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平郡主常恬大婚當日。


    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常家已經熱火朝天的忙活了起來。


    本來常風想把妹妹的婚事低調辦了。根本不打算邀請任何一個外臣。


    奈何皇帝、皇後親臨賀喜。等於下了聖旨:百官需來道賀。


    按照禮儀,黃元要從郡主府出發,來常府迎親。然後帶著喜轎和新娘子返迴郡主府。


    大婚禮的儀式,將在郡主府舉行。弘治帝和張皇後、百官也會在郡主府賀喜。


    劉笑嫣和九夫人以及六名宮廷女官,在常恬的臥房內幫她整理妝容、穿一層層的嫁衣。


    嫁衣分層太多,常恬活活被裹成了粽子。


    常風則領著來幫忙的錦衣衛袍澤打掃庭院、準備鞭炮之類。


    北城兵馬司派出了五百兵丁,在常府門前的街道上清水潑街,黃土墊道。


    折騰到天亮。常風才跟一眾弟兄草草吃了些早飯。


    今日常家大婚,常風請了假,沒去早朝。


    眾人從黎明時分開始等,一直等到辰時。隻聽得街巷上禮樂齊鳴,迎親的隊伍來了。


    太常寺的樂工在前麵吹著響器開道。


    十七歲的黃元春風得意,騎在高頭大馬上。


    他的身前,禮部的差役按左、中、右打著三方官牌。


    右官牌上大書“弘治九年殿試二甲賜進士出身”。


    左邊官牌上大書“從二品宗人府儀賓”。


    中官牌上大書“中奉大夫”。


    大明金枝玉葉們的丈夫,都是有品級的,但隻是散階虛銜,沒有實權。


    駙馬的祿秩為從一品。


    郡主儀賓的祿秩為從二品,授中奉大夫散階。


    要從品級上說,如今的黃元比大舅哥常風官兒大。常風這個錦衣衛左同隻是從三品武官。


    宮中尚儀司的司讚女官高聲道:“吉時已到,儀賓親迎!”


    “親迎”,是古代婚禮的正式步驟之一。


    黃元身邊太常寺的唱禮官高喊道:“儀賓入府!”


    徐胖子跟九歲的常破奴點燃了紅色的鞭炮。


    鞭炮炸響,喜慶的紅色紙屑在天空中漫天飄蕩著。


    常府外麵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


    常府位於北城,北城是官員、勳貴、富人的聚居地。看熱鬧的人裏大部分都是有身份的人。


    他們竊竊私語:“我的天,錦衣衛常屠嫁妹妹,排場可真大啊!”


    “那是當然,常屠的妹妹是皇上的義妹。常屠的夫人,是皇上的義姐。”


    “弘治朝第一寵臣,那是吹出來的?”


    “寵臣”這個詞兒不同於重臣、賢臣,歸根結底是個貶義詞。


    對於常風這種平步青雲的政治暴發戶,那些苦巴巴熬資格謀升遷的文官是看不起的。會不屑的評價為“寵臣”。


    又是一番繁瑣的禮儀。過了大約大半個時辰,常恬才在宮中女官的攙扶下,手持團扇遮麵,進了喜轎。


    常風身著朝服,騎著馬跟了上去。


    劉笑嫣身著誥命服,亦進了一頂小轎作為“送親嫂”隨行。


    九夫人是妾,沒有身份。不能坐轎,隻能走在女官們身後,步行跟隨喜轎。


    徐胖子則將自己的馬讓給了常破奴騎。他給小侄子牽馬執鞭。


    迎親隊伍穿越了大半個北城,聲勢浩大。


    一名看熱鬧的六品官評價道:“嘖嘖,這場麵真大。上迴見這麽大的場麵,還是三年前皇上的親妹妹永康公主出嫁。”


    “要不說,下輩子就算當一條狗,也得托生在皇上身邊呢!在皇上身邊升得就是快!”


    常風沉浸在妹妹成婚的喜悅之中。他完全沒有料到,這場皇恩浩蕩的婚禮,引起了一大批紅眼病文官對他的嫉恨。


    文官出身文人。文人最善妒,大部分文人心眼小的像針鼻兒。


    迎親的隊伍終於到了郡主府。


    常恬手持團扇遮麵下轎,由“送親嫂”劉笑嫣攙扶,進得府門。


    進府門之後,一切大婚儀式都停止了。眾人靜待皇帝、皇後的駕臨。


    為防刺殺。錦衣衛有大約二百人換上了便服,充作參加婚禮的賓客。


    “砰砰砰!”禮部的親兵們鳴了禮銃。


    緊接著是一百名開道的大漢將軍騎馬來到府門前。


    後麵是步行開道的五百團營兵。


    再往後是持小桶邊走邊往道路兩側灑水的兩百名小宦官。


    距鳴響禮銃三刻時辰後,皇帝、皇後乘坐的禦輦才緩緩出現在了眾人的視野裏。


    所有人都跪倒在地,高唿“皇上萬歲”恭迎聖駕。


    禦輦終於停下。弘治帝和張皇後攜手下輦。


    弘治帝朝蕭敬低聲說了句話。蕭敬扯著嗓子高喊道:“平身!”


    眾人這才起身。


    郡主大婚,與百姓家成婚大有不同。


    譬如百姓家成婚,女兒要蓋紅蓋頭。郡主則是以團扇代替紅蓋頭。


    又譬如百姓家成婚以“三拜”後入洞房為禮成的標誌。


    郡主大婚則以合巹禮結束為禮成的標誌。


    所謂合巹禮,說白了就是新婚夫婦對飲。


    郡主府九間十一架的大廳內。皇帝和皇後坐在中堂位上。


    常恬和黃元在皇帝夫婦的見證下,進行了“廳堂三禮”。


    老瘸子雖是黃元的養父,卻因出身卑微沒有官職,連大廳都進不去。隻能站在前院人群的最後麵。


    饒是如此,他還是高興的老淚縱橫。


    萬萬沒想到啊,我這個飛賊的兒子,娶了皇上的義妹,當朝郡主!


    常風身在大廳之中,也激動的流下了眼淚:糖糖出嫁了。爹,您在天有靈請安息吧!我完成了您的囑托,撫養糖糖長大成人了!


    廳堂三禮之後,開始進行最重要的合巹禮。


    兩名禮部主事,抬上了一個木案。常恬和黃元分別跪坐在木案兩側。


    木案上放著一個被稱為“俎”的器皿。器皿裏盛著一條肥魚。


    這條倒黴的肥魚是前一陣常風親手在永定河邊釣上來的,養在府中水缸裏到今日,烹了作為妹妹大婚的禮器。


    常恬和黃元象征性的拿起筷子,夾了些魚肉放進嘴裏咽下。


    緊接著,二人拿起了瓠瓢,各用瓠瓢斟了些酒。


    二人同時雙手舉起瓠瓢,喝下了酒。


    弘治帝興奮的喊了一嗓子:“合巹禮成!宛平郡主常恬與宗人府儀賓黃元,已為夫婦!送入洞房!”


    這嗓子本來是該禮部尚書倪嶽喊。弘治帝歡喜之下竟越俎代庖了。


    常恬和黃元被女官送進了洞房。


    女官違背禮製,在洞房中多了句嘴:“洞房花燭夜、久旱逢甘霖是人生四大喜之二。郡主和儀賓請好好享用佳時。”


    說完女官退出了洞房。


    常恬放下手中的團扇,尷尬的跟黃元坐在婚榻上。


    良久常恬才開口,打破了尷尬的沉默:“從今日起,我就不是小孩子了。”


    黃元道:“今後我們要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廝抬廝敬.”


    “啪!”常恬竟主動親了黃元一口.


    沒人敢聽郡主的床腳。今日的洞房,屬於常恬和黃元兩個人。


    常風那邊,則忙著恭送聖駕。


    為了穩妥起見,弘治帝不在郡主府吃喜酒。萬一有人在酒席中下毒,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跟百官送走聖駕後,常風又忙著招待出席喜宴的官員勳貴、親朋好友。


    一直忙到了晚間。賓客們陸陸續續的離開,常風才鬆了口氣。


    晚飯常風得迴家吃,不能在郡主府吃。


    因為在名義上,常風這個錦衣衛家奴,是郡主的臣子。


    月上柳梢頭。常風五味雜陳,跟妻妾迴了家。


    劉笑嫣突然聽到常風的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常風早晨吃了兩根油炸檜,之後再未進食。


    劉笑嫣笑道:“擺喜宴的人,竟餓著肚子。”


    常風道:“讓廚房上飯吧。哦,記得上一道蒜泥豬頭肉。糖糖小時候最愛吃了。”


    九夫人聽出常風有些失落。她勸慰夫君:“糖糖又不是遠嫁。以後隨時能迴咱們府裏。”


    常風卻道:“始終是自立門戶了。唉,我還記得她小時候胖墩墩的樣子.”


    九夫人笑道:“你瞧你這人。今日是糖糖大喜的日子,你不能愁容滿麵。得笑!”


    常破奴嘴裏大嚼著喜糖,說:“就是!小娘說的對,爹,姑姑大喜,伱得高高興興的。”


    九歲的常破奴已經很懂事了。他如今是太子朱厚照的伴讀郎。他們的老師是李東陽。


    常風擠出一絲笑容:“是啊,我是怎麽了。糖糖出嫁我該高興才對。”


    話雖這麽說,常風心裏還是像丟了什麽東西一般。


    翌日,常風像往常一樣,來到了金水橋前準備列隊參加禦門早朝。


    馬文升走了過來:“常小友。昨日常家可謂是極盡恩榮啊!常家嫁女,跟皇室嫁公主的規製一模一樣。”


    常風點點頭:“是啊,皇恩浩蕩。常家萬死難以報答。”


    馬文升壓低聲音:“不過,我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


    常風問:“哦?什麽風言風語?”


    馬文升道:“反正不是好話。京城裏的文官嘛,都是‘隻要你過得比我好,我就受不了’。”


    常風一愣:“馬部堂是說,常家極盡恩榮,引起了文官們的嫉恨?”


    馬文升笑道:“我沒這麽說。反正,身居高位要時時謹慎,提防小人。朝廷裏什麽都缺,就是不缺小人。”


    早朝開始。


    新任戶部尚書周經稟報了秋糧的征收狀況。


    相比於弘治帝即位之初的成化二十三年,今年秋糧征收總數整整多了兩倍又六成。


    弘治盛世,在弘治九年的秋天達到了新的頂點。


    一眾臣子紛紛開始拍龍屁,大讚聖君臨朝、太下太平、恭逢盛世之類。


    曆代王朝的盛世之下,其實都隱藏著危機。


    弘治朝的危機,就是文官集團開始強勢崛起;外戚集團飛揚跋扈,無法無天.


    且說幾日之後。常風來到錦衣衛當值。


    錢寧進了他的值房,氣衝衝的說:“常爺,可把我氣死了!”


    常風問:“哦?什麽事?”


    錢寧大吐苦水:“吏部一個主事,說了幾句犯忌諱的話。本來我打算把他帶到北鎮撫司,斥責一番,讓他淨口。”


    “可是我到吏部拿人。竟被馬文升痛罵一頓。他罵我吹毛求疵,無事生非。”


    “我好歹也是錦衣衛的左僉事。斥責一個六品主事的權力總是有的吧?”


    常風一愣:“有這事?”


    錢寧道:“我又沒說要治他的罪。隻是打算口頭警告下都不成!”


    “迴來以後,我把這事兒跟牟指揮使說了。牟指揮使前往內閣,跟閣老們交涉。”


    “閣老們卻態度強硬。就是不交人!”


    “真是笑話,錦衣衛別說警告一個人。就算是抓人、打人、殺人,用得著閣老們點頭嘛?”


    此事常風有些難以評價。畢竟他跟馬文升、李東陽、謝遷他們關係不錯。


    常風隻能勸慰錢寧:“那個主事隻是不知淨口。又沒涉及大案,你不要太在意。”


    錢寧卻道:“常爺,我不光因為這一件事生氣。”


    “說句犯忌諱的話,牟指揮使是個.仁慈過頭的人。遇到什麽事,都忌諱文官,要去找閣老們商量。”


    “成祖爺設置錦衣衛,是為了監察、製衡文官的。”


    “這大半年以來,錦衣衛倒要看閣老們的臉色行事。”


    常風歎了聲:“唉,你說的很對。”


    家奴頭子牟斌寬仁,他的主人弘治帝更寬仁。


    有時候寬仁是一把雙刃劍。


    弘治帝太過厚待文官。導致文官們個個拽得像二五八萬似的。


    最近幾個月,京城中甚至有人說:“文官怕了一百年錦衣衛,當今天子是聖君,不以家奴打壓文官。文官終於可以在廠衛麵前抬起頭做人了!”


    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開端。所謂朝局,講究各方勢力之間的平衡。文官的強勢打破了微妙的朝局平衡。


    就在此時,徐胖子也走了進來:“常爺,我那活兒沒法幹了!”


    常風問:“怎麽了?養大象的活兒有什麽沒法幹的?”


    徐胖子道:“戶部派了個郎中來馴象所。說要削減馴象所六成的開支。”


    常風眉頭緊蹙:“扯淡。戶部有什麽權力管錦衣衛麾下千戶所的開支?”


    徐胖子道:“本來他們管不著。可戶部給皇上遞了削減馴象所開支的奏折。皇上準了。”


    “那個卵子郎中,是奉旨辦事。”


    錢寧插話:“聽聽。常爺,您賦閑之後,那些文官真是蹬鼻子上臉了!”


    常風有些無奈:“既有聖旨,咱們也隻能按聖旨所說,削減馴象所開支。”


    “這樣吧,馴象所的不足之處,由私庫撥銀子”


    徐胖子壓低聲音:“常爺,戶部不光盯上了馴象所。又盯上了咱們的私庫,說要第二次查錦衣衛的賬!而且我聽說這次不像上次,要動真格的!”


    常風色變:“什麽?沒完了?”


    朝局在變幻,權力在更迭。一個文官集團壓過廠衛的時代,悄然來臨。


    (明日開啟新卷《李廣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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