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風帶著李夢陽的奏疏氣勢洶洶進了內閣值房。


    劉健怒道:“誰讓你進來的!”


    縱觀史書,弘治朝的錦衣衛是大明十六帝十七朝權力最小、最沒存在感的錦衣衛。


    連錦衣衛頭子都不能隨便進出內閣值房。


    常風毫不客氣的找了把椅子坐下:“怎麽,你們都快把皇上給氣死了,我不能來找你們算賬?”


    謝遷罵道:“內閣是軍機重地,是你耍橫犯渾的地方?滾出去!”


    李東陽打圓場:“常老弟何出此言?誰氣皇上了?”


    常風將李夢陽的奏疏狠狠摔在了桌上:“這是通政司的右通政黃朗,誆騙李夢陽上的奏疏。你們做下的好事,還問我誰氣皇上了?”


    劉健疑惑:“什麽黃朗、李夢陽?滿嘴胡話,不知所謂!”


    謝遷喊道:“常風,你私闖內閣值房,難道是圖謀不軌?”


    李東陽卻拿起了那份奏疏,仔細的看了看,隨後他發出一聲驚唿:“大逆不道!”


    謝遷附和:“沒錯,常風大逆不道!在內閣值房撒潑打諢”


    李東陽卻道:“我說李夢陽大逆不道。”說完他將奏疏遞給了謝遷。


    謝遷看後,頭上起了一層白毛汗:“這,這,這是什麽妖言!”


    劉健有些奇怪:“不就是一份奏疏嘛?怎麽扯到妖言上了?”


    說完劉健好奇的拿過了奏疏。他看過之後,直接將奏疏扔到了桌上:“啊呀!真髒了我的眼睛!”


    常風看三人的反應,似乎他們對這道奏疏的事一無所知。


    常風心忖:難道是黃朗那廝自作聰明,背著他的三個主子辦的這件事?


    常風問:“據我所知,黃朗是你們三位的心腹。”


    劉健勃然大怒:“難道你覺得,是內閣指使人上的這道奏疏?難道我們瘋了嘛?”


    “這道奏疏全盤否定了弘治盛世,否定了當今皇上。同時.也否定了內閣!否定了我們!”


    劉健說的是事實。內閣是皇帝的輔臣。說弘治朝是一團黑,等於在說內閣也是一團黑。


    李東陽道:“常風,難道你認為我們三個的良心被狗吃了?”


    李東陽一向溫文爾雅,很少說出如此市井的言語。看來是真急眼了。


    劉、李、謝或許擅權,或許拚了命維護天下士紳的利益。可他們並不是喪心病狂的奸惡之徒。


    他們的一切權力都是弘治帝給的。


    對於他們來說,弘治帝是個親“賢臣”遠小人的好皇帝。文官勢力在弘治帝的治下,達到了自開國以來的頂峰。


    且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弘治帝是他們的伯樂。他們之間是有君臣感情的。


    他們非但不盼著弘治帝死,反而盼著弘治帝能夠病愈,長命百歲。那樣文官的權力就可以繼續穩如泰山。


    劉健問常風:“這奏疏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常風將李夢陽醉酒後被黃朗利用,上《二病三害六漸疏》氣得弘治帝吐血的事,一股腦的說給了三人聽。


    劉健聽後,恨得咬牙切齒:“黃朗該死!”


    謝遷頤指氣使的命令常風:“你還愣著幹什麽?趕緊去把黃朗緝拿歸案,嚴加審訊。有後台便抓他的後台!”


    李東陽亦道:“內閣對此等事情絕不姑息。常風,拿出你錦衣衛屠夫的強硬手腕來。黃朗這廝活膩了,天都救不了他!”


    常風要的就是內閣的這個態度。


    說來丟人。成化朝時,朝廷的二三品大員錦衣衛說抓就抓。


    到了弘治十八年。抓一個正四品在京文官,錦衣衛需要得到內閣的默許。


    常風沒有再說話,轉身離開了錦衣衛值房,帶著張采,點了二十名大漢將軍去了通政司。


    通政司大堂今日恰好是黃朗當值。


    常風等人氣勢洶洶的闖了進來。黃朗皺眉:“誰讓你們進來的?通政司是朝廷的樞密之地,豈容錦衣衛的莽夫造次?”


    常風眉頭緊鎖:“我說黃朗,你該不會不認得我,錦衣衛常屠夫吧?”


    黃朗冷笑一聲:“屠夫惡名冠京城。我怎會不知?”


    常風歎了聲:“唉,錦衣衛真的是威風不在了!連一個正四品京官兒都不把錦衣衛頭子放在眼裏。”


    “來啊,將黃朗拿下。”


    黃朗卻道:“且慢!你們拿我有內閣的命令嘛?有皇上的旨意嘛?如果沒有,我勸你不要自找麻煩!”


    “別說你這個左同知,就算你們錢公公,牟指揮使都要對內閣禮讓三分。”


    常風笑道:“你算說對了。就是內閣的三位閣老讓我來抓你的。拿下!”


    黃朗本來打了一手好算盤:我攛掇李夢陽上奏疏,氣死皇上。少年天子即位,內閣權力更甚。閣老們不得感謝我?


    他犯了一個錯誤。他太看輕劉、李、謝的人品了。他們三人,還沒到為了權力喪心病狂的地步。


    一個時辰後,詔獄問案房。


    黃朗已經遍體鱗傷。他招認了一切。攛掇李夢陽上奏疏氣皇上,是他自作主張。


    他隻是想在內閣三閣老麵前出個彩,改朝換代時升上兩級,成為正三品部院大臣。


    常風出得詔獄,張采問:“常爺,如何給黃朗定罪名?指使他人,辱罵當今聖上?”


    常風搖頭:“如果用這個罪名,事情就複雜了。你得學會將複雜的事情變簡單。”


    張采問:“那您看?”


    常風道:“抄他的家。如果家財豐盈,就按貪汙納賄,定個死罪。”


    “如果他是個沽名釣譽的窮酸,家裏沒多少銀子。那就從衛內私庫中拿出一萬兩銀子來,搬到他家裏去。依舊按貪汙納賄,定個死罪。”


    錦衣衛整人從不缺手段。論整人的手段,錦衣衛絕對夠專業。


    關鍵在於內閣是否同意錦衣衛整這個人。


    是劉、李、謝“命令”常風整治黃朗的。手段自然不成問題。


    張采追問:“李夢陽呢?”


    對於李夢陽,常風是要保的。他知道李夢陽沒什麽壞心眼。這一迴隻是因醉酒被黃朗利用。


    常風道:“我去跟內閣打聲招唿。讓內閣在皇上麵前美言幾句,保下李夢陽。現而今,就沒有內閣保不下來的人。”


    果如常風所說。劉健、李東陽、謝遷聯名保了李夢陽。病重的弘治帝隻罰了李夢陽三個月俸祿了事。


    弘治帝不追究李夢陽,不等於李夢陽就安全了。李夢陽在那封奏疏中參劾了張家兄弟。


    常風了解張鶴齡。以張鶴齡的脾性,說不準會綁架李夢陽,痛揍他一頓。


    李夢陽那身板,可經不起張家惡仆的一頓揍。要知道,張家的仆人有一半兒都是地痞出身。


    於是這日晚間,常風來到了壽寧侯府。


    張鶴齡已經三十多歲了。毫無穩重可言。還是以前的揍性。貪婪愚蠢,暴戾兇殘。他這十八年來幹下的壞事兒,沒有八百件也有五百件。


    畢竟張鶴齡是明代曆史中最出名的外戚界泥石流。


    張延齡這幾個月去了江南,打理張家在江南的生意,還未迴京。


    常風來了,張鶴齡自然要熱情招待。好歹常風救過他姐的命,還從禿鷹會手裏救過他的命。


    常風跟著張鶴齡進了飯廳。山珍海味,翅參鮑肚自不必說。


    張鶴齡還弄了八個又溝溝又丟丟的少女陪酒。這些少女全都是張鶴齡從佃戶家威逼利誘搶來的。


    常風連忙道:“還是讓這些姑娘下去吧。讓你嫂子知道,迴去恐怕要讓我頂油燈。”


    張鶴齡問:“嫂子最近怎麽不常去坤寧宮了?”


    常風苦笑一聲:“身上還背著人命案呢。去坤寧宮怕招人非議。”


    張鶴齡笑道:“咳,不就是殺了個六品官兒嘛?多大點事兒啊!我就佩服我嫂子。女中豪傑,當世花木蘭。被逼急眼了真敢殺人!”


    常風連忙擺手:“這事兒以後別提了。我這趟來是跟你打聲招唿。李夢陽是我朋友,你不要動他。”


    張鶴齡聽到“李夢陽”三個字,麵色一變:“焯!我剛要讓管家帶幾個人,等明天他下差時在半路堵了他,砸斷他幾根手指呢。”


    “上奏疏就上奏疏,幹啥要捎帶上我跟延齡?”


    常風很了解張鶴齡。他就是順毛驢,得順著他說。


    常風道:“李夢陽也是被人蠱惑。蠱惑他的人已經被我抓了,難逃一死。”


    “笑話,敢攛掇人參劾我鶴齡、延齡兄弟。我這個當老哥哥的不答應!”


    張鶴齡一拍手:“嘿,還是常大哥向著我們哥倆。”


    常風道:“那你看李夢陽的事?”


    張鶴齡道:“既然是常大哥的朋友,我就饒他一迴。”


    正事談完。二人開始喝酒閑聊。


    常風問:“延齡什麽時候迴京啊?”


    張鶴齡道:“最少還要兩個月。常大哥不知道,他這趟迴來,得帶著我們在江南開的八家商行的六十多萬兩利錢。”


    “沒打銀票,全是現銀。光是官船就裝了兩條!”


    張鶴齡兄弟可謂是生財有道。在杭州,他們打著皇帝姐夫的名義,通過織造局低價收購絲綢,高價轉賣。


    在揚州,他們又倒賣鹽引。大做私鹽生意。


    在南京,他們還買賣人口。將江南少女販來京城。


    可以說,整個江南到處都是張家見不得人的生意。張家在江南田產房產無數。


    常風勸張鶴齡:“張家的銀子夠多了。不要再往家裏撈銀子了。”


    張鶴齡突然收斂笑容,正色對常風說:“張家上幾代人窮瘋了,窮怕了。到了這一代,張家好容易發跡了。得給往後十代人攢下一份偌大家業。”


    常風知道勸不動張鶴齡,隻得轉移話題:“許久沒來你府上了,最近府上有啥新鮮事?”


    張鶴齡道:“咳!最近我遇上了一個義千!”


    千者,騙也。


    常風來了興趣:“哦?怎麽迴事?說說。”


    張鶴齡抿了口酒,講述了一件奇事。


    兩個月前,一個書生打扮的文弱青年求見張鶴齡。


    文弱青年名叫徐春寶。他直言不諱自己是個千門騙子手。


    徐春寶告訴張鶴齡,他最近打算騙謝遷家一筆銀子。


    謝遷的家人大部分都做生意,在閣老大人的庇護下賺得盆滿缽滿。絕對是隻肥羊。


    可惜,這個針對謝家人的騙局需要一筆五千兩數額的銀子當魚餌。他現在缺這筆魚餌銀。


    他向張鶴齡借五千兩銀子。


    張鶴齡早就看謝遷不順眼了。徐春寶要騙謝家人,張鶴齡自然要鼎力支持。


    以壽寧侯府黑白通吃的權勢,徐春寶若敢耍花樣拿了銀子就跑,那是找死。


    張鶴齡還把徐春寶的親兒子、老娘弄進了府裏,當成人質。省得徐春寶卷走他給的五千兩魚餌銀。


    過了大概一個半月,徐春寶再次找到了張鶴齡。


    徐春寶痛哭流涕,說自己道行太淺。不但沒騙成謝家人,還折了本。五千兩銀子賠的清幹溜淨。


    張鶴齡勃然大怒:“老子是出了名的貔貅,隻進不出。你把老子的五千兩銀子給賠了?我讓你全家的命抵銀子!”


    徐春寶卻表示:“我怎麽敢讓國舅爺賠銀子?我已變賣了全部田產,賣了祖宅。連祖墳的風水寶地都給一並賣了。最後湊出了五千兩銀子,還給國舅爺。”


    張鶴齡一看,這騙子手行啊!挺講義氣。寧可賣了祖墳,也要給我堵上虧空。實在是一個仗義的人。


    就在此時,徐春寶表示,如今自己沒房沒地,無家可歸,飯都吃不上了。國舅爺可否賞點散碎銀兩,他好養活兒子、老娘。


    張鶴齡最喜歡結交亂七八糟的朋友,且出手闊綽。


    他欣然應允,隨手就給了徐春寶一張一千兩的銀票。


    他還告訴徐春寶:“以後遇到麻煩事兒,比如犯在官府手裏什麽的,可以來找我解決。”


    張鶴齡講述完一切,笑道:“常大哥,你說這騙子手是不是挺仗義的,算得上義千吧?”


    常風直愣愣的看著張鶴齡:“我的傻兄弟。你被徐春寶騙了!”


    張鶴齡皺眉:“我沒被騙啊。銀子他還給我了。”


    常風苦笑一聲個:“徐春寶行騙的目標並不是謝家人。而是你!”


    “所謂騙謝家人的計劃,根本就是子虛烏有!”


    “他騙了你一千兩銀子!就是你給他養活兒子、老娘的那筆‘散碎銀兩’!”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張鶴齡就算再蠢也反應了過來。


    他一拍桌子:“焯!常大哥要是不說,我到現在還沒發現自己被騙了!我派人捉他去!”


    “京城刮地皮的大鍋夥都是我的朋友。他飛不出我的手掌心。”


    常風卻道:“此人的膽子真大。連國舅爺都敢涮。”


    “且他的手段高明。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你的一千兩銀子,外加你今後庇護他的承諾。”


    “他還上來就跟你亮明千門騙子的身份。拿捏人性之準,令人稱奇。”


    “這樣的人才,我倒是很想見見。以後說不準能派上用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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