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內閣值房。


    值房中端坐著六個人,另外站著一個一臉怒氣的正二品服色老人。


    坐著的六人分別是內閣首輔梁儲;次輔楊廷和;閣員楊一清、蔣冕、毛紀;錦安侯、都督常風。


    常風已不是成化末年那個保儲除奸,風華正茂的二十歲青年。時年五十二歲的他,頭發已白了一半兒。皺紋也爬上了他久經滄桑的臉頰。


    這真是白駒過隙人已瘦,少年化老朽。


    常風的資曆擺在那裏,又深受正德帝器重。他雖是武將勳貴,但內閣成員議事,往往會叫上他。


    當今內閣首輔是梁儲。此人六十六歲。他最大的特點是——忠厚。


    評價一個普通人,忠厚二字是褒義詞。評價內閣首輔,忠厚往往代表著平庸。


    五年前李東陽致仕時,向正德帝極力推薦精明強幹的楊廷和繼任首輔之位。


    正德帝卻一口迴絕。他提拔了能力、精力、資曆遠遜於楊廷和的南京吏部尚書梁儲進京入閣。且一步到位,直接做了首輔。


    一個強勢的皇帝,自然希望有一個弱勢的首輔。


    當初成化帝任用隻知道磕頭的“萬歲閣老”萬安為首輔,亦是這個道理。


    梁儲是一個忠厚有餘,心計、能力不足的好好先生。


    弘治十一年時,梁儲擔任應天鄉試主考。將解元唐寅視為天人。


    梁儲一時興奮,將唐寅的卷子謄抄了一遍。派人進京送給了好友程敏政。直接導致了弘治十二年的科場舞弊大案。


    但梁儲在同僚中口碑很好。一個人畜無害的人,自然討大家喜歡。一眾同僚上奏疏力保他,他才沒吃程敏政的瓜落。


    應該說,江南第一才子唐寅前程盡毀,梁儲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至於新閣員蔣冕、毛紀,這二人都是頗有官聲的能臣。


    說句題外話,毛紀乃是山東萊州人。是後世某位肥胖的網絡作者的老鄉。毛紀墓就在市西西山張村。作者曾去毛紀墓瞻仰過。去的時候恰好看見一群大爺大媽在毛紀墓的墳頭蹦迪,啊不,跳廣場舞。


    言歸正傳。內閣值房中站著的那位,是兵部尚書王瓊——王守仁的伯樂。


    王瓊一臉怒氣,胡子都快氣得翹起來了。他在幫王守仁打抱不平。


    王瓊高聲道:“諸位閣老,錦安侯。王守仁平定南贛、閩西、粵東三省匪患。卻未讓朝廷增撥一兩軍餉。這功勞堪比天大!”


    “仗他打,風險他冒。蕩平匪患之後呢?皇上除了口頭誇讚了他幾句,沒給他升哪怕一級!就算不升官,賞銜也應該抬格到侍郎銜吧?亦沒有!”


    “不封賞王守仁,以後誰還肯為朝廷賣命,拚死去打仗?”


    “皇上寒得豈止是王守仁的心,還有普天下勇於任事的官員的心!”


    “你們身為閣員,為何不在皇上麵前替王守仁爭一爭?”


    梁儲沒什麽主見,王瓊一番慷慨陳詞,他道:“按照你所說,我等似乎應該諫言皇上,重賞王守仁。”


    常風、楊廷和、楊一清、蔣冕、毛紀卻是一言不發,默不作聲。


    王瓊怒道:“首輔已經表態,你們為何還沉默不言?”


    “錦安侯,伱是王守仁的生死至交!當初你們同鬥劉瑾,同貶龍場。王守仁龍場悟道,創立心學時,你是見證者。”


    “按理說,你應該第一個站出來為王守仁說話!替王守仁去皇上麵前爭!”


    “可你呢?卻裝聾作啞!殺伐果斷的常屠夫,何時成了一個膽小怕事的婦人?”


    常風微微一笑:“王老部堂。您稍安勿躁,坐下喝口茶消消火。”


    王瓊道:“內閣值房的茶一股子縮頭縮腦的味道。我不喝!”


    “錦安侯!常屠夫!我就不明白了,劉瑾當初在朝中一手遮天,你都敢在早朝時當著文武百官的麵罵他是張讓、趙忠之流。”


    “這才過去不到十年。怎麽現在你的膽子小得跟老鼠一般?連替自己的至交在皇上麵前爭一爭的勇氣都沒有?”


    常風站起身:“王老部堂。我告訴你我為何不替王守仁爭。因為爭了無用!”


    王瓊問:“怎麽無用?”


    常風反問王瓊:“正德六年安化王叛亂,仇鉞帶著百名家仆平定叛亂。仇鉞之功,與王守仁之功相比如何?誰的功勞更大?”


    王瓊答:“皆是不世之功。無分大小。”


    常風頷首,又問:“皇上是如何待功臣仇鉞的,又是如何待功臣王守仁的?”


    王瓊答:“皇上待仇鉞極盡恩榮。不但連升數級,將整個西北的兵權都交給了他。還封了伯爵!跟王守仁的遭遇有雲泥之別!”


    常風再問:“知道為何皇上厚待仇鉞,寡恩王守仁嘛?”


    王瓊道:“不知。”


    常風循循善誘:“仇鉞是什麽出身,王守仁又是什麽出身?”


    王瓊脫口而出:“這誰不知。仇鉞是邊軍出身的武將。王守仁是科甲出身的文官。”


    常風點頭:“對嘍!他倆的差別就在於,一個是武將,一個是文官。”


    “內閣值房關起門來說幾句私房話。皇上這些年,一直在尋求從文官手中徹底拿迴兵權。推翻自土木堡之變後,朝廷以文製武的權力格局。”


    “若皇上大加封賞帶兵的文官王守仁。那皇上之前所做的一切.王老部堂,還需要我把話說透嘛?”


    “所以我說,替王守仁在皇上麵前爭是無用的!皇上心意已決,絕不可能封賞王守仁。”


    “一味替王守仁去爭,反而會引起皇上反感。王守仁原本的南贛巡撫官帽恐怕都保不住!”


    王瓊豁然開朗:“竟然是這樣。”


    常風道:“王老部堂,你是守仁兄的伯樂。我是守仁兄的至交。咱倆都希望王守仁實現他將心學用於定國安邦的抱負。”


    “我不幫他去爭功勞,爭封賞。並不是膽小。而是為他著想!”


    “我勸你也不要再上奏疏,替王守仁去爭了。”


    “話說迴來,守仁兄是淡泊名利之人。功名利祿於他何加焉?他不會因皇上的寡恩而喪誌。”


    王瓊朝著常風恭恭敬敬的行了個揖手禮:“常帥爺,這真是話不說不明。受教了。”


    楊一清插話:“南贛巡撫一任三年。我是吏部尚書,在他任期結束時,會委以他更高的官職、更大的責任。”


    “王部堂請放寬心,王守仁是金子一般的能臣,總會發光照亮大明的天空!”


    王瓊歎了聲:“唉。我這個朝廷夏官隻懂得打仗。不懂皇上的心思。聽了錦安侯一席話,如茅塞頓開。我還是得修煉啊!”


    常風“噗嗤”笑出了聲:“王老部堂譏諷我呢。暗嘲我是修煉多年的朝堂老狐狸,對吧?”


    王瓊擺手:“老夫絕無此意。”


    王瓊離開了內閣值房。眾人繼續議事。


    梁儲道:“接下來議廣東西夷人之事。兩廣居民私通西夷人,夾帶夷貨,屢禁不止。廣東參議陳伯獻奏請朝廷頒旨,凡私交西夷貨物的百姓,一律斬首示眾。”


    “廣東布政使吳廷舉卻是相反的意見。他認為私下貿易既然禁不了,不如巧辦興利。對夷船征收稅銀。”


    “我以為,封關禁海乃是祖製。吳廷舉所謂的‘巧辦興利’,其實是投機取巧,違背祖製。”


    “祖製不能擅動,諸位以為如何?”


    常風笑道:“據我所知,廣東參議陳伯獻是廣州番禺當地人。他的家族乃是整個番禺縣最大的海商。”


    “他自然盼著朝廷頒旨,禁絕百姓與西夷人接觸。這樣他的家族和盟友們就可以壟斷廣州的海上貿易。”


    “此謂之,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梁首輔提到祖製。難道東南沿海如謝遷家族之類有官府背景的大海商,與倭寇、西夷進行走私貿易就不是違背祖製了嘛?”


    “我看,不如在廣州港試行夷船征稅通商之事。稅率嘛,就按上岸貨物的一成征收。”


    梁儲驚訝:“侯爺支持吳廷舉的建議?”


    常風微微頷首。


    楊廷和、楊一清、蔣冕、毛紀亦表示附議。


    梁儲卻麵露難色:“咱們若奏明皇上,請求在廣州港試行什麽夷船征稅通商恐怕會引得龍顏大怒啊!”


    “諸位可曾記得,弘治十八年臘月,當時皇上登基數月,尚未改年號。弗朗機使者皮萊思曾來京。”


    “皇上親自召見了皮萊思。皮萊思提出與大明貿易。皇上拒絕了他,將他禮送出境。隻留下了通譯亞三在宮裏做火者。”


    “如今咱們舊事重提,豈不是在說,皇上當年的決斷是錯的?”


    常風笑道:“梁首輔不必擔憂。隻需在吳廷舉奏疏的票擬上寫一句話,皇上一定會欣然應允。”


    梁褚問:“哦?什麽話?”


    常風答:“簡單——‘所得稅銀,全部解京充作軍餉’。”


    常風這老狐狸,已經把正德帝琢磨的透透的。


    正德帝如今最在意的便是禦駕親征韃靼之事。凡有利於禦駕親征的事情,他一定會同意。


    楊廷和喝了口茶,笑道:“侯爺越來越油滑了。”


    梁儲見眾人皆同意,便隨大流:“好。那就按咱們所議,我來擬票擬。”


    這便是正德十二年的征稅開海事件。這是大明王朝第一次在法理上允許西洋人在特定地點進行通商。


    奈何僅僅過了兩年。有一個腦子灌了糞的弗朗機商船船長,因不滿廣州當地官員的盤剝,竟開炮轟擊官船。正德帝一怒之下,再次禁止了與西夷的官方、民間貿易。


    一直到數十年後,在嚴嵩的主持下,大明才開始試行特定地點的外夷通商。後至隆慶開關,大明的對外貿易徹底放開。


    這場西苑內閣值房的議事整整持續了兩個時辰。梁儲沒什麽主見。次輔、閣員們和常風說什麽,他都隨大流同意。


    議事完畢,常風迴了府。


    劉笑嫣立馬迎了上來:“我跟你商議個事。”


    常風問:“什麽事?”


    劉笑嫣答:“該給青雲說門親了。”


    常風皺眉:“他才多大,急什麽?”


    劉笑嫣卻道:“你可不曉得。咱們的大孫人小鬼大。我跟你說件事,你千萬不要懲罰他。”


    常風道:“說便是了。”


    劉笑嫣道:“他整日裏偷雞摸狗。府裏有點姿色的侍女,都讓他給調戲遍了。有幾個還做了那事。”


    常風一冷:“那事是什麽事?”


    劉笑嫣道:“老糊塗,你說是什麽事。”


    常風半晌才反應過來:“青雲這小子開竅夠早的啊!”


    劉笑嫣道:“所以啊,我尋思趕緊給他尋門親。一來省得他再猴兒一般在府裏偷雞摸狗。”


    “二來咱家如今是勳貴侯爵。他要是把哪個侍女的肚子弄大了,將來生個長子不是嫡出。會是個大麻煩。”


    常風點點頭:“成。其實京城勳貴家的子孫,十二三歲娶親不在少數。不過為他選親不能草率。”


    “咱這樣的人家,跟誰家聯姻便是與誰家結盟。”


    劉笑嫣道:“我都考慮好了,你看徐光祚的二女兒靈兒怎麽樣?她今年剛十五,長得極為標致。”


    “那丫頭蠻像我年輕時的。不愛胭脂水粉,隻愛刀槍棍棒。她一準治得住青雲。”


    常風擺擺手:“不成不成。差著輩分呢!我跟徐光祚是生死與共的異姓幹兄弟。青雲得喊靈兒一聲二姑。”


    劉笑嫣有些發急:“你都說了,是異姓幹親,又不是血親!”


    “靈兒要是跟青雲完婚,定國公府和錦安侯府以後就綁在一塊堆兒了!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中山王的北係公爵,那是鐵打的大明頂級勳貴。隻會榮不會損!”


    “你跟徐胖子也可以親上加親啊!”


    常風思索了一會兒,道:“也成。嘿,要是他倆成婚。以後我還能占徐光祚那老王八蛋的便宜呢!見了麵他得喊我一聲姻伯父。”


    劉笑嫣道:“那就這麽說定了!我明日就去定國公府商量這門親事。再跟太後、皇後打聲招唿。到時候讓太後下懿旨賜婚!”


    “有了懿旨,這門親事就更體麵了。”


    常風點點頭:“成,你看著辦。去把青雲叫來。”


    不多時,常青雲來到了常風麵前。


    常風故意板起臉:“你爹最近忙,吃住都在戶部,不怎麽著家。你沒了管教,愈發混帳了!”


    “我聽說,你跟府裏的婢女睡覺了?”


    常青雲看了一眼劉笑嫣:“祖母出賣我!”


    常風一拍茶案:“問你呢?睡了沒有?”


    常青雲答:“啊,睡了。”


    常風又問:“睡了幾個?”


    常青雲吞吞吐吐:“兩”


    常風瞪了他一眼:“嗯?”


    常青雲道:“三四.五六個吧。”


    常風怒道:“看不出。你還是個風流陣裏的急先鋒!罷了,你祖母給你定了一門親。等結了親,把你睡過的婢女都收作陪房吧!”


    “你既然睡了人家,就得給人家個名分。”


    常青雲問:“啊?定親?定的誰家姑娘?”


    常風答:“定國公府的徐靈。”


    常青雲聞之色變:“啊?那母夜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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