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汜倒是不討厭這一流程,或許說對於當時的他來說,這是難得的放鬆時刻,仿佛悶潛於深海時候的換氣。


    曾經有一位教授開場便飽含情感地對著台下的聽眾說,我們是獲得了生命的星塵。


    盡管措辭老套,有抄襲之嫌,甚至還有點矯情,但祁汜很喜歡這個說法。


    此刻作為旁觀者,想到這句話,祁汜有些情不自禁地想要笑出來。


    這世界擠滿了相愛的星塵。


    走過介紹牆後,攝影與科普被放在第一個展區的迴廊,這是祁汜初始的安排,畢竟引起興趣是最關鍵的,同時這也比那些先鋒性更強的實物作品更容易讓人接受。


    入口的白牆用萊茵藍噴繪了一張巨大的星軌圖,同樣也是祁汜的想法。


    他曾經很擅長這些。


    離近了看,虛線軌道上的星體周圍都泛著銀色的反光,這是因為它們被特殊材質製作而成,當被頂棚上聚集的光束照射時,看起來就像是真正在淡淡發光的星群。


    駐足在此拍照的人最多,巨大的星軌圖下,用三種語言寫著展覽介紹。


    祁汜原本覺得反正應該也沒有人會認真去讀,本來打算直接照搬暗淡藍點的原文,結果被安芸發現偷懶,仍是逼著他寫了抒情的小作文作介紹。


    祁汜完全不想看到這一部分,路過此處都覺得有些臉紅,便趕忙走到了一邊。


    不得不承認這次的作品確實有很多心血在其中,一一看來倒也確實足夠吸引人。


    繪畫、雕塑、星空與極光的攝影,銀河有如此多種表述的語言,人類作為其中微不足道的住民,此刻也顯得可愛起來。


    祁汜漫無目的地逛來逛去,忽然腳步在一張很小的照片前停駐了。


    他靠得有些遠,照片又沒有被刻意放大,隻占據了版麵的一個小角落,若是匆忙過去誰都不會注意到。


    置身於五花八門的作品中,這張照片也確實算不上好看,但祁汜一眼就看出,它拍攝了一張星空下羊八井觀測站上的望遠鏡背影。


    和所有在場璀璨的星光相比,這張照片實在是微不足道,但祁汜卻在此處停留了很長時間。


    他看了一眼照片底下的介紹,果然相比其它的作品也顯得很潦草,隻簡單寫著圖片來自中國科考團隊資料。


    祁汜盯著看了一會兒,最後彎起眼睛笑了笑。


    他淡淡地搖了搖頭,轉身往下一個迴廊走,卻在移開視線的刹那看見一個分外熟悉的身影。


    餘歸橈站在入口牆麵藍色的星圖前,被頭頂的銀燈籠罩在霧蒙蒙的光層中,勾勒出驚心動魄的眉眼。


    四周的人那麽多,但他就像一顆年輕的恆星。


    夜幕中鑲嵌著無數的光點,卻總有塵埃靜靜地圍繞在他周圍轉動。


    餘歸橈並沒有和祁汜視線相對,他盯著入口處的星圖,淡淡地垂著眼。


    但祁汜能夠確定他在看展覽介紹。


    因為餘歸橈的視線隨著巨大的牆麵從左到右掃動著,隻過了幾秒鍾的時間,祁汜便看到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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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019年4月10日北京時間21時,人類首張黑洞照片麵世。


    2most也稱郭守敬望遠鏡,是由中國科學院國家天文台承擔研製的大天區麵積多目標光纖光譜天文望遠鏡。


    3.暗淡藍點:美國著名天文學家卡爾薩根根據旅行者1號拍攝的地球照片在博士學位頒授典禮上所作的演講。


    說實話寫這篇之前就在惶恐有專業人士看到此文,如果有學習或從事天文領域的讀者,希望能在不影響閱讀的情況下對作者盡量寬容一些~感激。(硬傷與錯誤支持糾正)


    第7章 第7章 明亮與深暗的斑


    ====


    祁汜剛剛繞著展區轉了半周,正巧迴到門口,卻在這裏遇到了怎麽都意想不到的人。


    餘歸橈的閱讀速度很快,幾乎是祁汜發現他後沒過多久,他就看完了入口牆麵的展覽介紹。


    祁汜見他目光緩緩收迴,喉嚨一緊,下意識地前進了半步,隔著一段距離和轉過頭的餘歸橈視線相對。


    餘歸橈看見他後愣了一下,卻沒有太過驚訝的樣子,祁汜則鎮定地衝他揮了揮手,笑著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餘歸橈沒有迴答,而是朝著他走了過來。


    正逢開展日,場館裏的人很多,更有一大部分都聚集在門口。


    餘歸橈卓然立於人群中,臉上不再帶著之前的笑容,但步伐輕而穩,踩在會場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有些莊重的、長長的迴音。


    祁汜的唿吸趨於平緩之後,他才發現餘歸橈今天的穿著堪稱“正式”,記憶中很難見到。


    明明是在藝術展上,餘歸橈卻穿著白襯衫與西褲,打了灰色的領帶,外麵罩著一件黑色的長風衣。


    這一身顯得他長身玉立。再怎麽說,也好看得有些過分了。


    對於祁汜來說,他所熟悉的餘歸橈最常穿著襯衫,但並不會打領帶,往往隻是鬆鬆垮垮地搭在t恤外麵。


    每次需要臨場發言或者去見老師的時候,餘歸橈就會物盡其用,敷衍一般地把襯衫的扣子從上到下一一扣起來。


    他不會扣到最上麵,因此襯衫裏常還露著t恤的圓領,但即使這樣也依舊是帥氣的,就像是故意這樣穿的,帶著張揚而明亮的學生氣。


    祁汜以前很喜歡餘歸橈這樣執拗的穿法,盡管餘歸橈實際每次在扣扣子的時候都一臉不高興地皺著眉頭。


    但這樣的皺眉實在是太可愛了,祁汜曾經會覺得,自己仿佛窺見了不拘一格的天才和這個世界妥協的方式。


    餘淵從來沒有在家以外的任何地方穿過休閑的衣服,如果有客人,即使在餐桌上也會換下家居服,餘歸橈實際已經比他父親好了太多。


    他不會穿著t恤短褲去教室上課,但也不會西裝革履地行走在校園的林蔭裏。


    餘歸橈有他旁人無法理解的古怪鄭重,也有他漂亮到直白的少年之心。


    然而時光一去不複,過了這麽多年,祁汜卻仿佛成了年紀更小的那個。


    餘歸橈會被敬酒,會在宴席中遊刃有餘,會開車,會送人迴家,會打領帶,會在看到幼稚的展覽介紹時露出笑容。


    短短幾步內,祁汜也不知道自己怎麽能想這麽多,他下意識地整了整下衛衣的下擺,又把卷起來的袖口放好,衝著走過來的餘歸橈露出笑容,“你一個人來看展嗎?好稀奇。工作不忙嗎?”


    兩個問題被拋至麵前,中間夾雜著餘歸橈認可卻並不欣賞的形容詞。


    因此盡管是祁汜在提問,但他還是試著轉移了話題


    “門口的展覽介紹是你寫的嗎?”餘歸橈看著祁汜道。


    祁汜聞言一凝,抿了抿唇,過了幾秒後才有點緩慢地道:“是……但就是……隨便寫的。”


    餘歸橈看他表情,不似自己預料範圍中的任何一種,便停頓了一下,想了想,誠實地道:“很可愛。”


    祁汜頓時瞪大眼睛看著他,緊接著卻又垂下頭。


    餘歸橈皺起眉,剛要開口,祁汜卻已選擇跨過這個話題


    他抬起頭,掛在胸前的工作牌因為動作左右晃動了一下,餘歸橈短暫被吸引了注意力,卻聽到祁汜迴到初始的問題:“你怎麽會到這裏來?有什麽事情嗎?”


    餘歸橈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他的工作牌,迴答道:“有學生的作品也來參加了展覽,他對這個活動評價不錯,推薦我有時間來看看。”


    聞言,祁汜的內心感到有些奇怪,從前餘歸橈盡管並不反對消費科學,但卻也絕不是支持的那一派,往往還質疑研究以外的活動有浮躁之嫌。


    由於餘歸橈極其討厭沽名釣譽,因此祁汜難以相信會有學生跟他推薦歸根結底仍是娛樂的業外活動,更難以相信的是,餘歸橈居然真的來了。


    餘歸橈看了一眼祁汜的表情,片刻後補充道:“參加的是從前跟過團隊去實習的研究生,工作範圍有限,每天拿著相機在山上跑來跑去,幫不上什麽忙,我就叫他去寫天文台的賬號推送。”


    祁汜恍然道:“是不是羊八井的那張照片?我就覺得那個望遠鏡有點眼熟。”


    說完這句話後,兩個人之間忽然靜了靜。


    少時地沉默之後,餘歸橈才嗯了一聲,淡淡地道:“不過他拍攝的照片應該是沒有許可私人投放的,關於內容的保密性也未經審核,在可能造成信息泄露之前,我來聯係你們的負責人在展覽上撤掉。”


    祁汜一驚,忙道:“你不用和我們組長聯係了,這個我現在就可以安排撤掉。”


    他拿出手機給安芸發消息,收到許可的迴複後,祁汜舒了一口氣,叫了兩個工作人員去處理。


    想了想後,他又猶豫著對餘歸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剛剛看到了,是很遠的景,應該沒有什麽重要的信息。”


    餘歸橈看了他片刻,忽然極淡地笑了,“我又沒說要怎麽樣。”


    “那名學生的推送寫得不錯,觀星以外,攝影反而是特長,在我的建議下,現在他已經沒有再繼續學業,這件事對他的前途沒有什麽妨礙。”


    其實關於這張照片,餘歸橈早就確定自己是在小題大做,那名學生早在自己轉發詢問展覽信息的時候就已經給他發過原始信息。


    餘歸橈知道照片沒有什麽問題,但是好歹能見到祁汜。


    但是祁汜的反應卻和他想得並不一樣


    祁汜表情怔然地靜了片刻後,才有點恍然地問道:“你建議他不再繼續了嗎?”


    餘歸橈一頓,反應過來後微微站直,皺著眉解釋道:


    “我隻是覺得他值得自己選擇更好的路。”


    默然了幾秒後,祁汜才哦了一聲,點了點頭。


    餘歸橈的睫毛向下垂落,看著祁汜垂在胸口的工作牌,想說點什麽,卻不知道有什麽能夠開口,便從上到下地打量他。


    祁汜還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卻聽到餘歸橈的聲音驀地從上方響起


    他叫了自己一聲,因此祁汜抬起了頭。


    餘歸橈的目光總是遠遠的,很寧靜,因眼中不見喜怒,故而常有人覺得他目中無人。


    但祁汜很熟悉他的眼睛,知道它們是如何生長成萬籟俱寂,也知道它們因為凝視什麽而歸於深邃。


    餘歸橈就是這樣寧靜地看著他,又叫了一聲“祁汜”,接著問道:“你結婚了嗎?”


    語言仿佛頓時停擺,無言的對峙持續了好幾秒,祁汜眨了眨眼,過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他舉起手,看了一眼無名指的戒指,想了想之後道:“沒有,但是我訂婚了。”


    餘歸橈看著祁汜,睫毛輕而緩地開合。


    他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隻是平直地陳述了事實:“上次同學會還沒有這個的。”


    祁汜沒想到餘歸橈竟然還注意到了這樣的細節,怔愣之餘,有些潦草地垂下頭解釋道:“我又沒有向全世界出櫃的意思,平時不怎麽戴。”


    “祁汜。”餘歸橈忽然道。


    正在捏著手指的祁汜一頓。


    不知道為什麽,餘歸橈今天叫了好多次他的名字,祁汜很不習慣,因為餘歸橈的聲音聽上去太鄭重了,仿佛很認真,祁汜最害怕他的認真。


    好在餘歸橈沒有詳細詢問,隻是一如既往,靜靜地站在原地,等待著祁汜來迴答他


    他說:“你連這個都沒有想過要告訴我嗎?”


    光陰仿佛在兩個人中間鋪長,六年的空白投下暗淡的影子,祁汜轉開目光,看著地麵,過了一會兒才有些慢地迴答道:“不用了吧……你會關心嗎?”


    餘歸橈沒有說話,他離入口的銀燈仍然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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