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南

    {殘忍的是,人會成長}

    從西安去蘭州時,不知道為什麽,我像腦子短路似的買了張臥鋪票,後來一算時間,才短短七八個小時,忽然之間特別心疼錢……然後……就開始發微博……催人還債……那條微博下麵的迴複不少,但是那些跟我有債務關係的賤人一個也沒出現。

    為什麽你們要裝死,難道你們不知道我這條微博是寫給你們看的嗎?你們是欺負我老實嗎……然後就在心裏惡狠狠地發誓,以後他們就算窮死,也不關我的事……火車上認識的那個蘭州美女,人非常好,在出站口態度相當強硬地讓我們跟她上一輛出租車,說什麽也要把我們送到酒店再走。

    在火車上短短幾個小時的相處中,她說了一些自己的事情,最難忘的是她提起丈夫時說:“男人嘛,都愛玩,但玩累了,也總要迴家。”

    當時我覺得有點兒難過,可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那麽年輕,而且漂亮,可是她對於情感和婚姻所表現出來的消沉,實在讓人心悸。

    最可怕的是,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

    如果你自己都認同了那些不合理的規則,那又怎麽可能有資格,有立場去譴責對方所做的事情對你造成了傷害?

    公司市場部打來電話跟我說就在這一兩天要做一個電話連線的采訪,我說ok,那我把酒店房間裏的座機號碼給你們好了。

    那是國際頻道一個讀書節目的采訪,電話連線定在第二天中午一點半。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起來,背著被我拉壞了拉鏈的包出去轉了一圈,居然就在離酒店幾十米的地方讓我找到了一個修鞋鋪和郵局以及牛肉麵館。

    運氣太好了真是擋不住,十二點之前我順利地修好了包,吃了牛肉拉麵,寄了明信片。

    然後,我迴到房間裏,等待一點半的到來。

    在此之前,我還特意念了幾段繞口令來鍛煉一下口舌,說真的,我受夠了自己略帶一點兒湖南口音的普通話。

    2010年在北京接受了騰訊讀書的采訪之後,去看視頻迴放,我真的想砸電腦!那是二甲的普通話嗎?二甲的普通話證就發給我這樣的人嗎?發證的老師你們太仁慈了!還給我打了90.7分!讓我穿越迴去抱著你們的大腿哭一場吧!

    所以,不能再丟人了!絕對不能!

    所幸這次發揮正常,並且一改諧星本色,認真嚴肅地跟主持人探討了她提出的所有問題,以至於後來我的責編宋小姐在聽完錄音之後,失望地感歎說:“這次居然沒有搞笑,太不像獨木舟了。陳奕迅唱得很對,感情總是善良,殘忍的是,人會成長。”

    殘忍的是,諧星也會成長。

    {寫給那個沒有父親的女孩}

    去往夏河的那天清晨,盡管是陰天,但你仍然戴著巨大的墨鏡,棗紅色的披肩將頭部包裹得很嚴實。

    你臉上的紅色印記仍然十分明顯,你對笨笨說,你終於明白為什麽那些有殘疾的人,無論得到多少鼓勵,無論他們多麽清楚自己隻是災難的無辜載體,但在麵對外界的時候,仍然是顫顫巍巍的樣子。

    榮格講過:對於普通人來說,一生最重要的功課就是學會接受自己。

    隻有精神世界無比強大的人才能夠坦然地接受自己的不完美,甚至不完整吧。

    可是要學會接受自己的殘缺,又需要多少時間和閱曆的不斷洗滌與沉澱?

    你說,你看我,自以為已經算是超脫豁達了,就因為臉上突然冒出來這塊莫名其妙的東西,都不敢跟陌生人說話了,怕嚇到別人。

    麵對相貌上的殘損,你曾引以為傲的內涵,智慧,氣場,通通化作了煙雲。

    你戴上耳機,隔著深色鏡片,靜靜地注射著外麵漸漸消散的霧。

    清早的候車大廳裏人聲依然嘈雜,你沒有胃口,什麽也不想吃。

    你一心想著,如果這塊該死的紅色印記永遠停留在你的右臉上,該怎麽辦?

    在抽完一支煙之後,你依靠著冰冷的牆壁,得出了一個悲哀的結論:如果它永遠不褪去,那一定不會再有人愛你了。

    沒有人是因為靈魂美麗而被愛的。

    你迴到座位上時發現旁邊多了一對父子。

    小男孩看起來最多七八歲的樣子,披著校服,左手打了石膏固定在胸前。父親的左手攬住孩子的肩膀,輕聲細語地跟他說著什麽,不斷有淚水從他的眼角流下來。

    他看起來好像很疼的樣子。

    半個月來的頭一次,你摘下了墨鏡,湊過去問那個父親:“孩子怎麽了?”

    那是一張中年男人的麵孔,黝黑的皮膚上是歲月鏤刻的紋路,眼睛裏有些混濁但擋不住對孩子的痛惜,這樣的麵孔,在每個大城小鎮都隨處可見,那是最平凡的中國父親。

    他斷斷續續地告訴你一個大概,騎摩托車時,不小心把孩子給摔了。

    你注意到他自己的臉上也有擦傷也有淤青,或許在看不到的地方有更重的傷痛,但這一切都比不上孩子的眼淚滴在他心髒上的分量。

    你把背包反過來,找出僅剩的幾顆悠哈奶糖,你怕自己的臉嚇到孩子,隻能側著頭跟他說話。

    孩子收下那幾顆糖之後,很乖地說:“謝謝阿姨。”

    你怔了怔,像是到了這一刻才發現對於七八歲大的孩子來說,自己早已經不是漂亮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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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是阿姨。

    對於這個發現,你心裏有些淡淡的悲傷,但你隻是笑笑,安慰他說:“男子漢不要哭,手很快就好了。”

    七點半,去往夏河的遊客們開始上車,你起身背著包,拖著箱子對小孩揮揮手。

    在那段車程中,你的腦海裏不斷反芻著小孩子握著父親的大拇指的畫麵。

    很久很久以後,你從印度迴來,借來朋友的空房子寫字,某天晚上你夢見祖母那間漆黑的老房子,它陰森可怕,你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打不開那把生鏽的鎖。

    你的父親就在門外,與你一牆之隔。

    你急著哭著就醒來了,外麵的天還是黑的,對麵那棟樓沒有一扇窗口亮著燈,你在寂靜的黑暗中待了很久很久。

    你忘了他的樣子,或者“忘了”這個詞語都用得不夠恰當。

    對於曾經握在手裏,真真切切地存在於人生裏的人和事物,才可以說忘了。

    但自記事起就一直空白的部分,如何能夠說忘了?

    那天淩晨,你在私密微博上寫下了一句話,正是在去往夏河的路上,配在你腦海中那副畫麵旁邊的文字:父親,到底是什麽樣的一種感覺?

    我想你這一生都不可能會明白了。

    小學時候,死黨d的爸爸,有一頭卷卷的頭發,每個星期五都會騎著摩托車去接她放學。p的爸爸,會做很好喝的皮蛋瘦肉粥,有天早上你去叫她一起上學,她爸爸從窗口伸出頭叫你上去吃早餐。

    初中時的好朋友l的爸爸,給她買很多很多課外書,每個月都有數額不小的零花錢。

    高中時你身邊的女孩兒換成了f,全校著名的美女,家境殷實,下雨天她爸爸會開車在校門口等她,因為順路的緣故,總是帶你一程。

    可你這個敏感的家夥,後來反而漸漸地疏遠了她,別的同學都很驚訝,為什麽呢?曾經那麽好的兩個人,形影不離的兩個人,為什麽到後麵卻形同陌路?

    十七歲的你沒法向那些雖然同齡,但卻完全不同心智的人解釋什麽叫做,窮人的自尊。

    沒有人侮辱你,但你覺得自己沒有尊嚴。沒有人欺負你,但你覺得無比委屈。

    十八歲,你是獨自提著行李坐汽車去大學報到的少女,那一天天氣晴朗,你興致高昂地穿梭在各個接待點,辦好所有手續之後衝進宿舍,看到跟你同寢室的姑娘仰著頭看著她爸爸在替她掛蚊帳。

    大學那幾年,承蒙k一家人的照顧,每個周末都把你叫去她家吃飯,睡覺,還讓你用她的電腦寫稿子。

    她爸爸做的菜特別好吃,你每頓都想添飯,可怎麽都不好意思。

    有一天他們站在電視機看nba的轉播,你在旁邊剝著桔子,忽然發現他們叉腰的姿勢一模一樣,對於你的驚歎,叔叔臉上那種神情除了驕傲不可能有第二個詞可以形容,他說:“我的女兒,當然像我啦。”

    後來k交了個男朋友,吵架吵得兇的時候,他會動手打她。

    有父親的姑娘,不用怕,不管出了什麽事,背後有老爸。

    畢業之前,你經常接到z的電話,問你“我爸爸開車來長沙,一起迴去嗎?”,你改不了貪圖便利的小市民習慣,總是欣然接受她善意的邀請。

    然而每次迴去之前,你都得跟著她去參加她父親的應酬,經商的人免不了觥籌交錯的那一套,這是令千金啊,真漂亮,在哪裏讀書啊?哎喲,好學校,學什麽專業啊?

    末了再轉向坐在旁邊一臉丫鬟般驚慌的你,這是?哦,同學哦。這位同學你爸爸是做什麽的啊?

    這種問題根本得不到你的迴答,你表現得很沒有禮貌,對麵前的那盆菜興趣濃厚至極,仿佛除了它你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麽更吸引人的東西。

    後來,你最親近的閨密h,在談到她的童年時說:“我小時候家裏條件也不是特別好,但我爸爸是那種有十塊錢都會為我花九塊錢的人。”

    你似乎從來沒問過,為什麽別人都有我沒有。

    從很小的時候起,你就不問這種像廢話一樣的問題,很多年過去了,你堅硬,獨立,果敢,你人生中的任何決定都是自己做選擇,然後自己承擔。

    你在沒有親人的城市裏生存下來,賺錢養自己,照顧媽媽,獨自遠行,你沒有比那些姑娘過得差。

    你甚至活得比某些男生還勇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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