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第四日,暖風微醺。


    蘇啟霄今日前往淮陰,太守府內辭別完慕容定方,慕容靈瑄捏著衣角,對蘇啟霄依依不舍的。


    蘇啟霄摸摸靈瑄腦袋,答應她等過了年再來徐州。當然這還沒完,靈瑄哪會這麽容易被他打發,直至蘇啟霄萬般無奈立下了字據,才算安撫好這個長不大的慕容大小姐。


    眼下蘇王將要啟程的淮陰之行與到徐州時截然不同,蘇啟霄不想再引人注目,便下令派遣大劍侯、血戰侯二人,護送嚴國公、白若筠、雲溪鷺先返蘇王府。


    蘇啟霄自己則隻帶幽草與蘇敘兩個人去淮陰。


    白若筠聽說了蘇啟霄的安排,生氣道:“你這也太危險了,好歹多帶點人啊!再說了,本公主去姑蘇城熟門熟路的,才不需要人護送!”


    暮淩同樣憂慮道:“殿下,末將也覺得不可,你在揚州和徐州已經遇過兩次刺殺了,豈可不讓大劍侯與末將跟隨?”


    蘇啟霄平靜道:“本王這不安然無恙嗎?況且本王此行淮陰是想暗查某些事端,要的就是人少,以免打草驚蛇。”


    白若筠歎了口氣,心知蘇啟霄這麽做一定是在有緣由,便不再多說什麽。


    暮淩依舊態度誠懇:“末將還是不放心,蘇敘武功不行,倘是發生意外,靠幽草一人根本不夠,請殿下允許我隨行!”


    蘇啟霄拒絕道:“見過你血戰侯的人太多了,蘇敘麵生,沒人認識他。”


    一旁的蘇敘仿佛心頭被王爺和暮淩各紮了一刀,疼得很呐。


    蘇啟霄嘴角勾了勾,又道:“況且嚴國公都為本王解過簽了,他老人家都說沒問題了,本王的侯爺還不放心?”


    嚴長臨一聽那還得了,這小子是想把責任歸在自己身上,拉開馬車簾子臭罵道:“蘇家小子,老夫隻說你除夕前死不了,沒說你不會缺根胳膊少條腿!”


    暮淩眼見嚴國公似乎站自己這邊,剛想再勸王爺,突然不再開口……


    因為他看見了蘇王頃刻飛羽皆沉的幽冷眼神,這是王爺震怒前的最後通牒。


    蘇敘折中提議:“殿下,不如讓暮淩帶兵在淮陰城外等候,若有情況可及時來援。”


    “也好。”蘇啟霄點頭。


    暮淩彎腰,拱手聽令:“末將知曉了,末將會在淮陰城外暗領八百王騎軍等候殿下。”


    蘇啟霄笑道:“嗯。”


    說來淮陰與徐州相鄰,路途不遠。


    而這淮陰城啊,原本不屬於蘇地四州。


    蘇王起初封地為姑蘇、金陵、徐州三城,因蘇啟霄在天冊十四年平定三江大旱暴亂有功,高祖皇帝才將這第四城淮陰賞賜給蘇王。


    當然了,賞賜不是那麽好拿的。


    淮陰城瀕臨東海,對於大夏王朝來說是塊鞭長莫及的硬骨頭。此城位置特殊,百姓自古靠海吃海,常遇東瀛海寇襲擾,故民風彪悍無比。彼時蘇王尚未親政,高祖皇帝與其說將淮陰賜予好外孫,不如說是高祖想讓安逸了十多年的老親家去替他收服淮陰。


    畢竟高文淵自入主神都洛陽以來,坐央呈宮內勵精圖治了十四年,日日殫精竭慮,生怕重蹈末隋滅亡覆轍。而老親家蘇歧倒好,締造完震驚朝野的神都廢龍案,直接兩手一攤辭去太師之職,終年賦閑金陵!


    想當年蘇歧與高文淵在八朝並立的屍山血海裏開創大夏王朝,如今聽聞他溫酒棋局、繕生樂哉,惹得高祖極為不悅,哪有讓一起打天下的老親家如此清閑的道理?是該讓蘇歧活動活動筋骨了。


    活動筋骨之地,便是硬骨頭淮陰。


    天冊十四年,蘇歧在接手淮陰事務後政令果斷,撤掉先前壓不住淮陰地頭蛇的大夏官員,推舉了淮陰大族秦桎為淮陰太守,安定了淮陰與朝廷對抗的民意。然而過了六年,時至今日……淮陰對蘇地亦或神都依舊沒有多少歸屬感,從姑蘇而來的一道政令,淮陰上下能施行個五六分都算燒高香了。


    而眼下,親政之後的蘇啟霄要去的就是這麽一個地方。


    ·


    淮陰臨海地勢開闊,自古是淮水東南第一州。


    淮陰秦府,深宅大院。


    坐於正堂居中位的魁梧老人便是淮陰太守秦桎,其人年過六旬,鬢發雖白,威武不減當年。


    次座上有一清瘦的男子,正在沏底下官員供奉上來的頭茬明前龍井。


    秦桎喚道:“仲禮,別泡茶了,來幫爹念念這封折子。”


    秦仲禮仿佛沒聽見般,直至將茶湯掃清,才遲遲接過折子。


    秦桎搓揉眼睛,罵道:“真沒想到年紀一大,老子也有老眼昏花的一天!”


    秦仲禮平靜一笑:“爹,沒有的事。”


    秦仲禮知道父親說謊,定又是這封折子裏有好些個生僻字爹不認識,才找借口讓他念。否則啊,這老頑固怎麽每次一到城郊野獵時,老眼昏花的目力又能百步穿楊了?


    當然秦仲禮從沒戳穿過。


    想當年父親秦桎聽聞高祖起義,便投身反隋義兵,從沒念過一天書,僅僅認識的幾個大字還是後來跟著蘇老太師學的。至於他“秦仲禮”與大哥“秦伯嘯”二人如此文雅的名字,自然也不是爹能取出來的,來源是蘇老太師朱筆一揮所贈。


    秦仲禮雖是侍妾生的庶子,卻是世代將門的秦家唯一能書會畫的,因其做事周密,秦桎對這個次子極為信任。


    秦桎一邊聽著折子,一邊問道:“仲禮,你大哥人去哪……”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拎著綠沉槍的赤膊男子風風火火跑迴正堂,大聲打斷秦桎話音——


    “爹!你說蘇王會不會來咱們淮陰!”


    秦桎險些茶杯沒端穩,抬頭衝這個一天到晚隻知收集兵器的武癡長子罵道:“說了多少遍!進屋給老子收好你的槍!”


    赤膊男子大笑道:“爹,你打了大半輩子仗,還在乎這個?”


    秦桎道:“算命先生給你弟弟算過,你弟弟命中見不得刀光!”


    赤膊男子疑惑道:“可這上品的綠沉槍就是仲禮送……”


    秦仲禮上前,忽然打斷:“好了大哥,你先歇歇,讓我給爹念完折子。”


    “行。”秦伯嘯坐到爹身邊,也不顧茶燙嗓子,大口大口喝著熱茶。


    秦仲禮攤開折子,閱道:“城外探子來報,蘇王四日前下百花嶺抵達徐州,今日從城中離開,不知去向。”


    秦伯嘯猶豫片刻,震驚問:“爹,你說王爺會來咱這兒嗎?”


    秦桎手猛拍桌案,怒道:“來又如何,你是怕了還是心虛?”


    秦伯嘯故作高聲道:“怎麽可能!你爹知道我的,我哪來怕的事?”


    秦桎走出正廳,看著淮陰城頭豎起的秦旗,威嚴怒目:“秦家人身正不怕影子歪,蘇王來,那便迎,有何生怯?!”


    ·


    而在淮陰郊野,一架並不起眼的馬車裏,坐著蘇地最引人奪目之人。


    身為蘇王府軍統領的蘇敘一襲勁裝,甘願為車中人駕馬,恰逢天空中一隻信鴿振翅而來,穩穩停在蘇敘手臂上。


    蘇敘取下信鴿腿上紙條,朝身後稟明道:“殿下,這是鬢影使收集的淮陰情報,需要您親自過目。”


    生得一雙綠眸的英氣侍女緩緩掀開車簾,隻見車內人兩條腿恣意擱在她膝蓋上,英氣侍女卻沒有絲毫不悅,眸中清波平緩,為他上下揉捏。


    車內人閉目養神道:“沒見著本少爺在休息?交給幽草,讓她念吧。”


    蘇敘詫異不已,他知道王爺此行淮陰白龍微服,打算扮演一個外地來的富商公子,隻是看著王爺的儀態,沒想到入戲竟能這麽快……


    亦或者說,蘇敘其實不夠了解自家王爺。


    論飾演一個驕奢淫逸的紈絝公子,他蘇啟霄何時需要演?


    幽草接過信紙,一眼驚異:“這……怎麽隻有寥寥幾行字,以往鬢影使不會隻搜集到這麽點情報啊?”


    蘇啟霄冷笑道:“淮陰這座城由幾個門閥大族掌控,其中以淮陰太守秦桎的秦家最為龐大。上一個派遣到淮陰的朝廷官員已經要追溯到六年前了,聽說權利被架空得不及一個村官。”


    幽草一對綠眸滿是清冷:“難怪連鬢影使都滲透不進去,這淮陰從內到外都像一堵牆,幹脆讓他們自生自滅好了!”


    蘇啟霄嘴上浪蕩一笑:“平日裏就也隨他們去了,隻要把該繳的賦稅上繳,別妨礙本王享樂……”


    蘇啟霄緩緩睜目,話鋒一轉,突然淩厲:“可倘若大戰在即,本王無法掌握在手心的淮陰城就是最大隱患。徐州與淮陰呈掎角之勢,本王絕對不會允許蘇地腹背受敵的情況發生,故此行淮陰,就是要徹底收服民心!”


    幽草點點頭,攤開信紙,就內容念道:“秦桎年邁,不管政事,秦家二子實控淮陰,百姓怨聲載道……”


    聽她不念了,蘇啟霄道:“沒了?”


    “是。”幽草應聲。


    蘇啟霄眯眼道:“這秦家二子是什麽樣的人?”


    論蘇王府內眾位高官,蘇敘武道不行,其餘能力卻極為出眾,早已查清的他稟白道:“秦家長子名秦伯嘯,性情暴烈易怒,不僅是個武癡,還嗜好收集各類名貴兵器,任職步軍都尉,管理淮陰內城衛戍;而秦桎的次子秦仲禮則不可小覷,他雖是侍妾所生的庶子,卻憑著八麵玲瓏為人,將淮陰各大世族連成一線,現掌管淮陰府庫,在秦府族中地位很高。”


    蘇啟霄冷哼道:“秦桎這兩個兒子倒是性情迥異,可惜就秦伯嘯很好繼承了他爹的暴躁脾氣。”


    幽草好奇道:“公子很了解秦太守嗎?”


    蘇啟霄平靜道:“沒見過,隻是祖父以前跟我提過秦桎的不少事,對這位老將軍的性子多少如雷貫耳了。”


    蘇敘這時看著信紙寥寥幾字,思索道:“殿下,看來秦家二子與揚州鄔凱那般純粹壞種不同,至少沒有明目張膽殺人過,否則鬢影使也不會沒查到罪證。”


    幽草猜測說:“或是殺人的消息傳不出去?”


    蘇啟霄搖頭道:“秦桎半生戎馬,為人剛烈,不至於昏聵到縱容兒子殺人這等地步。既然沒有秦家二子的罪證,人的好壞,總得見了才知道。”


    蘇啟霄斂目,又歎息:“真正難的事情,是眼下對淮陰缺乏手段,就算秦家二子真犯了必殺無疑的死罪,本王也沒法動手,需與祖父知會一聲……”


    蘇敘問:“殿下在蘇地境內殺有罪之人,還需向蘇老太師稟報嗎?”


    蘇啟霄輕叩扳指,眸眼微眯:“本王剛迴蘇地就殺得老功臣絕後,那本王這蘇王之位,坐不安穩的。”


    蘇敘驚問:“殿下,秦桎這老功臣的功,究竟是多大的功?”


    馬車內,蘇啟霄撥開窗簾,遠眺淮陰城頭遍布的秦旗,目色頃刻暗沉如火:“尋常功臣尚可談論功勞大小,秦桎不一樣。他這位老將軍啊,就像淮陰城牆上插著的那些秦旗,稍稍揮動便能揭竿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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