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大興縣,北藏驛。


    水路北上進京必經通州碼頭,陸路北上進京必經北藏驛。


    尤敬武站在驛館的窗前,凝視著外麵的磅礴大雨發愁。


    此番尤敬武押送梁伯宏入京,為求萬無一失,使出了虛虛實實的法子。


    表麵上他宣稱要走水路經運河進京。於揚州上官船後,北行了不及二十裏他便讓船靠岸。帶了五十名精幹力士喬裝打扮,押著梁伯宏改走陸路。


    至於那艘官船,依舊豎著“天子親軍”、“奉旨押送”兩塊官牌,繼續向北航行掩人耳目。


    五天前,正在趕路的尤敬武得到消息。官船在德州碼頭附近出了事,船底漏水沉沒。淹死了好幾名力士。其餘力士奮力遊到岸邊才保住了命。


    尤敬武暗自慶幸:幸虧改走了陸路。不然梁伯宏恐怕就葬身魚腹了。


    昨日尤敬武一行人趕到了北藏驛,離京城不過五十裏。隻要半天功夫,這差事就順利辦完了。


    奈何遇到了該死的鬼天氣。弘治十八年的秋雨不像正經秋雨,倒像是盛夏時節的滂伯暴雨。冒煙兒雨不停的下。北藏驛附近的墊壇湖發大水,衝毀了驛道。


    尤敬武隻得押著兩淮鹽案最關鍵的人物梁伯宏枯等在這北藏驛站。


    九夫人的親戚,北鎮撫司千戶巴沙走了過來。他壓低聲音說:“姓梁的已經睡下了。四個袍澤貼身看著他。”


    尤敬武點點頭。窗外的雨水濺在他的七品文官官服上。


    尤敬武是秘密入京。一路經過驛站都是假扮成任滿進京,等待吏部委派新職的知縣。


    巴沙假扮成了他的管家。其餘袍澤則假扮成了他的仆人、雜役、轎夫。


    尤敬武對巴沙報怨了一聲:“這該死的雨下了一天一夜了,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巴沙道:“愁也沒用。先用晚飯吧。”


    二人坐到桌前,等待著驛卒給他們端上晚飯。


    不多時,驛卒端著飯走了過來。他左手裏拿著一個笸籮,笸籮裏是四個黑不溜秋的雜麵餅。右手端著一個碟子,碟子裏是鹹蘿卜絲兒。


    飯菜上桌後,巴沙不悅:“我們於知縣是朝廷正七品命官。按照驛站接待的規格,應該是兩葷兩素一湯和白米飯。”


    尤敬武謊稱自己姓於。故巴沙稱唿他“於知縣”。


    驛卒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六十多歲的驛丞走了過來。他冷笑一聲:“嗬,正七品知縣在地方上算個官兒。在天子腳下充其量就是個螞蟻而已。”


    “我們北藏驛一年光是進京的巡撫、布政使、按察使、都司就要接待十幾位。正七品算得了什麽?”


    小小九品驛丞,口氣大的很。畢竟是京爺。


    尤敬武拿手捏了捏雜麵餅:“硬得像石頭,聞著味道也有些發餿。我官兒再小,也總得給點人吃的東西吧?”


    想當初尤敬武跟著父親在福建抗倭,戰事緊急時有硬邦邦的雜麵餅吃已經算是珍饈美味。


    可是這一刻,他必須做出一個江南知縣麵對雜麵餅該有的反應。


    膏腴之地的知縣,被驛站用雜麵餅糊弄。若知縣一言不發,甘之如飴,旁人豈不會懷疑他的身份?


    驛丞捋著白胡須:“哼,還說呢!旁的知縣任滿進京等新職,至多帶三五個隨從。你一人卻帶了五十個。我們驛站哪裏有那麽多糧給你養的那些個牛馬?”


    “話說迴來。一個知縣帶五十個隨從,應該在南邊沒少發財啊。想吃好的也不是沒辦法,掏點銀子便是。”


    大明官員皆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驛丞是靠驛站吃驛站。


    你一個知縣算什麽?巡撫住進驛站,還要賞下來幾十兩過路銀呢。


    尤敬武笑道:“早說要銀子不就結了嘛。好歹在江南當了三年知縣,幾十兩銀子我總拿得出來。”


    說完尤敬武從袖中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給我和管家上幾個好菜,再燙一壺酒暖暖身子。給我的那些隨從也都換白麵饃,每人三兩酒。”


    驛丞收起銀票,高喊一聲:“得嘞!上幾個好菜,再燙一壺酒!其餘隨從也好好給我招待!”


    看驛丞的嘴臉,哪裏像是從九品驛丞,分明是個酒樓的勢利眼店小二。


    不多時,驛卒再次給尤敬武端來了飯菜。四菜是醬豬肉、炒雞腿兒肉、醃漬茭白、茴香豆。湯則是骨頭豆腐湯。


    尤敬武沒有動筷子,而是唿喚身邊的一隻貓:“兔子,過來!”


    那隻名曰“兔子”的貓三步並作兩步,竄進了尤敬武的懷中。


    尤敬武從四個菜碟裏分別夾了些菜,又揪了一塊饃饃,放在條凳上。“兔子”低頭大快朵頤。


    別小看這隻貓。人家在錦衣衛裏是有職位的,被袍澤們戲稱為“品毒校尉”。


    錦衣衛外出辦秘密差事,若怕人下毒,都要帶上一隻“品毒校尉”。


    這樣的校尉貓,北鎮撫司裏養了二十幾隻。


    銀針隻能驗砒霜,貓驗毒比銀針可靠的多。


    驛丞看到這一幕道:“造孽啊,五十兩銀子換來的飯食,你就給這小畜生糟踐?”


    尤敬武撫摸著貓頭,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這是我養的招財貓。我在江南平平安安一任三年,進京時能帶五十個隨從,全靠著這隻招財貓呢。”


    “我看你也可以養一隻,保準以後遇到的過路官兒個個像我這麽大方。”


    驛丞道:“你這人還挺有意思。罷了,我公務繁忙,就不在這兒陪你瞎聊了!”


    說完驛丞走到了遠處燒木頭的暖爐旁,躺在躺椅上打起了盹兒。


    過了盞茶功夫,“兔子”吃完菜食後安然無恙。尤敬武和巴沙這才放心大膽的開吃。


    其餘校尉、力士見尤敬武、巴沙動了筷子,亦開始吃白饃喝酒。


    吃罷飯,巴沙道:“驛站裏我都摸清楚了。一共六個驛卒,加驛丞一共七人。看太陽穴沒有練家子。都是些好吃懶做的驛蟲子。”


    練家子的太陽穴通常鼓著。


    尤敬武道:“梁伯宏睡在隨員通鋪。提醒貼身看守的弟兄,晚上千萬別打盹。”


    巴沙道:“放心。這些弟兄都是跟著九夫人從湘西巷出來的,萬分可靠。梁伯宏的命事關常小爺的前程,沒人敢懈怠。”


    就在此時,驛站的門被人推開。


    幾個人走了進來。


    其中一人跟尤敬武一樣,身著正七品官服,四十來歲。其餘人看打扮像是他的隨從。


    七品官高喊一聲:“驛丞何在?”


    驛丞從躺椅上一個激靈起身。看到來投驛的是個七品官後,又懶洋洋的躺了下去:“喊什麽喊,嚇我一跳。”


    七品官走到驛丞麵前,拿出驛券:“在下山東萊州府朱橋縣知縣王奕,任滿迴京候職,投宿貴驛。”


    驛站不是什麽人都能住的。驛券是明代頒發給文官投宿驛站的憑證。這東西秦時叫“傳符”,漢時叫“符券”,隋唐叫“過所”,宋時叫“驛券”,元時叫“劄子”,明時改迴“驛券”。


    驛券相對應的是“火票”,由兵部發給飛報加急的騎兵。火票隻許一人一馬,驛站予以飲食接待和換馬服務。


    驛丞看了看驛券,吩咐一名驛卒:“給這位王知縣安排住處。”


    王奕道:“可否給幾身幹淨的換洗衣物?我們趕了一天路,早就被淋透了。箱子裏的衣物也都濕了。另外再給準備點熱乎飯食,最好給幾壺熱酒”


    驛丞半眯著眼:“事情還挺多。我們驛站隻管給飯食,可不管給衣物。”


    王奕似乎聽說過京郊這幫驛蟲子的揍性。他從背囊中摸出一枚十兩的銀錁子,放在桌上:“長途跋涉迴京述職不易,請多照料。”


    驛丞接了銀子,心道:山東的窮官兒就是沒有江南的富官兒出手闊綽。


    不過蒼蠅雖小也是肉。驛丞接了銀子,吩咐驛卒:“照他說的辦。”


    王奕跟驛丞對話時,尤敬武一直警覺的拿眼睛的餘光掃視著這邊。想讓梁伯宏離奇身亡的人太多了。既然押送的人可以扮成地方小官,那刺客一樣可以扮成地方小官。


    王奕跟著驛卒上了樓,換了幹淨衣物。片刻後去而複返又來到一樓。雨夜無事,他主動坐到了尤敬武那桌,攀談起來:“兄台是?”


    尤敬武拱手:“在下浙江寧波府慈溪縣知縣於莊敬。”


    尤敬武早就虛構好了自己的身份履曆,背得很熟。


    王奕道:“原來是於大人。久仰久仰。在下山東萊州府朱橋縣知縣王奕。”


    尤敬武拱手道:“原來是王大人。失敬失敬。”


    文官初次見麵,跟後世地痞流氓初次見麵差不多,都要盤道。


    地痞流氓們見麵要來幾句:“我跟東星烏鴉哥的,你混哪裏的?”


    “啊,我跟東星笑麵虎的。原來是一個社團的好兄弟啊!”


    文官亦要盤道。也要相互問問混哪裏的,老大是誰。


    王奕問:“於大人是哪一榜的進士啊?名次如何?座師是誰?”


    尤敬武麵不改色的撒著謊:“在下是弘治十五年三甲第六十七名,座師是王華。”


    王奕笑道:“在下是弘治十二年二甲第三十三名,座師是程敏政。”


    尤敬武一直高度警覺,他從王奕的話中聽出了不對:“王大人是二甲靠前的名次,怎麽為官六年還是知縣?”


    完犢子,尤敬武露怯了!弘治十二年時,他還跟著父親尤天爵在永寧衛呢。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打狗倭寇。他哪曉得弘治十二年的會試案?更不曉得王奕的座師程敏政的下場。


    還好,王奕似乎沒看出尤敬武是個怯勺。他笑著解釋:“誰讓我的座師是程敏政呢。那年會試出了事,程部堂後來被勒令致仕。”


    “咱大明官場,座師就是靠山。我的靠山倒得太快,我自然升不上去。”


    尤敬武點點頭:“啊,是這樣。”


    王奕笑道:“你於大人則不同,你的座師王華今年高升了禮部左侍郎。據說日後很有可能入閣啊。”


    “有未來的閣老做靠山,於大人今後的仕途自然一帆風順,步步高升。”


    尤敬武笑道:“哪裏哪裏。在下能力有限,此番任滿迴京候任,別被調到下縣任職就阿彌陀佛了。”


    大明諸縣,以繳納錢糧數額分等。繳糧十萬石為上縣,六萬石為中縣,三萬石為下縣。


    王奕滿嘴過年話:“於大人過謙了。你這一任是江南肥缺。迴京應該帶了不少銀子疏通。又有貴師王部堂助力。我看高升從六品板上釘釘。升正六品或留京入部也不是沒可能。”


    大明的文官私下閑聊時,絲毫不避諱“肥缺”、“銀子”之類的字眼。


    在絕大部分文官看來,當官就像是做生意。十年寒窗是本金,為官時撈的銀子便是利錢。


    尤敬武笑道:“那就借王大人吉言了。”


    王奕問:“寧波慈溪這地方我聽說過,是個富得流油的好地方。縣裏稅賦應該不少吧。”


    尤敬武敷衍:“啊,慈溪產絲綢、茶葉。稅賦不少.”


    尤敬武根本說不出慈溪具體的稅賦數額。


    王奕道:“我任職的朱橋縣就差多了。該縣沒有別的特產,唯一的特產就是響馬!我為官三年,光忙著跟響馬打交道了。”


    “那鬼地方,窮得耗子路過都含著眼淚走。真羨慕你們這些江南官啊!”


    尤敬武怕再聊下去會露餡兒,於是給巴沙使了個眼色。


    巴沙道:“老爺,時候不早了。您該歇著了。”


    尤敬武點頭:“好。王大人,我先迴房去睡。明日有空咱們再聊。”


    就在此時,驛館的門再次被推開。進來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漢子穿著蓑衣,帶著鬥笠。腰間掛著一柄腰刀。


    尤敬武望向那漢子。看到他蓑衣下穿的是衛所軍服色。


    漢子走到了驛丞麵前:“俺是山東都司衙門的百戶,進京送四百裏加急軍情。”


    說完漢子掏出火票,遞給了驛丞。


    接待四百裏加急的信兵可不是接待文官,怠慢不得。耽擱了加急文書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驛丞看了火票,問:“呂大虎呂百戶?要換馬連夜趕路嘛?”


    呂大虎罵道:“吊!老子剛從北麵墊壇湖附近迴來。發大水了還換個屁的馬,趕個屁的路!驛道都衝垮了!”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呂大虎這樣的丘八可不慣著他這種驛蟲子。


    呂大虎道:“趕緊給俺準備飯食!”


    驛丞問:“還要別的嘛?”


    呂大虎高聲道:“我還想要個又溝溝又丟丟的娘們,你這裏也得有啊!”


    呂大虎走到尤敬武身旁時,瞥了尤敬武一眼。


    這一瞥不要緊,呂大虎竟朝尤敬武喊:“嘿,沒想到這荒郊野驛的,竟然碰到熟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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