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王赴京朝覲,乃太祖爺所定封藩體係中極為重要的一環。


    目的是讓皇帝跟藩王每隔三五年交流下感情。


    大家一起吃吃飯,喝喝酒,看看教坊司的靚女跳跳舞,吹吹笛。別斷了宗親情誼。


    有宗親情誼在,才能屏藩大宗。


    奈何,太祖爺殯天之後,燕王朱棣入京朝覲。靠著裝瘋賣傻逃離應天,迴到北平摔瓜為號,起兵靖難


    小宗屏大宗變成了小宗奪大宗。


    《皇祖明訓》明文規定,藩王不可同時進京,必須錯開月份朝覲。


    故而此次入京朝覲的隻有興王一位藩王。


    通州碼頭。


    興王身穿織金團補莽服下船。陸鬆身為儀衛司典仗,身穿飛魚伴在一旁。


    常風亦穿飛魚,腰配繡春,給興王跪倒磕頭:“臣,錦衣衛指揮左同知常風,拜見興王殿下千歲,千千歲!”


    當初若不是常風將貴妃黨的栽贓信掉包,此刻龍椅上坐的有可能就不是弘治帝,而是興王了。


    那時的興王年少,不知道其中原委。


    如今弘治帝已登基十二年。十三年前秋夜發生的那件事,已不再是秘密。官場流傳甚廣。


    興王是去年聽陸鬆講述,才知成化二十二年的秋夜故事。


    他其實很感激常風,沒有讓他在儲位之爭中越陷越深。


    興王道:“常卿,快快請起。”


    常風起身:“稟殿下。禮部已經準備好了您入京的駕五輦車。錦衣衛也準備好了您的入京儀仗。”


    “臣恭請殿下登輦入京。”


    輦,馬車也。


    周禮規定:天子駕六,諸侯駕五,卿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一。


    藩王輦車裝飾乃是黃、紅二色,與龍輦沒有太大區別。唯一的區別就是缺一匹馬。


    興王上得王輦。常風騎馬,率大漢將軍們開道,風風光光的進了京,來到奉天門前。


    弘治帝是個極注重親情的人。對待外戚尚且極盡恩榮,何況自己的親弟弟?


    他已經在奉天門外翹首以盼,枯等了半個時辰了。


    兄弟重逢,感人至深的場麵自不必說。


    隨後在禮部尚書的主持下,興王開始進行朝覲儀式。


    此次興王入京,是帶著正妃蔣氏來的。


    藩王妃不參加朝覲儀式。蔣妃竟和陸鬆一起,跟著常風來到了錦衣衛!


    興王身旁最大的錦衣衛耳目不是陸鬆,而是蔣妃。


    陸鬆就不用說了。他爹陸墀是錦衣衛的總旗。屬於根紅苗正的緹騎子弟。


    蔣妃比陸鬆更根紅苗正。她家從吳王府拱衛司時期就為朱元璋專辦秘密差事,往下四代都是錦衣衛。


    蔣妃的父親蔣敩甚至幹到了錦衣衛指揮左僉事,在成化朝中期告老。


    蔣敩沒有子嗣,隻有一個女兒。錦衣衛也沒讓她閑著。


    弘治帝下旨甄選興王妃時,朱驥、常風倆人一商量,讓蔣家女兒成了內定的興王正妃。


    在興王耳邊埋耳目,還是親王正妃級別,自然是得到了弘治帝的授意。


    兄弟情歸兄弟情。必要的監視是不可少的。


    興王自己也知道,枕邊人和心腹都是錦衣衛耳目。他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我心胸坦蕩,不怕監視。再說皇兄派人監視我,是為了我好。有時候監視是另一種保護。


    錦衣衛指揮使值房。


    牟斌、常風、王妙心、錢寧、石文義給蔣妃跪倒,齊聲道:“臣拜見興王妃。”


    蔣妃一臉桀驁不馴的樣子:“平身!”


    眾人謝恩,起身。


    蔣妃立馬換了一副輕鬆的表情,坐到了上首的椅子上,直接將頭上的珠翠燕居冠摘了下來,放在桌上。


    蔣妃當著常風等人的麵卸冠,等於沒把他們當外人。


    她拿起桌上的茶,也不管是誰喝過的,“沌沌沌”灌了下去。


    喝完她一抹嘴:“這才春四月,京城的天兒就這麽熱了?”


    常風連忙吩咐石文義:“快去給王妃預備冰鎮酸梅湯。”


    石文義領命而去。


    蔣妃朝他喊:“記得多加幾塊冰!”


    蔣妃自小在錦衣衛中玩耍,對她來說,錦衣衛就是她的半個娘家。


    進了娘家,讓她整個人都變得輕鬆。不比在外麵一樣,被禮儀束縛。


    蔣妃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張案卷,對折後當作扇子扇著:“我出嫁前就認識常同知、王僉事、錢僉事。牟指揮使我倒是頭一次見。”


    牟斌拱手:“迴王妃的話。您與興王殿下大婚時,我尚在南京錦衣衛任職。”


    蔣妃放下手中案卷:“你們怎麽還站著啊。都坐下啊!”


    “我是老緹騎的女兒。錦衣衛袍澤就像是我的娘家弟兄。何須多禮?”


    常風等人就坐。


    石文義給蔣妃端來了冰鎮酸梅湯。他腰間還別著一把大蒲扇,放下酸梅湯就開始給蔣妃打扇。


    蔣妃端起碗,“沌沌沌”一飲而盡,隨後她一抹嘴:“真痛快啊!還是咱錦衣衛的酸梅湯地道!”


    “不過烏梅和桂花好像放少了。不是茶房老湯煮的吧?”


    果然是老緹騎的女兒,對錦衣衛的酸梅湯都了如指掌。


    常風一愣:“茶房老湯已經故去了。”


    三年前,老湯被內鬼趙向佛所殺。此事蔣妃自然是不知情的。


    蔣妃麵露悲傷的表情:“啊?小時候跟著我爹來錦衣衛。第一件事就是去茶房找老湯要酸梅湯、漉梨漿、紫蘇飲喝。”


    “唉,這真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啊。”


    常風拿出了一張紙:“王妃,朝覲很快就會結束。您看咱們是不是抓緊時間辦正事兒?”


    蔣妃點點頭:“成!先辦正事。”


    常風所說的“正事”,是對蔣妃的問詢。蔣妃雖身份尊貴,但依舊是錦衣衛的在冊耳目之一。


    常風開始詢問:“興王殿下在安陸州日常如何?”


    蔣妃答:“他不喜歡縱情享樂。癡迷於詩詞、書法。”


    興王是個熱衷於音律和文學的人。他的代表作《恩紀詩集》的文學層次很高。


    常風問:“興王殿下與兩衛護軍及當地衛所將領私交如何?”


    蔣妃答:“他從不過問軍事。平日裏跟將領們也沒有交往。”


    “他這人向來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才不願意結交丘八呢。”


    常風再問:“可有兼並百姓土地等不法情事?”


    蔣妃答:“還兼並百姓土地呢.他就藩四年,八萬畝藩田倒有三萬畝捐了出去。用來扶危濟困,興建義學。”


    常風繼續問:“興王殿下與地方官關係如何?可有幹預地方政務?”


    蔣妃答:“他從不結交地方官。地方官隻在每年三節,入王府行王臣之禮。”


    “至於地方政務,他才懶得摻和。每日除了讀書,就是跟一群酸文人吟詩作對,喝酒弈棋。”


    常風把蔣妃所答,一一記錄在了紙上。


    隨後他低著頭,邁著小碎步來到蔣妃麵前,雙手托著那張紙:“勞煩王妃簽字畫押。”


    蔣妃在紙上簽了字,畫了押。


    常風轉頭問陸鬆:“陸典仗可願為王妃所言作保?”


    陸鬆答:“王妃所言,句句屬實。屬下願作保。”


    常風點點頭:“好,勞煩簽字畫押。”


    陸鬆簽字畫押完畢,正事算是辦完了。


    蔣妃跟眾人聊起了家常:“孫龜壽孫老爺子身體可好?我幼時不懂事,淨薅他的白胡子玩了。”


    常風歎了聲:“唉。迴稟王妃,孫爺去年薨了。皇上追賜他定國將軍散階。”


    “王妃不要太過傷心。孫爺享年八十九。走的時候沒受什麽苦。”


    “他中午吃了一隻烤鴨子後午睡,再沒醒過來。算是喜喪。”


    蔣妃感慨:“唉。孫老爺子也算個大福之人啊。他是我認識的人當中,享年最長者。”


    蔣妃沒什麽架子。對人厭狗嫌的錦衣衛大小頭目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


    在她看來,常風也好,牟斌也罷,都算她的半個娘家人。娘家人麵前無需顧及那麽多拘束人的禮儀。


    不多時,指揮使值房內充滿了歡聲笑語。


    已近午時。


    常風估摸奉天殿內的朝覲儀式快結束了。他起身:“恭請王妃移駕。”


    蔣妃雙手捧起了珠翠燕居冠,歎了聲:“唉,出了娘家又要帶這勞什子了。這大熱天,戴著它就像在頭上頂了個火爐。”


    眾人恭送蔣妃到門口。


    蔣妃突然想起了什麽:“哦對了,殿下最近喜歡玩葫蘆。湖廣那地方產不出好的。你們留心下,在京城給他尋些好葫蘆。”


    常風拱手:“是。臣一定給殿下找一批最上等的葫蘆。”


    蔣妃上了轎,跟陸鬆離開了。


    常風目視著蔣妃的背影,感慨:“王妃真是平易近人呐。”


    牟斌附和:“是啊,畢竟是咱們錦衣衛老前輩家的女兒。”


    常風吩咐石文義:“張家的兩位國舅是玩葫蘆的行家。你立即去找他倆淘換最好的葫蘆坯子。”


    “再找京城最好的雕葫匠,精雕細琢葫蘆上的刻圖。”


    “不要吝惜銀子。銀子由衛裏出。”


    石文義領命而去。


    且說皇宮那邊。


    奉天殿朝覲儀式一結束,弘治帝拉著弟弟的手,直接去了乾清宮。


    弘治帝給興王賜了座,二人緊挨著。


    弘治帝道:“四年未見,四弟個子比朕要高半頭了。你在安陸州一切安好否?”


    興王很會說話:“皇兄是曆代第一有福的帝王。臣弟蒙皇兄庇佑,是第一有福之臣子。”


    “臣弟在安陸州日日安逸快活。棋下得越來越長進了。書法也略有小成。”


    弘治帝突然一陣劇烈的咳嗽,如今的他麵色枯黃,身形消瘦。


    十二年來沒日沒夜的勤政,過早的透支了他的身體。


    興王很是心疼:“皇兄,您要保重龍體啊。”


    一旁的李廣連忙幫弘治帝捋著後背。蕭敬忙不迭的去沏壓咳的橘皮茶。


    折騰了好一會兒,弘治帝才止住了咳。


    興王流出了眼淚。並非虛情假意的眼淚,而是情真意切的眼淚。


    興王道:“皇兄一定要保重龍體。九州萬方全在您一人肩上擔著呢。”


    “盛世光景離不開您的運籌。”


    弘治帝歎了聲:“唉。朕的身體這幾年每況愈下。朕捫心自問,雖不敢稱什麽聖君,但自禦極以來事事勤勉。不敢懈怠一天。”


    “哪天朕駕崩了,到了天上見了咱們父皇”


    興王直接離開椅子,跪倒在弘治帝麵前:“皇兄一定會福壽萬年,臣弟還指望在您的庇佑下,當百年的安逸藩王呢。”


    弘治帝歎了聲:“人哪有能活萬年的呢?快起來吧,地上涼。”


    “錢寧,你去把照兒叫來,拜見他四叔。”


    興王很有分寸:“皇兄,該臣弟拜見儲君才是。自您冊封儲君,就沒有叔侄,隻有君臣。”


    這麽一個有分寸的人,任何人都不會相信他有謀反之心。


    一旁的李廣偷偷瞄了興王一眼,心道:看來栽贓他,把常風拖下水,要好好費一番心思。


    興王進宮這一天,見了皇兄弘治帝、侄子朱厚照、祖母周太皇太後。


    一家人久別重逢,親情感人自不必說。


    且說月上柳梢頭,常府之中。常家人剛剛吃罷了晚飯。


    錢寧找上了門。


    他一路小跑來到了大廳。不多時常風走了進來。


    常風問:“這大晚上的,又出什麽事了?我現在是衛裏的閑人。有急務你去找牟指揮使商議。”


    錢寧道:“常爺您這是哪兒的話。別說您還是左同知。就算哪天您沒了官職,隻要活在世上一天,錦衣衛就姓常不姓牟!”


    常風嘴上笑罵道:“別胡說八道。”


    心裏卻很受用。他雖被閑置,但錢寧、王妙心、石文義等人還是忠誠於他的。


    常風問:“說吧,什麽事?”


    錢寧道:“一個時辰前,皇上賜宴給興王,在宴上說,明日要帶興王去禦苑狩獵。我幹爹傳話,讓您負責明日禦苑的護衛呢。”


    常風有些奇怪:“狩獵?皇上不喜好狩獵,登基十二年從未去過禦苑啊。”


    弘治帝一向是喜靜不喜動。相比於狩獵,他閑暇時更喜歡參讀佛經道典。


    錢寧壓低聲音:“我幹爹私下對我說。皇上可能是想在興王麵前證明龍體尚可。”


    常風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你立即將大漢將軍中的十個百戶叫到我府裏來。咱們連夜擬定護衛方案。”


    一天後,常風對這個決定後悔不及!召集大漢將軍中的十百戶議事,應該在錦衣衛中才對


    且說李廣外宅。


    穀大用一臉興奮的對李廣說:“幹爹,機會來了!”


    李廣問:“你是說,明日的禦苑狩獵?”


    穀大用點點頭:“正是!這是把謀反帽子扣到興王和常風頭上的好機會啊!”


    “嘿,錢能把禦苑護衛的差事交給了常風。這不是想睡覺就有人送姑娘,想吃女乃就來了個姑娘嘛!”


    穀大用像極了十六歲就權傾朝野的汪直。他辦事手段狠辣,心思縝密。還精通帶兵打仗。


    他的智謀,遠超於李廣。


    一場陰謀的大幕,在弘治十一年的這個春夜緩緩拉開。


    惡意劇透一下。本書的高潮將是正德帝登基後。可樂將塑造一位我理解中的正德帝,威武大將軍。對正德帝之死的前因後果做一番大膽的推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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