公公來了,您老瞧瞧,咱們大內裏頭還有個什麽規矩!”說著豁啷一下打開門來。

    眾人瞧時,都忍不住暗笑,那訥謨真叫狼狽得很,櫃子門一律都是半開半合,地下大包小包茶葉被踩得稀爛。他還右手捏著左手小指,一個勁地揉捏,痛得攢眉咬牙。見門打開,他一個箭步躥出來,把小毛子當胸一把提在半空,便要猛下毒手。張萬強忙喝道:“不許無禮!慢慢說,是怎麽啦?”

    訥謨哪裏瞧得起張萬強!擰著眉毛惡狠狠罵道:“自古閹黨沒好人,你也不是好東西——”還要罵時,見蘇麻喇姑從後頭走來,麵若冰霜地盯著自己,便撒手放了小毛子。

    蘇麻喇姑剛把康熙送走。彼時人亂哄哄的竟沒人在意。差使辦完,蘇麻喇姑沒事兒便也湊過來瞧是什麽事。一見她來,小毛子忙收了淚,上前請個安,抽咽道:“蘇大姐姐,訥謨侍衛指著我偷了禦廚房的東西,自個兒就來搜檢,您瞧這屋裏翻成什麽樣子!”

    蘇麻喇姑不動聲色,慢慢問道:“什麽東西丟了?”

    “我也不知道,您問他!”小毛子指著訥謨道。

    訥謨氣得臉烏青,說:“他偷了一隻鈞窯蓋碗!”

    “誰瞧見的?”蘇麻喇姑叮著問了一句。

    “我,”站在一旁的阿三賣弄般開了口,“我親眼瞧得真!”

    “東西是你禦廚房的,”蘇麻喇姑口齒極為簡捷,“你是禦廚房的人,既瞧見了為什麽不當場拿住?這真反了!張萬強,告訴趙秉臣,革掉他!”複又迴頭對訥謨道:“憑你再有理,這禦茶庫裏頭放的是皇上的東西,打狗還要瞧主人呢,你怎麽敢隨便就搜?——你先去吧,這事明兒個再作分曉。”

    “那也得瞧瞧裏頭有沒有蓋碗!”訥謨氣得麵色發白,有理的事被弄成這樣子,實在窩囊得難以咽氣,想想又加一句,“那蓋碗也是禦用的,他偷了去,倒沒有罪名兒?”

    “好!”蘇麻喇姑笑道,“這事我來辦。查住了,一體處置!”說著便進庫來,挨櫃一件件細看,小毛子的心刷地提到嗓子眼兒上。

    蘇麻喇姑先把所有的茶櫃一一看過,又返迴茶具器皿櫃,挨次兒仔細瞧,當看至最後一櫃時,那扣蟬的鈞窯蓋碗赫然在目。此時小毛子真是麵無人色,卻見蘇麻喇姑伸手進去翻動一陣,又將手抽出,拍了拍罵道:“裏頭浮灰有二指厚,你這奴才是怎麽當的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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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小毛子正嚇得一身臭汗,聽得卻是罵“裏頭髒”,忙連連稱道:“蘇大姐姐罵的是,我明兒好好兒整治整治!”心裏卻奇怪她因何不肯揭破這層紙兒。

    她到別處又看看,然後走出來道:“沒有找出來。你們侍衛上仔細一點,見有了時告訴我一聲兒,我整治他!”說罷,竟自姍姍地走了。

    孫殿臣下了值,趁著人亂,悄悄兒出了左掖門。他一向和氣小心當差,人緣兒極好,自然沒受到景運門侍衛們的盤查。他一邊走一邊思量,實在猜不透萬歲爺的紅人魏東亭為何今夜無緣無故地請他過府,還說要見幾位貴人——我就在宮裏當差,什麽樣的“貴人”沒見過,用得著如此鬼祟?

    過了虎坊橋東,踅過葦子胡同,便是一大片櫛比鱗次的民居。這裏街巷廛肆交錯縱橫,極其繁華。

    虧得他曾在巡防衙門當過幾年差,這一帶曾是他管轄之地。若是稍生疏些兒,昏夜至此,連東西南北也辨不清,莫說尋人了。

    按著魏東亭說的路線,過了虎坊橋約莫二裏遠,左曲右折鑽出迷魂陣一樣的小巷,便覺猛一敞闊,一陣罡風吹過,寒涼浸骨,早見前頭有兩個人提著燈守候,見他過來,老遠就挑著燈兒低聲問道:“可是孫爺到了麽?”

    孫殿臣答應著,走近瞧時,見一個是老仆人,另一個雖是麵熟,知道是在宮裏頭當過差,什麽時候見過,叫什麽名字卻一時想不起來,忙笑道:“勞駕你們在這兒等,這路我其實是認得的。”老仆人笑道:“孫爺是稀客,理當迎接。”

    但進了院子,並不見主人出來迎接,搭眼看時,座中已有五六個人,一個精神矍鑠的老者,餘下五人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其中穆子煦、強驢子因在宮中曾與鼇拜印證過武功,他是認識的,忙拱手笑道:“穆先生、薑先生別來無恙?大家幸會幸會!”引路的郝老四笑道:“到底是我郝老四名頭兒低,白給孫爺帶路來著?”孫殿臣猛地想起,忙謝過罪,又問道:“這位老先生和這兩位先生卻是初次見麵。”

    明珠爽朗地笑道:“孫爺,在下明珠,你該也認得的,與鼇中堂印證那一會兒曾見過麵,不過我沒上手,你就難得記住了。——這位是史老英雄,江湖上人稱鐵羅漢史龍彪的就是。這位名叫劉華,現在鼇中堂府中當差。”

    孫殿臣一聽這麽個身份,便有點莫名其妙,口裏卻笑道:“久仰久仰——我們都來了,怎麽不見主人呢?”老仆人躬身迴道:“魏大人在後頭跟一位貴客說話。孫爺且耐片刻。”

    話音剛落,魏東亭滿麵春風地出來,向四周一揖道:“慢待朋友,有罪有罪!眾位暫請起座,聖上駕到!”

    這句話猶如當庭打下霹靂,舉座無不相顧失色。眾人慌忙起身離座。那劉華更是驚得心慌意亂,起身時動作不麻利,竟將筷子拂落在地,急忙撿時又碰翻了酒杯。但聽簾子響處,一位少年從門後踱出,頭上戴一頂青氈緞台冠,醬色江綢棉袍外罩石青緙絲麵的小毛羊皮褂,腰束黃線軟帶,足穿青緞涼裏兒皂靴,雙眸清澈而有神,氣度雍容華貴,手持一把泥金牙扇,笑盈盈出現在眾人麵前,身後一左一右躬身侍立著索額圖和熊賜履。他倆也是便裝從駕,狼瞫腰懸寶劍,從旁衛護——正是當今天子康熙皇帝到了。

    在座的除了史龍彪和劉華之外都是見過皇帝的。卻因事情太出意外,一時都驚愣了。魏東亭隻說和貴人相聚,誰能想到竟是如此之貴!孫殿臣一個驚唿,伏地叩頭,口稱:“萬歲!”眾人方迴過神來,撲撲通通一齊跪了下去。

    康熙忙快步走向前來,也不分高下,一一扶起,笑道:“朕也是無事閑遊至此,大家不必拘這個大禮了。”

    走到劉華處,康熙問道:“你是劉華?”劉華激動得麵色緋紅,聲音顫抖,在地下重重碰了三個響頭道:“奴才劉華,恭祈聖主萬歲安康!”康熙一把挽起他來,笑道:“早聽小魏子說你好酒量嘛!今夜不妨多用幾杯。”說著便又問史龍彪:“史老英雄,你身子還結實麽?”那史龍彪隻是叩頭,呐呐地說不出話來。

    眾人禮畢,又忙著安席。康熙笑道:“免去那麽多的禮數吧!其實今夜是小魏子做的東,連朕也叨擾了。”便坐下招唿眾人,“大家都坐,若隻管拘禮,朕便去了。”眾人這才直起腰側著身子坐了下來。

    孫殿臣瞧這陣仗兒,對康熙的心思已猜中了七八分。隻是康熙不開口,座中人誰也不敢說話。君臣同席再好的酒也難以盡興。

    那劉華卻為今晚受到的恩寵而激動不已,他在內務府、十三衙門都幹過,在鼇拜府四年,和鼇拜不隔幾日就見一麵,可從未見他用正眼瞧看過自己。想到這裏,心裏猛地一熱,便站起身來對康熙拱手道:“萬歲爺,奴才雖是個粗漢子,可還曉得人生在世忠孝為本!萬歲爺今天這樣看得起奴才,奴才就是赴湯蹈火,也要報答皇上恩德!”

    “今夜是沒有使你處。”康熙點頭笑道,“以後要有用你處,自然要吩咐。今晚眾位隻管痛飲行樂!”說著扭臉對明珠笑道,“這樣好麽?”

    明珠沒想到康熙會突然同自己說話,有點手足無措,忙應道,“是!”但他畢竟機敏過人,一時便靈轉過來,賠笑道:“魏東亭有一套曲子,萬歲爺可要聽?”

    “要聽。”康熙笑道,“早聽小魏子講,你也精於此道,必是好的,何妨演了大家共賞!”

    明珠躬起施禮,入內取了箏來,橫陳於筵席旁幾案上,調弦更張,幾聲勾撥,雖不成曲調已覺清泠入脾。那明珠一手撫弦,一手輕抹淡挑,向康熙一笑,拉開嗓子唱道:

    〖總領神仙侶。齊到青雲歧路。丹禁風微,咫尺諦聞天語。盡榮遇。看即如龍變化,一擲靈梭風雨。〗

    聽至此,康熙笑謂狼瞫:“這是半闋了,聽出是什麽詞了嗎?”狼瞫忙笑道:“奴才哪裏懂這些!”康熙歎道:“難為明珠,這詞寫得不壞!”熊賜履卻知這是黃庭堅的《下水船》,此時卻不便說,笑了笑沒有言聲。又聽下半闋,卻是:

    〖真遊處。上苑尋春去。芳草芊芊迎步。幾曲笙歌,櫻桃豔裏歡聚。瑤觴舉,迴祝堯齡萬萬,端的君恩難負。〗

    曲至此處慢慢停住。嫋嫋餘音繞梁不絕,眾人早聽呆了。四座寂然,都沉浸在歡樂之中,卻聽康熙緩緩而道:“好自然是好的了,隻是流於頌聖,朕即位至今已近七年,並無恩德加於臣民。如今社稷又處於危難之時,黎民有倒懸之苦。朕欲革此種種弊端,卻又令不能行,禁不能止,每念及此,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深感愧對列祖列宗。實無心聽此雅頌之曲。”

    大家原以為康熙必然大加讚賞,不料他卻說出這番話,都是大感意外。熊賜履乘機上前奏道:“主上寬厚仁慈,愛人以德,早懷治國之大計,若大計得行,便可開我大清帝國萬世之基業。今主上不願聽頌聖之曲,乃是激勵我臣下不忘國難民苦。在座諸位皆是聖上信賴之士,大清朝之股肱,必能體諒聖意,奮發用命。”熊賜履話雖不多,卻點在了題眼上,眾人又激動又感恩,不覺眼睛潮濕模糊。

    魏東亭此時也激動不已,挺身而出,高聲言道:“皇上,東亭有長歌一首獻上。”

    “可唱來朕聽!”康熙吩咐道,“明珠為他吹簫!”

    “紮!”明珠答應一聲,取出自己的一管竹簫,嗚嗚咽咽吹起,廳中頓時充滿悲涼氣氛。魏東亭唱:

    〖蠡縣城東龐各莊,有婦誌節兒早亡。

    祖孫老幼何所賴?賴有薄田產菽糧!〗

    眾人都以為魏東亭會拔劍起舞,當庭慨歌,孰料他音容慘淡,竟唱出了這麽一個古樸的調子,不覺愕然相顧。康熙側過身子問熊賜履,“是不是俗了點?”熊賜履正容答道:“此乃民歌體,古風格調。”康熙便不言語,聽魏東亭接著唱道:

    〖翩翩五騎色鑲黃,圈田霸屋氣何揚!

    使者將去惜不得,村驚戶泣犬喑嗓。

    嫠婦惶急無所措,抱孫倚門悲聲放。

    鄰舍氣噎無可勸,說到石人也淒惶。〗

    唱至此處,席中已有人暗暗抽泣。穆子煦、強驢子從關東來,一路見過多少這種情景,便是鐵石心腸也看不得。明珠想起自家身世,早淌出淚來。史龍彪也是暗自傷情,低下頭來深深歎息一聲。康熙想著鑲黃旗的霸道,眼中閃著怒火,見魏東亭雙目含淚繼續唱道:

    〖忽有裏中邊家子,慷慨好義血性郎。

    橫眉仗劍絕妻子,猶如古之荊軻赴秦鄉!

    理諭不動見白刃,紛紛人頭血濺牆。

    倒提髑髏投案去,大吏色變小吏忙。

    嗟乎!無情三尺斬丈夫,舉郡老幼祭法場!

    清酒一酹山月愁,一泓血灑泣殘陽。〗

    至此歌聲止,簫聲也止,滿庭中死一般寂靜。康熙起身來,緩聲說道:“東亭這歌真有其事,實有其人,義民乃邊大有也。此皆圈地亂政所致。亂政不廢,民無寧日,田園荒蕪,倉廩空虛。此乃朕之心病也。朕也有幾句續在後邊。”說著便亢聲吟道:

    〖樞臣疆吏齊袖手,天子沮喪坐明堂。

    四海之內皆赤子,義俠何獨邊大郎!

    宿衛侍臣應似彼,振臂而起維朝綱。

    吾為邊子長太息,中夜推枕繞彷徨。〗

    他吟誦至此,庭中大小人等都已淚流縱橫,一齊跪下叩道:“奴才等惟聖主之命是聽,如有差遣之處,雖赴湯蹈火,也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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