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月後,寧夏果然發生了叛亂,還是藩王叛亂!


    史書載:正德五年春,寧夏遊擊將軍仇鉞、副總兵楊英率兵出禦韃靼。指揮使周昂、僉事何錦為安化王策劃,於四月五日設宴誘殺總兵薑漢、鎮監李增起事。


    安化王又遣丁廣襲殺安惟學、周東度於官署。寧夏地方大亂。


    消息傳到京城,朝野震動!


    正德帝於奉天殿召開了禦前軍事會議。


    在大明,藩王叛亂是一件極其敏感之事。太宗的奉天靖難說白了就是實打實的藩王叛亂!


    此次禦前軍事會議,正德帝不僅召見了六部九卿、武功勳貴,還破例召見了常風這個小小東廠千戶。


    正德帝怒氣衝衝的拍了龍案:“欺天啦!朕說的不光是安化王,還有三廠一衛!”


    “三廠一衛每年花朝廷那麽多銀子。到頭來呢?安化王叛亂,提前沒有得知一點消息!這是什麽?這是瀆職!”


    “都說食君之祿,憂君之憂。廠衛乃是皇帝耳目,這一迴卻成了聾子、瞎子!劉瑾,你身為內廠督公,兼管西廠、東廠、錦衣衛,難辭其咎!”


    其實,劉瑾的過錯又何止於消息不靈?安化王叛亂就是他激出的!


    若不是他要搞什麽青史留名,去碰軍屯這件敏感之事。還派了自己貪佞成性的哼哈二將前往寧夏欺壓邊軍。安化王又怎麽會有反叛的機會?


    但今日禦前軍事會議上,卻無一人指責劉瑾激出寧夏之變。


    焦芳、劉宇、張彩等人是劉瑾的黨羽,自然不會去罵自己的後台。


    另一邊,李東陽、楊廷和也保持了沉默。


    因為常風在半個時辰前告訴李、楊,千萬別參劾劉瑾激出安化王叛亂!


    這是除掉劉瑾的天賜良機。劉瑾的罪名,不應該是“激出叛亂”,而應是“參與謀反”。


    皇上可以容忍劉瑾的一切胡作非為,唯獨不能容忍劉瑾有不臣之心!


    假如劉瑾“參與”安化王謀反。那麽朝堂的劉瑾時代將徹底終結!


    要說整人,常風的功夫已到了爐火純青之境界。


    正德帝怒道:“邊軍怎麽會跟安化王攪合到一起?廠衛不是號稱耳目遍及天下,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兒,地上的事全知道嘛?”


    “這一迴怎麽沒有任何的察覺?簡直就是飯桶!”


    正德帝的話說的很重。句句都打在了劉瑾的臉上。


    劉瑾還沒意識到自己大禍臨頭,隻是認為自己有失察之罪。他叩首道:“老奴有罪。老奴失察,還請皇上息怒。”


    李東陽突然做起了和事佬:“稟皇上,臣以為寧夏地處偏遠,軍情傳遞緩慢也在情理之中。劉公公管著大明兩京十三省,日理萬機。偶有失察非誠心而為。”


    “當務之急,是選一位統帥,率領大軍立即前往寧夏平叛!”


    李東陽話裏有話,聽著像是在為劉瑾說情,但“管著大明兩京十三省”一句,又好像在諷刺劉瑾越俎代庖。


    正德帝接話:“李東陽,你說誰適合做這個統帥?”


    李東陽字正腔圓的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楊一清!”


    城西的一座四合院內。


    待罪居京的楊一清躺在躺椅上,尚不知西北叛亂的事情。他在小憩做夢!


    恍惚之間,他夢到了一段往事。


    成化十三年,秋日。山西臨汾府洪洞縣。


    延綿百裏的大平原上,數萬畝春麥燦若碧玉。


    微風一吹,綠色的麥浪滔天。麥苗與麥苗之間摩擦發出的“沙沙”聲,若巨浪拍打著灘塗。


    麥地當中的一處高地上。年輕的新任山西按察司僉事楊一清,眺望著壯觀的麥浪。


    楊一清扶了扶代表著正六品的素銀官帶,心中情不自禁想到黃巢的詩:“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楊一清轉念一想:可長安城中那些嬌弱的菊花,又怎能跟粗獷的大平原上此起彼伏的麥地相提並論?


    菊花隻不過是達官顯貴們的玩物。而這成片成片的麥地,卻是成千上萬的山西普通百姓賴以生存的希望。


    楊一清的身旁,站著幾十名臨汾當地的官員、士紳。官員和士紳們,個個眉頭緊蹙。他們焦躁的表情中,似乎帶著致命的恐懼。


    麥地的正北方,有一條寬十丈,長數裏的壕溝。壕溝之中,填滿了木柴、火油。


    壕溝後,五百名身著鴛鴦戰襖的衛所軍士兵筆直的挺立著。他們每人手中都拿著一個火把。衛所軍身後,又有第二條壕溝。壕溝內亦淨是易燃之物。


    第二條壕溝後,站著數千百姓。與前麵的士兵們一樣,他們的手中亦擎著火把。


    今日,此地將有一場驚天駭地的大戰。年輕的楊一清,是這場大戰的統帥。他的敵人似乎是無法戰勝的。因為敵人的名字叫做:天!


    不過,楊一清堅信一條父親教他的至理:人定勝天!


    “轟隆隆“!一刹那,天地之間好似萬馬奔騰。楊一清的敵人來了!北方生出了一股黑塵。大地在顫抖,黑塵在咆哮。


    不多時,黑塵遮住了天空。朝陽無光,黑暗籠罩大地。


    一隻蝗蟲蹦到了楊一清的臉上。他用手捉住那蝗蟲,喃喃自言道:“我在此地等了你們兩天一夜。伱們終於來了。”


    說完楊一清將蝗蟲的雙翅拔下,扔在地上,用腳狠狠的將“敵軍先鋒“碾成綠色的汁水。


    黑塵離麥地越來越近。這支大軍,是由數以兆萬計的蝗蟲組成的。


    一隻蝗蟲是不起眼的飛蟲、孩童們的玩物。兆萬計的蝗蟲對百姓們來說,卻是無法逃脫的夢魘,最令人恐懼的大災。


    楊一清想起來以前看過的那些有關蝗災的史書:宋淳熙三年,山西大蝗。飛蝗蔽日,所到之處,禾稼俱盡;元大德六年,河南飛蝗為害,夏麥顆粒無收,民大饑,人相食;元至正二年,陝甘飛蝗成災,百姓易子而食


    來吧,飛蝗。史書之中,你們所到之處,所向披靡。似乎是百戰百勝的地府冥軍。今日,我楊一清將終結你們的不敗之身!


    我不能輸!我是巡撫大人欽點的抗災專差,我的肩頭,擔負著臨汾百姓的生死!


    你們已經蠶食了兩個縣的麥地。


    這裏,將是我的最後一道防線!我絕不能將臨汾百姓的活命糧,拱手交給你們這群十八層地獄裏蹦出來的魔鬼!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今日,我楊一清要率民勝天!


    “轟轟轟”,蝗蟲大軍離碧綠色的麥地越來越近。


    楊一清身邊的幾十名士紳軌倒了一片。他們磕著頭,虔誠的祈禱著西方佛祖:“彌陀佛!大慈大悲的佛祖,請給我們臨汾的鄉親一條活路吧!“


    地方官們想要製止這些士紳。在楊一清這個抗災專差大人麵前,士紳們如此失儀,有失臨汾地方的臉麵。


    楊一清轉過頭,用自信的口氣對一眾士紳們說道:“修橋補路的瞎眼,殺人放火的兒多。我到西天問佛,佛說:我也沒轍。”


    “諸位,蝗蟲的事,佛祖管不了。又或者說,佛祖他老人家根本就不想管。”


    “求佛不如求己。我手裏有五百衛所軍,三千青壯。大明戰神開平王常遇春、中山王徐達的在天之靈將保佑我,打贏今日這場惡仗!”


    士紳們抬起頭,凝視著眼前這個自信的青年官員。這樣的自信,在他們看來隻是盲目的自大而已。


    天生萬物,人又怎能勝過天呢?蝗即是天!


    楊一清的副手,六十歲的臨汾府洪洞知縣陳祖恩開口:“楊大人,差不多了。下令吧!”


    楊一清點點頭,朝著手下一名衛所軍士兵揮了揮手。士兵會意,從箭囊之中抽出一支箭。此箭甚為特別,箭頭邊綁著一支響笛。


    士兵彎弓,箭簇升空。響笛發出一聲尖利的唿嘯:“嘟~”


    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


    第一條壕溝前的上千名衛所軍士兵,將火把扔進壕溝之中。一瞬間,壕溝變成了一道烈火構成的防線。


    蝗蟲大軍前赴後繼的衝向烈火。它們沒有腦子,便不會畏死。前麵的蝗蟲被炙烤成了灰燼,後麵的蝗蟲踏著同伴的屍灰繼續前進!


    整整半個時辰,蝗蟲氣勢如虹的衝破了楊一清設置的第一道防線。


    楊一清倒吸一口涼氣。


    陳老知縣提醒他:“第一道壕溝已經失守了。”


    剛才還自信滿滿的楊一清,現在說話的語氣當中似乎多了一絲頹喪:“鳴響箭吧。”


    “嘟!“第二支響箭升空。


    臨汾當地的百姓,點燃了第二道壕溝裏的木柴、火油。


    為了設置這道防線,他們甚至拆掉了自家的門板、床榻,劈成木柴投入了壕溝。


    這是孤注一擲的賭博。如果蝗蟲啃光了他們的麥地,恐怕他們隻能餓死。人要是死了,還要門板、床榻做什麽?


    “轟!”無數飛蝗衝入烈火之中。火勢頓時更勝!


    楊一清心中有些慌張。第二條壕溝如果失守,飛蝗將衝入麥地,將一棵棵麥子啃光。


    若如此,幾個月後迎接臨汾百姓的,將是一場比蝗災可怕一萬倍的大饑荒。


    又是驚心動魄的半個時辰。楊一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已經無心去製止跪在地上的士紳們近乎嘶吼般的祈禱。


    士紳們的嘶吼響徹天地:“太上老君!元始天尊!玉皇大帝!佛祖觀音!土地公!不管是哪路神仙,求你們趕緊顯顯靈吧!讓蝗大仙收了神通吧!”


    讓眾人心如死灰的一幕終於發生了!


    第二道壕溝的烈火逐漸燃盡,隻剩下點點火星。不計其數的蝗蟲屍體,在餘燼中發出“劈裏啪啦”的炸裂聲響。


    而蝗蟲的主力大軍,依舊勢如破竹的向前推進著。終於,它們衝入了麥地!


    楊一清曾研究過,蝗蟲的牙齒是鋸齒形的。所以他們啃食莊稼時,會發出“刺啦”的聲音。


    “刺啦!刺啦!”此刻,楊一清聽到了這個可怕的聲音。


    兆萬隻飛蝗啃食青苗的聲音,匯成了一道地獄裏的催命符。


    黑塵席卷著原本碧綠色的麥地。宛若一個窮兇極惡的山匪,撲向了一個赤著身的婦人。


    陳老知縣兩腿一軟,“撲騰”一下坐到了地上。


    楊一清雙手扶助了自己的副手:“老前輩,你沒事吧。”


    陳老知縣做官的時間,恐怕比楊一清的年齡還要長。


    絕望的陳老知縣帶著哭腔說:“完了。一切都完了。我花了六年時間,引永渠之水,灌溉洪洞縣的荒地。”


    “這才開墾出這萬頃良田。看今年莊稼的長勢,必定能夠豐收。洪洞縣的鄉親父老,終於能過一個家有餘糧的豐年老天,你瞎了眼啊!“


    楊一清知道,眼前這個六十歲的老人,是一個心係百姓的好官。萬頃良田的陷落,讓他的心在滴血。


    陳老知縣的哭腔,逐漸變成了叫罵:“老天爺,我曰你八輩祖宗!你就不能讓老百姓過幾天不愁吃喝的安逸日子麽?!“


    副手在罵天。其實,罵天是變相承認了眼下抗蝗之戰的失敗。


    楊一清知道,他不能像陳老知縣這般失去理智。因為他是這場仗的統帥。


    匹夫可奪誌,三軍不可奪帥也!


    楊一清的腦子飛速的轉動著:飛蝗啃食完洪洞縣的青苗,將繼續蔓延通省。接下來山西四府二十州七十七縣的莊稼地,都將成為飛蝗的盤中餐。


    到那時,山西通省都將赤地千裏!餓殍滿地!


    楊一清告誡自己:想做統帥,便要從大局著眼。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要謀全局,便要學會取與舍。人生如弈棋,有時候,舍卒保車是弈棋的製勝法門。


    年輕的楊一清,此刻已經做出了自己的取舍!


    他對陳老知縣說道:“老前輩。現在隻能用那個萬不得以的法子了。掘永渠之堤,以水淹蝗。”


    陳老知縣聞言色變:“欽差大人!不!不能用那個法子!那個法子會害了我洪洞縣的八萬百姓啊!”


    楊一清抬起頭,凝望著勢如破竹的飛蝗,斬釘截鐵的說:“事到如今,也隻能犧牲洪洞縣的八萬百姓,保山西的百萬鄉親了。”


    “欲成大事,總要有人做出犧牲。眼下,抗蝗就是最大的大事。”


    陳老知縣語塞。


    楊一清頓了頓,問:“老前輩,我想向你請教一個問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何解?“


    陳老知縣答道:“這句話的本來意思是,天地無所謂仁,也無所謂不仁。它對待世間萬物都是公平的。不會對誰特別好,也不會對誰特別差。”


    “卻有很多蠢貨將其曲解為老天拿人當狗。”


    楊一清歎了聲:“唉。沒辦法了,開鑿永渠,以水淹蝗吧!”


    永渠被掘開。大水將臨汾府洪洞縣的良田全部淹沒,同時淹沒的,還有遮天蔽日的蝗蟲大軍。


    兩日之後,八萬洪洞縣百姓,全部被轉移到了永渠南岸。


    楊一清和陳老知縣忙不迭的安置百姓,從相鄰的幾個縣借調錢糧。八萬百姓終於暫時有個了棲身之所


    楊一清淹了洪洞縣的麥田,卻阻止了蝗災向全晉蔓延。


    為帥者,當能取舍。敢決斷。楊一清就是這樣的帥才。


    楊一清一覺醒來,伸了個懶腰。往事如煙,當年那個年輕的六品官兒,如今已垂垂老矣。


    他當下的敵人劉瑾遠比當年的蝗敵更可怕。


    他尚不知,一個除劉瑾的天賜良機即將到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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