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除了沈墨白,還有一個陌生的年輕女生,隻是一個照麵,我心裏立刻雪亮,從她看我的眼神,便知道她也有同樣的感悟。

    我們這樣的人,根本不需要通過言語過招就能清晰地辨識出對方的身份。

    沈墨白的臉色非常難看,從我認識他以來,從未見過他那麽冷峻的神色。

    理智上,我知道,這時我最好口都不要開,乖乖地滾。

    可是,我說過,我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固執,這種固執,也許最後會徹底摧毀我的人生,可我在所不惜。

    他盯著我,眼睛裏像是要冒出火來,我仰麵看著他,毫不示弱,指著車裏那個人問:“她是誰?”

    這個遊戲中,是我先越界。

    我輸了,這一生,再也不可能會贏。

    作為懲罰,沈墨白整整兩個月沒有見我,連我打去的電話都不聽。

    其實當我迴過神來,也知道自己的確錯了,我根本不敢再主動聯絡他,如同做錯了事情的小孩,隻能安安靜靜地等待大人的原諒。

    愛情,岌岌可危,自尊,也被無聲地淩遲,碾碎。

    後來遲昭涵告訴我,沈墨白的確就是從這時開始,下決心結束跟我的這段關係。

    一年多來,我竟不知道沈墨白身邊竟然還有遲昭涵這號人物,關於他的人生,我所知道的,真的太少太少了。

    在清明節去給父親掃墓,迴來之後,我終於見到了遲昭涵。

    父親離世一年多來,我跟母親之間就像是生了鏽的齒輪,始終欠缺一些潤滑劑。

    迴到家裏,我們很少說話,即使要說,也都是些“吃飯了嗎”“我不餓”這樣毫無營養的客套話。我知道她跟我一樣,已經徹底放棄去改變這種現狀了。

    我們是一對生硬的母女,自我七歲起,我一直偽裝成柔順乖巧的模樣,到了十八歲那年,我不想再裝了,挑戰了她作為母親的權威,這一點,她一直耿耿於懷。

    人間四月天,陰寒潮濕,我在墳頭燒了很多紙錢,最後它們都化作了灰。

    到頭來,誰不是一把灰呢?功名利祿,都是浮雲,這麽一想,我便恨不得立刻迴到沈墨白身邊去。

    出了機場,便看見一個穿著銀灰色風衣的女人,經過沈墨白一年來的悉心教導,我在第一時間裏就準確無誤地辨認出了它屬於哪個品牌。

    像是心電感應一般,我知道,她等的人是我。

    這個女人緩緩走近我,我怔怔地看著她。

    在四月的春風裏,我和遲昭涵,兩個原本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借由著沈墨白這座橋梁,終於見麵了。

    平心而論,遲昭涵很美,至少風韻氣質遠遠甩我十條街。

    那麽我的優勢在哪裏?挺直了脊梁,唯一支撐我的也不過就是貧瘠的青春。

    如果我有跟沈墨白同等的經曆和閱曆,如果我不是這麽匱乏和空白,如果我多懂一些翻轉騰挪的技巧,那麽會不會,我們不至於那麽快就結束,他會不會被我吸引得久一些?

    跟沈墨白在一起時,很多次,我恨不得一睜開眼睛自己已經三十歲,那樣,我就能以一個平等的姿態跟我愛的人站在一起。

    是的,我愛的人,雖然我表達得很拙劣,但我深愛沈墨白,這是事實。

    遲昭涵胸有成竹的模樣讓我在還沒交手時就已經落了下風,她處理這樣的事情太有經驗,沈墨白每一次懶得自己出麵收拾殘局時,都由她來接手爛攤子。

    我問自己,如果換成我是她,做得到嗎?

    過了片刻,答案清清楚楚地浮現出來:我不能。

    她開門見山地介紹了自己,沈墨白多年來的固定女友,以及事業夥伴。

    在他閑情逸致陪在我身邊聽舊唱片的那些時間裏,她替他操持著背後大大小小的一切事物,對他來說,她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女伴,而是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這種將情感和利益糅合在一起的聯盟,遠遠要比他一時心血來潮被我吸引穩固得多。

    當初對著蔣南,我尚能虛張聲勢地進行還擊,可對著遲昭涵,這場仗還沒打,我已經一敗塗地。

    “我沒有什麽金玉良言送給你,隻有一句,你還年輕。”她連抽煙的姿勢都那麽好看,狠話從她嘴裏講出來我都不覺得難聽。

    我生平第一次為一個女人所折服。

    “是他讓你來跟我說的嗎?”盡管結局已定,但我還是想問個清楚。

    “季小姐,我的時間也很寶貴,何必蹚渾水,顯得我多能幹?”麵對我的問題,她四兩撥千斤。

    就算再蠢的人,到了這一步,也知道無力迴天了。

    “我要他親口跟我講,不然,我不死心。”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哀兵必勝,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道理。

    遲昭涵凝視著我,好半天,最終是一聲長歎。

    我在洗手間的門口聽到她打電話,聲音裏有些幽幽怨怨的餘韻:“沈墨白,你會毀了她一生。”

    我站著,一動不動,看起來完好無損,但實際上,我已經魂飛魄散。

    一個陰雨天,沈墨白終於從“百忙”中抽出時間來見我。

    距離那次我在公寓樓下見到他,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他沒有什麽變化,依然是玉樹臨風的沈墨白。

    是的,他還是他,我卻已不再是我。

    跟他在一起這麽久,我自以為自己已經長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成年人,但當這個人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我的眼淚還是不可抑製地流了下來,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永遠都不是他的對手。

    他不僅僅是我的愛人,他同時還是我的老師,我的知己,是引導我探尋世界的人。

    他不是我漫長生命中一段可有可無的感情,他就是我的生命。

    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什麽都可以不要——臉都可以不要。

    不同於跟顧恆分手時的強裝鎮定,這一迴,我完完全全是一副豁出去了的姿態。

    但我越哭,沈墨白的神情就越冷,我都泣不成聲了,他還是一言不發。

    靈魂像是從軀體裏脫離了出來,飄在半空中,用憐憫和同情的眼神注視著這具毫無尊嚴的肉身,我的眼睛在流淚,可是我的心裏,卻淌著血。

    我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這個男人的殘酷和無情,覆水難收,一切已成定局。

    他終是有些不忍,想過來抱抱我,卻又被我一把推開。

    事已至此,這斷壁殘垣的一生,不能跟你在一起,我還要那些虛情假意做什麽?

    沈墨白不會浪費時間跟我拉鋸,他喜歡快刀斬亂麻。

    一張卡推到了我的麵前,淚眼模糊中,我怔怔地看著他,這算什麽?遣散費?契約精神?我出了青春,你出了錢,從此兩訖?

    忽然間,我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淒楚,令人毛骨悚然。

    我一邊笑一邊擺手:“不不不,沈墨白,你不能這樣侮辱我,這一年多的時光,不是一場交易。”

    他的臉上已經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但還是盡量以柔和的語氣同我講話:“西檸,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跟了我這麽久,眼界已經打開,不可能再退迴去過從前的生活。你已經不同於你身邊那些樸素的女孩子,未來你需要更豐厚的物質,很多時候,有錢就意味著有更多選擇。”

    “我不能再照顧你,以後的日子,你要自己照顧自己。”

    我相信他這番說辭的確發自肺腑,可是聽到我的耳中,卻是實實在在的黑色幽默。

    是你將我帶到這裏,是你導致了我不同於那些從一個蛋糕一場電影就能收獲快樂和滿足的女孩子,是你讓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可最終,你告訴我,剩下的路,我要一個人走。

    我以為我們會不離不棄,你卻要求我們好聚好散。

    從來沒有人像你待我這樣好過,沒有被愛過的人生,不值得度過。

    他不再與我廢話,起身出門,我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後,看他拿出了車鑰匙。

    原諒我,從這一秒鍾起,我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不由自己控製,理智輸給了情感,我隻能屈從於本能。

    哭也好,哀求也好,都是徒勞,你連看都不再看我一眼,你這一生還會有無數美麗的邂逅,可我這一生,就斷送在你手中。

    在我清醒的時候,我也告訴自己,你給過我一段比夢境還綺麗的時光,盡管短暫,但我再要多些仍是貪婪。

    可要我在現實中,眼睜睜地看著你的背影越走越遠,對不起,我無法冷靜。

    去他媽的鎮定,去他媽的姿態,我隻知道,這段感情已經被你單方麵地畫了句號。

    那我的人生呢?你有沒有想過,以後的我,要怎麽活下去?

    第一聲玻璃的碎裂,劃破了寂靜的夜。

    我這才醒過來,發現自己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居然隨手操起路邊的一根粗木棍,砸向了賓利的擋風玻璃。

    一定是有什麽鬼怪操控了我,否則,我怎麽會一次一次地掄起木棍,窮兇極惡地,義無反顧地,揮向那輛曾載過我無數次的車。

    飛濺的玻璃劃傷了我的手臂和臉,我感覺不到疼,隻是機械化地砸過去,一下,一下,再一下,我沒去想他如果要讓我賠我該怎麽辦?

    沒關係,反正我沒有錢,他要讓我賠,我就把我這條命給他。

    很久之後,我迴想起當時的情形,仍然無法想象自己是多麽可怖,多麽兇殘。

    不不不,那不是我,那時我一定是被妖魔附體了……否則,我如何能夠原諒自己……沈墨白站在離車僅僅幾米之外的地方,靜靜地看著我發瘋。

    他越安靜,我越絕望。

    分崩離析,支離破碎,我們的感情如同這塊玻璃一樣碎成齏粉,走投無路了,我們的感情,走投無路了。

    有些愛情是生命中的一場感冒,吃兩三粒藥,捂上被子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而另一些,卻像是風濕性關節炎,平時不會發作,可一到梅雨季節,它就會爆發出來,從骨頭裏往外滲著痛。

    沈墨白,他是後者,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麽在那麽長的時間裏,我不能提起這個名字。

    程璽若有所思地偏著頭,過了好半天,他問:“那天你在飛機上流淚,是因為這個人?”

    我艱難地點點頭:“是,我從沒想過,像他那麽聰明,那麽高明的人,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我依稀還能記得那時他胸有成竹的樣子,說,這個人,將來一定用得上。到今天,他有沒有後悔自己走錯了這步棋?還是說,聰明反被聰明誤呢?

    “在那之後,你們再也沒有過交集?”程璽的眼睛真是好看啊,像暗夜裏的星星。

    我用手指撥弄了一下地上的煙頭,短短一個晚上,我們差不多已經抽了兩包煙。

    “在那之後……”我看向遠方,又陷入了迴憶。

    在那之後,沈墨白確實沒有再見過我。

    可以理解,換成誰都不會願意再見這樣一個瘋子,但他對我,的的確確算得上是仁至義盡。

    他派了遲昭涵來探望我,那時候我的手臂上還纏著繃帶,最嚴重的傷口有五厘米長。

    遲昭涵看了我半天才感歎著說:“幸好沒毀容,季西檸,你何苦。”

    我不曉得怎麽搭話,幹脆就沉默到底。

    她是奉命來送那張卡給我,我一見到她拿出那張卡,慘痛的迴憶立馬從腦海裏浮起來,剛想厲聲拒絕,她便搶先一步喝止了我:“住嘴,我不想浪費時間和口舌。”

    “你連這對祖母綠的耳墜都收了,還在乎一點兒小錢嗎?”她既氣又急。

    我啞口無言,在此之前,我真的不知道這對小玩意兒的價值。

    她在我麵前走來走去,走了好幾分鍾才平靜下來,再對著我,又恢複成了沈墨白身邊那個最得力的幹將:“聽著,季西檸,我要是你,就老老實實收下這張卡,再也不去煩他,這事就算徹底結束了,誰也不欠誰。”

    她在走之前,忽然靠近我,用探究的眼神審視著我,距離之近,嚇得我當即噤聲。

    “你太年輕,太愚蠢。對著沈墨白這樣的男人,一旦你開始索取,他就會眉頭都不皺一下地離開。”

    “在見到你之前,我一直很好奇,這次他看上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孩。見過你兩次之後,我想,其實你和她們,也沒什麽區別。”

    到最後,她還是要重創我。

    可她不明白,我已經不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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