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侵襲島嶼的同時,也如同一個巨大無形的勺子,劇烈地翻攪大氣。


    天空猶如一塊被放肆擰幹的海綿,擠出來的雨勢,無情地鎖住所有的聲音。


    江源慎快步跑出拜殿,外頭灰蒙蒙的傾盆大雨更加猛烈,空氣中彌漫的祭典氣息,已然被屠戮殆盡。


    遊客在落雨的瞬間便成群結隊地往山下走,隻有來不及撤攤的商販,還稀稀落落地在這裏處理後事。


    地麵上盡是垃圾,被扔在地上的食物彷如小小的屍體,散發出的油漬,像極了大洋上彌漫開的石油輪廓。


    “怎麽突然下雨了啊!”


    “完蛋了!這些食材都不能吃了!”


    “天燈也沒了......”


    江源慎衝進雨幕,腳下發出啪啪的水花聲,鞋子也在發出難聽的啪嘰聲。


    ——她能去的地方不會很多,因為知鳥島很小......


    腦海裏一冒出這個想法,江源慎就忍不住搧自己一巴掌。


    雖然兩人曾經討論過知鳥島很小,但知鳥島真的小嗎?難道小到能準確無誤的知曉每個人的所在?


    濺起的水花早已沾濕全身,江源慎急忙衝下不知有多少階的石板。


    啪啪——


    後腳跟突然踩到不知被哪個人丟棄的章魚燒,惹得江源慎失去重心,整個人狼狽地滾下階梯。


    他連忙用手撐住身體,但臉頰還是重重摩擦到地麵。


    ——搖杏坐大巴再走迴家,以她的速度應該要接近一小時吧......


    如果是往家的方向的話。


    江源慎一刻也沒停留來到山腳的公交車站。


    此時已經有許多人在這裏排隊等著大巴,就連塗抹成橙黃色的大巴,也已經排起了長隊,燈光刺眼。


    哪怕在雨夜,大巴的速度絲毫未減,從江源慎的身邊轟然急馳而過。


    現場有安排上車秩序的工作人員,他不在乎疼痛和濕漉漉的身體,快步走上前。


    “抱歉,請問有看見一個穿著紫色和服的女孩嗎?”


    背對著江源慎的一名體型矮胖的女性工作人員聞聲轉過來,當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家夥時,頓時把她嚇了一跳。


    周圍的人也難免有被全身淋濕的,而這個少年像是從滿是雜草的水溝裏爬出來的一樣。


    不僅是工作人員,其他人都目瞪口呆地望著江源慎,哪怕下雨不至於會這麽狼狽。


    “你沒事吧?”那工作人員好心問道。


    江源慎腦子裏一片空白。


    “有沒有見過一個穿著紫色和服的女孩?”


    光一個「紫色和服」不足以令人想起,畢竟今天有不少女孩子都穿著紫色和服。


    但唯獨朝空搖杏給人印象深刻,那個矮胖的中年婦女立刻挑起眉頭開口說:


    “是不是一個光著腳的?頭發留到肩膀的?看上去很漂亮的女孩子?”


    “對,對,她在哪兒?我要找她。”


    “早就上了迴鎮裏的車,估計上了快半小時,奇怪了,明明有鞋子卻不穿,不合適嗎?下雨了也不跑。”矮胖工作人員一邊說著一邊喊道,“各位有秩序上車!不要擁擠不要插隊!車輛足夠!”


    “謝謝!”江源慎說完便立馬插進排隊的行列,直接上了公交車,“對不起!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


    正在排隊和公交車上的人都微微皺眉,但看見江源慎渾身髒兮兮的,也沒有人先開口指責,便沒多說什麽。


    江源慎直接站在過道處,纏繞著雙腳的襪子此時和著水漬,觸感顯得格外煩人。


    公交車終於啟動——


    車上大部分是島外人,他們拿著手機正分享著今日的旅程。


    “運氣好差,竟然下雨了,我吃的都沒吃完。”


    “笑死我了,他剛準備吃章魚燒就被雨淋濕了。”


    “我是濕潤的美少女,你會愛上濕潤的我嗎?”


    “天燈那個真的太離譜了,那個人真的好壞哦!”


    “嗯!好壞!已經上傳了嗎?”


    “上傳了,點擊量一定會破萬!”


    “媽媽的天燈沒了......嗚嗚......”


    身邊時不時傳來攜帶著各種情緒的碎語,江源慎心不在焉地望著車窗外,街燈形成的光暈。


    燈光隨著道路快速移動,依次浸染了車內每個人的身體。


    他忽然發現,知鳥島對有的人來說可能有各種意義的價值,但在其他人眼中就是毫無意義的垃圾。


    哪怕有一天它沉沒了,也僅限於驚訝。


    江源慎抓著吊環抬起頭,看見車窗上倒映著自己沾著泥土的臉,它宛如不受自己控製的生物,因為疼痛在陣陣抽搐。


    怪不得沒人說自己插隊......


    如果昨天的朝空搖杏看見了自己這幅模樣,她一定會笑著調侃自己——


    「我就知道你經常下海抓魚!」


    嘴裏積著血腥的唾液,他吞下肚,咬緊牙關。


    數量大巴在山腰行駛,它們的燈光讓四周的黑暗更顯深沉龐大。


    有外島人事不關己,開心地對鏡頭揚起微笑,以他為背景,小聲地拍了一張打卡照片。


    眼皮內側浮現猶如迷宮般的白色星點,江源慎以手掌緊緊摁住雙眼,期望睜眼便能抵達車站。


    ◇


    知鳥島很小,坐了十五分鍾的大巴,來到了鎮內的車站。


    暴雨,悄然停息。


    江源慎走下公交車的瞬間,全身的肌肉疼痛到仿佛都在發出呻吟,即便如此,他還是大步跑向朝空搖杏的家。


    居民街的屋簷有大量的雨滴,落在鐵瓦、塑料袋、枝葉、水窪、土壤,發出笨拙的聲響。


    在雜亂無章的節奏裏,甚至能聽見土壤吸收雨水的微弱吱吱聲。


    江源慎喘著大粗氣跑了十幾分鍾,眼中終於看見了朝空家的輪廓。


    房屋黑暗無比,沒有一絲亮光。


    江源慎來到門前,唿出的炙熱氣體仿佛在透支著生命力。


    他一手扶住大門,一手不停地摁下門鈴。


    可是沒有應答聲,這期間,仿佛緊貼在後背上的寒意一直持續著。


    ——不在家?她不在家?不在家還能在哪裏?她還能去哪裏?


    一邊在心裏想著一邊按著門鈴,但還是沒有人出來。


    江源慎頭暈腦脹地看著眼前塗著白漆的大門。


    他現在才發現,自己竟然找不到任何她可能會去的地方。


    任何地方都沒有!


    ——哪裏能去,她又有哪裏能去......


    一想到自己對朝空搖杏根本不了解,江源慎的心便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如同尖銳的箭鏃插進胸膛,剜著血液與肉。


    她會在小時候一起玩的公園嗎?還是在港口?還是在那天的銀杏樹下?


    江源慎思來想去,朝空搖杏可能去的地點也隻有這幾個。


    他第一次在心裏埋怨,知鳥島為什麽要這麽大。


    ◇


    往小時候玩耍的公園跑去,但江源慎自從迴來後根本就沒去過,那裏變成了什麽樣子自己也不知道。


    “誒誒誒!那個人!在跑的那個人!”


    忽然,有一道焦急的聲音傳來。


    江源慎停下腳步,目光看向發出聲音的來處。


    隻見在一家賣二手衣服的店麵內,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一邊朝著他伸出手,一邊快步小跑出來。


    “怎麽了?”江源慎停下腳步,但內心卻很快讓身體驅使起來,“不好意思,有事以後再......”


    那女人急忙拉住他的手臂,以防他跑走。


    “你急什麽?你是不是每天早上都和朝空家的孩子一起上學?應該和她關係很好吧?”


    江源慎看了她一眼,他和朝空搖杏每天早上都走這一條街去坐車,被附近的居民看見也不稀奇。


    但從她口中聽到「朝空家的孩子」,心中的激動情緒就難以掩飾。


    “是,請問你有看見她嗎?!我正在找她!”


    “哎,愁死我了,你聽我說啊,就在剛剛她在這裏買了一件二手衣服......”那女人的語氣盡顯無奈。”


    終於有了她的消息,江源慎的身體都在顫抖不已。


    “多久?多久前了?她人在哪裏?往哪裏走了?”


    “你聽我說,她買了一件二手衣服,但是忘記把這件拿走了,我還特意和她說要帶走。”


    她重新走進店麵,從竹筐裏拾起一件紫堇花的和服,徑直來到江源慎身前,


    “這件和服她沒帶走你能幫我給她嗎?這家店就我一個人在管,如果出門去還的話我要關門,挺麻煩的。”


    看著她雙臂上枕著的和服,上麵的水漬在日光燈的光線下分外晃眼。


    江源慎的熱氣堵住喉嚨,胸口苦悶難受。


    這件就是朝空搖杏今天祭典時,穿上的紫堇花浴衣。


    “我現在會弄髒,但我之後一定會帶她迴來取,能告訴我她往哪裏走了嗎?”他的喉嚨上下聳動。


    “......行吧行吧,早上八點我就開門了,一定要過來拿啊。”那女人咂了咂舌,指向街道的另一方,“她往那裏走了。”


    江源慎朝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頓時整個人愣住了。


    夜幕如同劇場的絨幕籠罩著那片區域,目之所及盡是黑暗,那裏不會傳來人走路的踏踏聲,也沒有汽車引擎的轟鳴聲。


    白天隻有噪鵑,晚上隻有夜的低語。


    望著宛如浸泡在黑色墨水裏的大片區域,江源慎心底孤絕的惆悵被忽然揭開。


    那片區域,也是上一次大地震的受災點,是他小時曾經居住的地方,也是江源京子失去生命的地方。


    難以言喻的情緒騰空而起,撲麵而來,鋪天蓋地,如同海浪般洶湧著,反複襲擊著江源慎。


    他對著女店長微微點頭致謝,倒吸一口熱氣往那裏走去。


    就在這時,口袋裏的手機傳來震動。


    江源慎拿出手機,發現是伊藤潤警官打來的電話。


    他眉頭一皺,但還是一邊走一邊接起電話。


    “喂?”


    “江源嗎?你現在人在哪裏?!”聽筒那側,是伊藤潤急不可耐的唿喊聲,確定是唿喊。


    “我沒有跑,還在島上。”江源慎盡可能地心平氣和地說。


    “我不是說這個,我說的是......搖杏找到了。”


    江源慎倏然停下腳步,唿吸在那瞬間戛然而止。


    “在哪兒?!”


    能聽見伊藤潤那長長的鼻息:“現在......正送去醫院。”


    “......你說什麽?”


    “抱歉,我們在廢墟裏找到她了......”


    “廢墟?”


    “唔.....我們在你家的廢墟裏發現了她。”


    “——?!”


    “你先冷靜,她估計是喝了什麽東西,現在正送去醫院的路上——”


    江源慎不禁顫抖,除了伊藤潤的唿叫聲和雨滴墜落的聲響,聽不到其他聲音。


    時間感變得淡薄,黑暗從背後漸漸逼近。


    夜色,慢慢地改變了周圍的一切顏色。


    ◇


    江源慎頭暈目眩地走進冰涼的醫院裏,消毒水的氣味分外嗆鼻。


    狹長的走廊上擠滿了許多大人,伊藤潤和其他警察都在附近,當看見江源慎走了進來,他立馬快步而來。


    “江源,你先聽我說,按理來說隻要進行洗胃導瀉是沒問題的,總之你要控製好情緒——”


    江源慎渾身冰涼的身體倚靠著牆壁,一側基督像那憐憫眾生的眼神,無差別地落在他身上。


    眼前狹窄的通道,如同剛來知鳥島時那感覺會深不見底的隧道,永遠望不到盡頭。


    “嗚嗚——!搖杏——!”


    走廊突然傳來一陣淒慘的哭喊聲,讓空氣都震動了些許。


    朝空政宗麵對著高大的醫生整個人癱到在地,喉嚨裏的聲音,變得像蟾蜍的叫聲一樣難聽。


    他整個人激烈地怒吼著,呻吟著,咆哮著,痛苦地在地麵上扭動著身體,像個孩子一樣大哭大鬧,最後發瘋了樣搧自己的臉頰。


    很快,見過了很多大風大浪的醫生從朝空政宗的麵前走過來,對著伊藤潤極具惋惜地說:


    “抱歉,我們盡力了......”


    伊藤潤下意識地瞄了眼身邊的少年。


    江源慎瞳孔一縮,仿佛被漆黑的漩渦吞沒,肉身與靈魂慢慢被擠碎的恐懼,讓他不禁大叫起來。


    “啊啊啊——!”


    無法止住淚水,拚命忍住不讓自己跌坐在地,全身唯有流過臉頰的淚水是滾燙的。


    拚命想要挽留的時間,已經衝向毀滅的激流,無可避免地「流逝」了。


    再也無法相見,再也無法接觸,就連想要繼續憎恨,都沒有辦法。


    ——「小慎也是......能不能多感受下我......」


    朝空搖杏最後的話語,如同卡住的cd,不停地江源慎的腦海中重複、重複、重複著......


    如風一般,永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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