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帝去年憑空得了閹黨一注大財,手中寬裕了不少。


    他不是後世萬曆帝那樣的財迷皇帝。他曉得自己吃了肉,起碼要讓百姓跟著喝口湯的道理。


    腰裏的銀子多,腰杆子就硬。


    正德六年三月二十六。正德帝下詔:普免北直隸、山東、河南、四川、江西、湖廣、山西、福建、廣東、廣西十省一年錢糧。


    這道旨意本意是普惠百姓。在頒布兩個月後,正德帝感受到了絕望。


    整個大明官僚集團是靠著賦稅吃飯的。這裏的“飯”指的不是俸祿,而是灰色收入。


    弘治朝名臣王恕曾在離任前上奏疏,直言了一個可怕的事實。那就是稅賦層層加征。


    他結合戶部一百多年的舊賬,做出了估算。仁宣之治堪稱盛世,吏治較為清明。但戶部太倉國庫每征收一石糧賦稅,百姓需納糧一石半。


    多出來的那五成稅糧,自然是被各級官、吏、役層層瓜分了。


    到了成化朝末期,吏治腐敗成風,朝廷征一石之糧,百姓實際納糧可達兩石甚至三石。


    京官可以靠收受地方官賄賂賺的盆滿缽滿。地方官的錢從哪兒來?無非是從百姓身上來。


    你正德大皇帝要做施行仁政的聖明君主,我們這些當官的還吃什麽?


    聖旨裏說的好聽,朕體恤百姓之辛勞朕朕朕,狗腳朕!你體恤百姓,我們這些當官的還怎麽發財?


    於是乎,各省、府、州、縣的官員們紛紛陽奉陰違,“變通”聖旨。讓正德帝普免錢糧的聖旨變成了擦屁股紙。


    豹房。


    正德帝正在聽取常風關於各地普免錢糧狀況的稟報。


    常風拱手道:“錦衣衛在各省的耳目皆有消息傳來。各地官員.成群結夥的欺君。”


    正德帝眉頭緊蹙:“怎麽說?”


    常風道:“譬如福建。因福建時有倭患。正德二年時皇上曾下旨,準福建自行征收剿倭捐。”


    “此番皇上下旨,普免福建通省今年的錢糧。但福建各地官府卻聲稱,皇上所免乃是秋賦國稅,與剿倭捐無關。”


    “福建都司衙門、兵備使衙門又跟下麵的府縣勾結,聲稱去年來倭患猖獗。剿倭軍餉吃緊。各府縣順水推舟,將剿倭捐提高了十倍。”


    “大明稅製,賦是賦,捐是捐。賦強征、捐自願。地方官員們卻將剿倭捐變成了強製征收。”


    “錦衣衛駐福建百戶所的袍澤找當地有名的算學先生估算了下。福建百姓今年的負擔,甚至要比未普免錢糧的年份還要高出五成以上!”


    “又因有普免聖旨在。福建今年無須向朝廷押解哪怕一兩稅銀。這筆天文數字的剿倭捐,將全部落於福建官員的腰包。”


    常風的話說完,正德帝忍不了,立即素質二連,摔銅罄,鳴龍嘯。


    豹房內迴蕩著正德帝憤怒的聲音:“欺天啦!”


    常風寬慰正德帝:“皇上息怒。”


    正德帝道:“抓!殺!把福建參與此事的所有官員都抓起來!殺了以儆效尤!”


    常風麵露難色一聲:“皇上,若將福建一撫三司九府一州五十七縣的官員們都抓起來.”


    正德帝打斷了常風:“你想說福建的官都抓了,沒人替朝廷管福建?朕難道不能調別處的地方官去福建?”


    常風答:“皇上容稟。別處的地方官亦跟福建一樣。譬如河南,河南陽奉陰違的法子是,聲稱為防明年出現水旱之災,在地方開征備災捐。”


    “又譬如山東。山東將一整年的稅賦攤在了鹽稅上。致使鹽價翻了三倍。老百姓要吃鹽,就得多掏三倍的錢。多出來的錢,恰好與山東一年的秋賦國稅相等。”


    “皇上若要抓,若要殺。那普免錢糧的一京九省,地方官將一掃而空!”


    “以史為鑒。太祖爺興空印案、郭桓案,將天下官員殺了幾茬兒。但補上來的官員,依舊該貪貪,該賄賄。”


    正德帝提出了一個堪稱世界未解之謎的問題:“那朕該如何解吏治之壞?”


    常風如實迴答:“稟皇上。臣不知道。別說臣了,就算王恕、馬文升那樣的名臣亦不知道。連英明神武的太祖爺同樣不知道。”


    正德帝揉了揉自己的腦袋:“怪不得李先生曾跟朕說,大明皇權不下縣,聖旨不出京。”


    常風道:“弘治之初,孝宗爺曾推行過豐年囤糧備荒之策。導致天下官員借機狠狠盤剝百姓肥私。”


    “當時孝宗爺得出了一個結論‘不折騰的皇帝便是好皇帝’。”


    “皇上有心普免錢糧,為百姓減輕負擔,為黎民謀福。初衷是好的。但聖旨經督撫、三司一級級傳達到縣,聖旨便會被地方官們層層曲解、篡改。”


    “最終老百姓將承擔更重的負擔。”


    正德帝歎了聲:“對待文官,殺無用。太祖爺試過了。厚待亦無用,先皇試過了。”


    “那朕該如何辦?”


    常風道:“這是曆代皇帝皆無法解決的難題.無解。”


    正德帝一拍龍案:“既無法解決,朕就不費那個腦子去想了!不想這事了!”


    正德帝心很大。既然管不了,幹脆不管了。


    他望向了一旁侍立的張永:“朕讓伱擴充京營的事辦的如何了?”


    張永答:“自去年秋以來,老奴奉旨擴充十二團營。每營擴充萬人,共挑選良人青壯十二萬三千七百餘。”


    “又於各衛所軍挑選精兵四萬兩千人,設為‘團營奇兵’。”


    “各營如今正在加緊練兵。重點習練馬軍、步軍配合作戰以及馬軍騎射。”


    正德帝道:“不要吝惜錢財。軍餉不足就去找魏彬,從內承運庫支給。朕給你四年時間,你要替朕練出二十萬堪用的精兵!”


    擴充十二團營,是正德帝從文官手中搶奪兵權的重要行動。


    張永拱手:“多謝皇上信任,老奴定當竭盡所能。”


    常風突然想起了什麽:“稟皇上,錦衣衛駐廣州總旗傳來了一條消息。他從來廣州的南洋人口中得知,西洋佛朗機國的將軍阿爾布爾克,率一支由十八艘戰船,一千四百名士兵組成的艦隊,強攻滿剌加(馬六甲)。”


    “滿剌加速檀(蘇丹)率三萬餘眾與之交戰,不敵,大敗退走。”


    正德帝對這條消息毫不在意:“哦?三萬人打不過一千四百人,滿剌加這仗是怎麽打的?”


    “不過朕不關心萬裏之外的南洋。大明的心腹大患在北方草原!”


    常風道:“皇上,滿剌加雖小,但卻是大明的附屬國。永樂朝時,三寶太監還曾建立滿剌加外府,在滿剌加設城駐兵。如今滿剌加亡國,大明似乎應該.”


    正德帝大手一揮:“朕說了,萬裏之外的南洋朕不關心。朕關心的是北方草原!”


    “滿剌加速檀若進京避難,就讓禮部厚待。但大明絕不會發兵,去幫一個遠隔重洋的彈丸小國複國。”


    “明軍的全部精力,都應放在備戰韃靼上。”


    正德帝也好,常風也罷,都有著明代人的曆史局限性。


    後世學者中有人說,正德朝葡人占領馬六甲,乃是中國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


    明廷的不管不問,導致鄭和建立起來的大明遠洋航線被關閉了大門。自此之後,華夏再無力阻止西人東來。


    當然,從辯證唯物主義的角度看,曆史事件的發生皆有著兩麵性。


    正德六年的滿剌加事件,導致美洲白銀開始大量內流大明。直接促進了大明商品經濟的蓬勃發展,資本主義萌芽在正德朝開始蓬勃生長。


    常風出得豹房,去了內閣值房。


    李東陽正在案頭寫著什麽。


    常風道:“親家翁,忙什麽呢?”


    李東陽苦笑一聲:“我在忙著給各省督撫寫私信。這封是寫給山東巡撫的,你看看吧。”


    常風拿起信來一看,被裏麵的內容震驚到了。


    李東陽幾乎用懇求的語氣,求山東巡撫不要用畸高的鹽稅盤剝百姓。


    他隱晦的告訴山東巡撫,增加鹽稅的事,朝廷可以不追究。但請你們不要過度壓榨。讓山東百姓拿出與一年秋賦國稅相等的財富便適可而止吧。


    橫豎這一注大財你們不用上繳國庫。若壓榨過重,激起民變,大家臉上都不好看。有人會因民變掉腦袋。


    常風看完信後目瞪口呆:“親家翁,你堂堂內閣首輔,竟在求山東巡撫對百姓手下留情?”


    李東陽苦笑一聲:“錯了!我求的不止山東巡撫。”


    說完李東陽拿起了一摞信:“這些是我寫給其餘九個地方督撫們的。我把他們求了個遍。”


    常風一言不發。此事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大明宰輔,竟用卑微的態度,求地方官們對百姓手下留情?!這什麽事兒啊!


    李東陽也沒有辦法。他要有辦法,就不是李東陽,而是張居正了。


    張居正.那是幾百年都不一定出一個的名相。能為一個瀕臨崩潰的王朝強行續命七十年的天降猛男。


    常風歎了聲:“唉,都說成化朝時吏治敗壞。可吏治什麽時候好過?”


    李東陽道:“沒辦法啊。皇上普免錢糧的德政卻導致百姓負擔更重。我能做的,也隻有盡量求那些人,減輕些百姓負擔。”


    “對待這些人,抓抓不得,殺殺不得。你抓了、殺了一群吃得腦滿腸肥的,換上去一批還沒吃飽的,沒吃飽的會變本加厲。百姓負擔更重。”


    常風道:“或許皇上當初正是看到這一點,無奈之下才選擇支持劉瑾,在地方上搞宦官取代文官。無奈宦官比文官貪佞猶甚。”


    李東陽道:“是啊。從大明文官體係中一步步升上去的人,再貪佞也知道魚要吃但不能竭澤的道理。”


    “宦官們則不同。一直生活在宮中,初到地方得了實權,自然個個大搞竭澤而漁。”


    常風有些頭大。他道:“算了,不提這事了。哦對了,滿剌加被西洋佛朗機人占了。此事我剛剛得知。禮部那邊應該還沒有接到滿剌加速檀的國書吧。”


    李東陽的態度跟正德帝相同:“我隻看得見眼前兩京十三省的事。萬裏之外的事我不感興趣。”


    常風道:“話是這個話。皇上也是這麽說的。但我始終覺得,滿剌加被佛朗機人所占,開了一個很不好的頭。”


    李東陽道:“畢竟不是萬國來拜,水師強大的永樂朝了。朝廷的銀子用在安恤百姓、備戰韃靼上尚且捉襟見肘。”


    “大明還能耗費巨額白銀,打造艦隊去幫滿剌加速檀收複故土嘛?”


    “就算朝廷拿得出銀子。也再也找不到鄭和那樣的水師統帥。”


    “橫豎佛朗機國小勢弱,不會入侵我大明。一個海峽港口,讓他們占了也就占了。”


    常風無言以對。李東陽的觀點,他找不出任何反駁的理由。


    李東陽在最後一封給地方督撫的信上蓋上了私印:“罷了!糟心事辦完了。我去大本堂,教我好外孫去!”


    常青雲入大本堂讀書,身為東閣大學士的外公李東陽亦是他的老師之一。


    內閣事務繁雜。去大本堂教外孫,是李東陽如今最大的消遣。


    傍晚時分,常風迴了家。


    劉笑嫣將常風拉到了臥房。


    常風還以為劉笑嫣犯了癮頭呢。正要扒她的褲子,劉笑嫣卻攔住了他:“你做什麽?”


    常風道:“天還沒黑你就把我拉到了臥房來,你想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劉笑嫣道:“你誤會了。我是有正經事跟你商量。”


    常風問:“哦?什麽事?”


    劉笑嫣歎了聲:“我已有三個月沒來紅事。”


    常風目瞪口呆:“懷了?蒼天有眼,我常家又要再添子嗣?”


    劉笑嫣哭笑不得:“想什麽好事呢?你不想想我多少歲了?我是斷紅了!”


    常風愕然。當初那個又溝溝又丟丟,美得冒泡,青春年華的官家小姐,如今已是四十六歲的婦人。頭上已有白發。如今竟連紅都斷了。


    這真是白駒過隙人已瘦,少女變老嫗。


    劉笑嫣又道:“我跟九妹商量了。給你納個妾。我們倆現在都是下不了蛋的雞。你在我們身上忙活等於放空銃,白耗銃藥。”


    “若蒼天有眼,就讓小妾給你再生個兒子。咱家也不至於三代單傳。”


    常風想了想:“我始終覺得納妾對不起你和小九。不過你倆執意要給我納妾,那我就不客氣啦!哈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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