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城郊,春和景明。


    一架馬車停穩後,生得一雙英武綠眸的幽草掀開簾幕,凝望蘇王睡顏,輕喚道:“公子……公子,到了。”


    蘇啟霄斜倚廂窗,睡眼緩緩睜開,“這麽快?”


    幽草淺笑點頭:“是呀,按公子的吩咐,馬車停候於徐州城外的駱馬湖了。”


    自昨日百花嶺祭酒,鳳靈王高瑩宸迴到揚州,蘇啟霄、白若筠以及嚴國公嚴長臨則歸返蘇王府過年。不過在迴主城姑蘇之前,蘇啟霄特意繞路途徑徐州和淮陰二城,他有幾道政令要親自在封地內的四州下達。


    蘇啟霄邁步走下馬車,不見白若筠等人身影,問道:“他們人呢?”


    幽草稟明道:“三江公主和白芷跑去湖上泛舟了。嚴國公喜歡清靜,便不讓血戰侯隨行,暫不知行蹤,但聽說……”


    蘇啟霄生怕嚴國公出事,“怎麽了?”


    幽草無奈笑道:“聽血戰侯說,嚴國公走前拆了您寶匣的鎖,用來做釣鉤了……”


    蘇啟霄嘴角猛然抽搐了下,“這臭老頭,愛釣魚死性不改……”


    臨湖風大,幽草為公子披上錦袍,好奇問道:“隻是奴婢有一事不明,公子既然要去徐州,為何不在天黑前入城,反而停於城郊駱馬湖?”


    蘇啟霄忽地笑了笑:“因為這駱馬湖畔啊,住著一位替本王修建百花嶺的大功臣。”


    湖光山色,碧波萬頃。


    其名喚駱馬,是因此湖可落馬屯兵,自古兵家必爭之地!


    蘇啟霄朝駱馬湖邊走去,遠遠就看見一白發老頭坐在岸上,他走近高聲冷嘲:“釣術這麽差,釣不上魚是想裝薑太公願者上鉤?”


    “願者這不來了嗎?”


    一道慵懶散漫的聲音傳來,明顯不是嚴國公的。


    蘇啟霄沒注意到,白發老頭嚴長臨身邊還有個一同慵懶釣魚的文雅男子,其人三十而立年歲,分明長眉若柳、似如氣度不凡的高人雅士,卻一身草草散漫的蓑笠翁打扮。


    蘇啟霄看清此人容貌,馬上捂著肚子笑得停不下來,罵道:“你這家夥,成了親之後長成這副邋遢模樣了?”


    文雅男子不服道:“你懂什麽?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叫大賢歸隱!”


    說話之人名喚莊非,博古通今,儒雅不凡。


    其人之才在江南首屈一指,向來有“南州冠冕”的稱號,據傳世間想將莊非納為幕僚的權貴數不勝數,大夏太子高廣成、當今陛下胞弟晉中王等人派來的家仆都快把他門檻都踏爛了,莊非也沒答應下來。


    原因是莊非素來交際淡泊,唯獨與蘇王交情極佳。蘇王上天道山前,莊非就時常與蘇啟霄相聚姑蘇城外的寒山寺坐而論道,至於百花嶺的江陵王陵寢,便是莊非在蘇王的委任下主持建造的。


    說來堂堂南州冠冕後來為何會歸隱駱馬湖,就與其妻子船娘有關了……


    一旁的嚴國公全心在釣魚上,忍不了蘇啟霄的聒噪,罵道:“臭小子,冬日銀魚鮮美無比,你再吵著把老夫魚全嚇跑了,你下湖去抓?”


    蘇啟霄白了他一眼,“釣不上魚賴人是吧?”


    見蘇啟霄抬腿要走,莊非趕忙攔住了他,勸道:“哎呀,我的好殿下,來都來了,多副釣竿的事!離天黑尚早,咱們一起釣!”


    蘇啟霄無奈坐下,他從未釣過魚,學著莊非動作將魚鉤遠遠甩向湖麵,這才問道:“你們兩人是怎麽坐到一起的?”


    莊非悠然道:“文人相惜,釣客相吸。”


    嚴長臨頷首道:“正是如此!莊小友雖是後輩,但既執釣竿於湖邊,便無世俗的長幼尊卑了。”


    蘇啟霄百無聊賴地拍著不起波瀾的釣竿,眸色卻隱現笑意:“我算是能稍微理解你們愛釣魚的原因了……”


    駱馬湖水波平緩,三魚鉤靜候響動。


    興許方才在馬車內的午睡沒清醒,蘇啟霄慵懶地打了個哈欠,餘光瞥見一旁的莊非很不自在。


    蘇啟霄淡淡道:“莊非你是不是憋了什麽話?想問就問。”


    莊非自見過這天下四大謀士之一的嚴長臨,表麵平如止水,實則心裏激動得能攪動整座湖水了,哆哆嗦嗦問道:“殿下……這,這位真是嚴國公嗎?”


    蘇啟霄點點頭,“他要假的,本王這就給你換了。”


    莊非直直彈起身,走到嚴長臨麵前尊崇備至行禮:“晚輩莊非,戰國莊子三十一世孫,見過大夏嚴國公!今得一見,死而無憾!”


    嚴長臨撫須大笑:“無需多禮!原來小友是莊子後人,失敬失敬。還是那句話,我等今執竿於湖便無尊卑!釣魚釣魚!”


    莊非二度作揖:“謝前輩!”


    蘇啟霄打趣道:“平日裏你南州冠冕恃才傲物,天天念叨萬物為芻狗,現在反倒畢恭畢敬了?他在你們讀書人眼中地位這麽高?”


    莊非高聲道:“當然!這位可是‘大夏幸有嚴國公,上兵伐謀卸甲戎’的王朝帝師!”


    嚴長臨搖搖頭,麵露隱愴。


    這位大夏嚴國公目光遠眺而空洞,自歎道:“錯錯錯,不過是‘世不該出嚴長臨,萬人陳屍百城平’的山河罪人罷了。”


    提及萬人陳屍百城平的慘烈場麵,無疑指二十年前的西蜀鎮鼎城之戰,那也是嚴長臨聲震朝野的最大手筆。


    那年夏隋大戰在即,隋靈帝苻夕靈修書一封送往西蜀,而西蜀老皇帝早有東進意圖,借此良機果斷答應了與末隋合盟,趁八朝並立天下大亂,西蜀集結重兵於西蜀門戶鎮鼎城。


    哪知天有不測風雲,高文淵派遣國師荀詡為使者前往成都,西蜀老皇帝在見過荀詡後竟離奇暴斃!


    西蜀後主樂睿時年尚幼,在西蜀東平王等托孤重臣輔佐下靈前繼位,遠在夏隋戰場的高文淵得知此事果斷分兵兩路,一方由蘇歧率領的大夏主力軍全力攻打末隋,另一方嚴長臨領兵三萬切斷西蜀支援末隋大都的途徑。


    先帝剛殯天人心惶惶,西蜀後主樂睿本已無心抵抗,眼看大夏兵馬順利經過巴郡,哪知行軍至鎮鼎城之際,大夏遭遇了西蜀東平王越維的猛烈伏擊!


    得知先鋒軍死傷殆盡的嚴長臨並未退卻,趁西蜀打掃戰場時組織中軍迅猛反擊,最後兩軍主力集結與鎮鼎城下,越維親自領兵死守城頭,此後雙方曆經死傷八萬餘人的曠世血戰,鎮鼎城才最終陷落。


    鎮鼎城之戰,不是八朝並立年間兩軍交戰人數最龐大的戰役,但毋庸置疑是五十年以來最為慘烈的一役。尋常軍隊死傷過三分之一便軍心渙散,若非後方有督戰官必然形成全麵潰逃之勢,然而在鎮鼎城一戰中,雙方都拚殺至全員大部死傷,臨陣脫逃或棄城投降者寥寥,足見嚴長臨與越維治軍之能。可惜這樣本有機會在青史大放異彩的二人早早相遇,彼時尚且比越維年輕幾歲的嚴長臨啃下了這塊硬骨頭。


    此戰之後,嚴長臨率軍水陸齊發、高歌猛進,為大夏王朝攻克西蜀。那年鎮鼎城百裏荒蕪,千馬悲鳴,萬人陳屍,嚴國公至今在蜀地民間有“萬人陳屍百城平”的閻鬼惡名。


    經此一役,嚴長臨躋身天下四大謀士之一!


    興許是在西蜀滅國中殺伐尤甚,嚴長臨在被冊封嚴國公後才會隱退廟堂,畢竟這國公的尊號,是拿兩國幾萬條人命換來的。


    嚴長臨斂起遠眺的目光,迴看莊非的眼光甚為欣賞,打趣勸道:“你頗有老夫年輕時的風範,你若真有心效法莊子逍遙,那便離他們這些王侯將相遠一點,尤其是這蘇家小子。老夫當年就是被他外祖父三言兩語拉入夥的,如今悔則晚矣!”


    蘇啟霄在旁含笑聽著,他心知嚴長臨自是從未悔過,在這位王朝帝師心中,此生能與高祖、蘇歧二人開辟王朝霸業,便不悔矣。嚴長臨既如此問,興許是在幫自己探察莊非心意。


    莊非起身,誠懇道:“謹聽前輩教誨。隻是在下遠不及吾祖莊子,自知資質淺薄,做不得水中之魚、紛飛之蝶,更當不成扶搖而上的鯤鵬。能隱居出世,則安然藏於天地;若擇入世,就當跟隨誌存高遠之主,實不願屈居委身。”


    嚴長臨讚歎:“好!良禽該擇木而棲。”


    莊非笑了笑,對蘇啟霄說道:“對了,殿下在揚州的政績我已聽說,能幫鳳靈王鏟除江浙商路上隻手遮天的鄔氏,可謂一舉撼動江南。”


    蘇啟霄臉色平靜,“你身在城郊,消息倒是靈通。”


    莊非扶額,無奈道:“你鬧得這麽大,江南商路易主波及百裏,如今還有誰不知道?你這敲山震虎之計卓有成效,現在蘇地世家權貴就怕你親臨。”


    蘇啟霄長眸微微眯起:“會怕我的,皆是平日裏會魚肉百姓的,如此一來,也是好事。”


    莊非問道:“那你讓鳳靈王殺鄔樾後,終於打算跟神都對著幹了?”


    蘇啟霄否認道:“先說好,我可沒有指使高瑩宸的決策。殺鄔氏,是她自己行事斷然。至於與神都對著幹?當今皇帝陛下心眼還沒這麽小,犯不上為了個棋子般的鄔氏商賈與封地藩王交惡。”


    蘇啟霄眸眼深邃,繼而緩緩道:“況且就算沒有這事,本王也從來都是洛陽百官眼裏的死敵。”


    莊非隱居避世期間,見過了太多民生艱苦,點頭道:“大夏廟堂之官高高在上、俯視民間,你若與他們不同,蘇地百姓可心安。”


    蘇啟霄大笑道:“他們視本王為敵,隻是因為要削弱蘇地,與我一個浪蕩王侯有什麽關係?”


    莊非轉頭直直看向他,神情鄭重,正色道——


    “別裝了,天下總有了解你的人,是我、也可以是他們。


    “你若真是個昏庸無道的藩王,他們沒必要條條政令針對,隻需一道推恩令下來,待你子孫輪替,蘇地自取滅亡即可。


    “可我深知,你能做到比別人更多的事。


    “從末隋亡國之年,到八朝戰亂之年餓殍遍野,百姓餓死荒郊野嶺不犯法,為了活命難交苛捐雜稅還要受牢獄之災,不覺得很可笑嗎?


    “如今大夏外敵群狼環伺,王朝裏亂軍流民作祟,有高祖遺風之人,山高路遠,你能做的絕不止是當個窩居四州的蘇王。


    “大夏王朝需要一根龍柱,天下百姓需要一個太平盛世。


    “能給的人寥若星塵,你或許能。”


    蘇啟霄眸正神清道:“光憑本王一人不夠,你可願意入本王麾下?”


    莊非沉默片刻,久久釣不上魚可謂相當不悅,擺手道:“閑雲野鶴慣了,再讓我考慮考慮。”


    此時另一邊湖水躍動,蘇啟霄揮舞釣竿,一條大魚應聲而起。


    蘇啟霄風流快哉:“好,本王等你佳信!”


    ·


    已近日落,嚴長臨隻顧閉目養神,二人對話或是提問全當耳旁風過。


    蘇啟霄提起裝滿了魚的筐子交給莊非,笑道:“早聽聞嫂夫人廚藝極佳,尤其擅長烹飪魚料,今晚在你家吃飯,記得多準備幾雙筷子!”


    “好好。”莊非收好釣竿,見蘇啟霄還在湖邊一人等候,疑惑道,“怎麽了殿下,不走嗎?”


    蘇啟霄輕輕搖頭,目色期待:“你先迴,本王要等一個最為重要之人。”


    不出頃刻。


    碧波蕩漾,一葉扁舟從湖麵緩緩而來,舟上神顏佳人。


    白若筠見到立於岸邊的蘇啟霄,唇角微翹,叉著腰感歎道:“原來你在這兒呀,本公主找你找得真是辛苦!”


    蘇啟霄問道:“遊船劃得可還開心?”


    白若筠側眸迴望,玉手指向夕陽,笑道:“開心呀,剛才駱馬湖的黃昏可真漂亮,不知道你看見了沒!”


    蘇啟霄微微頷首,音氣溫柔:“看見了,而且有幸與你所見的是同一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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