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擺了一盆肉餡子和一個餳好的大麵團,秦揚和嬴天心洗幹淨手,坐在桌邊,看許大娘嫻熟地扯著麵揪兒。


    許辛先是將麵揪兒沾些幹粉,再用一根三指粗細的木杖不停地擀壓。


    秦揚暗暗觀察,隻見許辛擀麵的手來迴搓動,頗有節奏;另一手五指巧動,拉住那麵揪兒不停地轉動,三五下就擀出一個圓乎乎的餃子皮。


    許大娘拿著筷子,將餡兒蒯上一些,點在餃子皮上,雙手將兩端往內各折一個小窩,再抻住邊緣捏緊,一個有模有樣的餃子就包好了。


    “閨女,上手!”


    嬴天心看的津津有味,可讓她包時,竟有些扭捏遲疑。思前想後,她還是抓起一張餃子皮,抄起另一雙筷子——


    “閨女,餡兒太多了。”


    許大娘手上不停,隻是抬頭看了一眼,就點出她的問題。


    嬴天心不信邪,學許大娘捏皮,卻發現捏不住。她有些不爽,將餃子皮扯寬了些,這才將就包好,可形狀卻難看至極,在木屜裏整齊一致的餃子中分外顯眼。


    秦揚忍不住說:“你這餃子,屬實別具一格——”


    嬴天心瞪了他一眼,繼續拿起餃子皮。這次餡兒放的少了,褶皺很寬,看著像頭炸了根根的大蒜。


    秦揚哈哈大笑,也拿起筷子。他雖然沒有包過餃子,但並不著急,一點一點模仿,包出來的成果還算差強人意。


    “怎麽樣?是不是比你的好看?”


    嬴天心自知輸給了他,也不爭辯。


    許大娘看到那幾個歪歪扭扭的餃子,說道:“哎,你倆還是歇著吧。”


    他們母子配合的非常默契,沒過多久,就把一大盆餡兒包完了。


    許大娘將餃子端進夥房,許辛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說:“現在離子時還早,二位不妨先迴去休息,到了時辰我去招唿你們。”


    嬴天心擔心秦揚剛剛好轉不宜久坐,便同意了許辛的提議。


    她扶著秦揚迴了隔壁,將他攙到床上,也坐在床邊。


    “你困不困?”


    秦揚搖了搖頭。


    天心趴在床邊,兩人之間不足一尺。


    “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你家在哪裏?”


    秦揚不禁犯難:“這……請恕我難以相告,我曾發誓,絕不能把宗族之事告訴外人。”


    “切,我都把天大的秘密告訴你了,你可真沒良心。”


    秦揚“呃”了一聲:“我雖不能透露族中信息,不過,給你講些小時候的軼事可好?”


    “好!速講。”


    他想了想,便娓娓道來:“我家是獵戶——”


    天心認認真真地聽著他兒時在山林間打獵的故事,突然打斷道:“你剛剛所講的山獸飛鳥,都是西江下遊才有的;每逢冬季大雪封山,必然是北地。看來你的家鄉在楚國東北部,對不對?”


    秦揚不由心驚膽跳,他迴答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隻好保持沉默。


    “你這一身武藝絕非胡攪亂打,且所知所言必定師出名門。山裏人會不有這等絕學,你是從何學來?”


    見秦揚繼續沉默,嬴天心思索了許久,隨即拉住他的手臂。


    “山林多險,嬴傲那老賊反叛失敗後躲進了邙殤山,楚北山林裏恐怕也有隱世避難之人。你們家族祖上應是逃難進山的,所以才見不得世人,並要你發誓隱瞞。你那一身的本事,應該是族中傳下來的吧?”


    秦揚不置可否。


    非要較真,嬴天心猜錯了他的本領出處。可他的師尊也已經退隱山中不問世事,村裏早就把他當成族中一員,若說族中傳下來也不算錯。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領略嬴天心的厲害,可三言兩語之間,身世就被猜出個八九不離十,還是讓秦揚頗為震撼。


    如此機敏的女子世間少有,恐怕隻有關月那種妖孽靈童可以比擬。


    嬴天心感受到他手臂輕微的顫動,哪怕僅僅一瞬,也暴露了他的內心的迴應。


    “看來我猜對了。不必在意,你又沒有違背誓言。”


    秦揚隻覺渾身無力。嬴天心指尖順著他的手臂上移了幾寸,隨即停下。


    “還疼嗎?”


    她指尖停駐的地方,正是之前在邙殤山被活死人砍出的一道傷口。


    傷口早已結痂,隔著衣服,隻覺半酸半癢。


    秦揚笑道:“不疼。我身上留了這麽多條傷疤,之前許大娘沒有起疑心嗎?”


    “我解釋是從林中跌倒滾落,被尖銳的樹枝劃破。”


    兩人又天南海北閑扯了一會。現在離子時還早,嬴天心忍不住打了兩個哈欠,秦揚見狀,準備翻身起來,讓她休息一會,誰曾想她直接側躺下來。


    “這可使不得!”


    嬴天心搖了搖頭,打斷他的驚言:“屋裏就一張床,你傷的那麽重,總不能讓你起來。”


    “那也萬萬不可,您是——”


    她側過身來,不悅道:“那晉國的長公主睡得,我怎麽睡不得?閉上你的嘴,馬上睡覺。”


    秦揚三緘其口,隻得老老實實地安靜下來。


    嬴天心合上雙眼,輕聲嘟囔:“一會記得喊我起來,你要是也睡過頭,就等著治罪吧。”


    秦揚還未見過她如此困倦,擔心道:“你可感覺身體不適?”


    她在枕上輕輕蹭了一下:“沒有。人啊,不用想太多事,就會怠惰。一怠惰,就容易困倦。困倦之後……”


    過了沒一會,她聲音越來越小。


    秦揚輕手輕腳地掀起被子,蓋到她身上,隨後蜷起雙膝剛要轉過身,嬴天心發出一聲不滿的夢囈,一腳蹬開被子,竟然側騎到他身上!


    他嚇了一跳,還未來得及動作,卻又被嬴天心用胳膊摟住。


    “哎,罷了。”


    秦揚自然再也睡不著,便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兩人麵頰距離不足三寸,秦揚唇齒之間已經可以感受到她均勻的唿吸。


    他想活動一下被壓住的手臂,緩緩抬起,手指不經意碰到了嬴天心的臉頰,隨即手掌如觸電一般彈起,僵硬地懸著。


    不知為何,秦揚胸口憋的發慌,仿佛守著一塊絕世美玉,不敢觸碰,更不敢遠離。


    他思前想後,手掌一點點放下,輕輕撫摸在她的臉上。


    一時間,恐懼、自責、不安,縈繞在心底。


    屋內並無他人,可秦揚還是用餘光瞥了瞥。他很想離嬴天心再近一點,卻知道絕不可能。


    短短幾息之後,秦揚顫抖著抬起手。一股淡淡的失落湧上心頭,但稍縱即逝。克己律身帶來的滿足感,讓他平靜下來。


    “隻當是無心之失吧……”


    ……


    門外傳來叩門之聲,隨後聽到許辛輕聲說道:“二位貴人,子時即到,可還來用些餃子?”


    秦揚本來就半睡半醒,聽到動靜就立即清醒過來。


    他輕輕晃了晃嬴天心的肩膀:“吃不吃餃子了?”


    嬴天心不僅沒有睜眼,反而摟的更緊:“嗯……吃……”


    秦揚無奈一笑,在她睫毛上吹氣:“快起來,過年了。”


    “哎……哎……再等……”


    她口齒含糊,一股子不情願。


    秦揚萬不得已,低聲說:“殺反賊了。”


    嬴天心忽然睜開眼,冷冷地盯著他,一言不發。


    “你這壞東西,攪了我的清夢。”


    秦揚苦笑道:“是你說的,不喊你起來就要被治罪。”


    她慢慢坐起來,雙手捂在臉上。緩了一陣,便翻身下床,點亮燭火。


    隨後,秦揚也坐起來,和她一起出屋。


    外邊冷的要命,不過許辛一直恭敬地站在門口等候,看到二人出來便問安,隨後便領路進了隔壁。


    嬴天心並不著急,四下望了望,說:“往年除夕夜,都會放些煙火,今年倒是冷清。”


    秦揚不由咋舌:“煙火這東西可是珍貴之物,尋常百姓哪能放的起。”


    兩人進了隔壁,隻見方桌上擺放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餃子。


    許大娘端著兩碟醬菜從夥房走出,看向他二人的神色有些怪異。


    “那個……二位大人,快快入座。”


    秦揚和嬴天心當即明白,一定是許辛跟他娘說了什麽。


    “大娘不必如此恭敬,一切如常即可。”


    許大娘將醬菜擺在桌子上,卻說什麽也不肯落座。


    許辛打完下手,也從夥房走出來,說:“大人、夫人,這天氣甚冷,再拖著餃子就涼了,還請快快動筷。”


    秦揚看他母子二人並沒有過來的意思疑惑道:“你們呢?”


    許辛先道:“小的在鍋台邊上吃就行。”


    秦揚本準備再說些什麽,嬴天心暗中攔下他。


    “那許大娘性情直爽,現在強要她過來曲意逢迎,隻會讓她更加不自在。過年了,就讓她好好陪陪兒子。”


    聽此一言,秦揚也放棄了繼續勸說的想法。他本覺得身為客人,把主人家逼得大過年去灶台吃飯甚是不妥,可終究還是理解了嬴天心話語背後的深意——


    到底民和官之間,有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


    這條鴻溝已經深深烙進骨子裏,絕不會因為個別人的三言兩語就消弭。


    想到這裏,秦揚暗暗苦笑,坐了下來——


    許大娘在知道他二人身份不一般後不敢多言,而自己在知曉嬴天心的事之後,又何嚐不是如此?


    多想無益,新年將至,倒不如坐下來好好吃一頓,感謝現在還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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