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八年九月十五,常風三十壯壽。


    常府幾乎成了集市。來賀喜的人中除了錦衣衛袍澤,還有大批的外臣、內官。


    內閣四閣老徐溥、劉健、李東陽、謝遷全數到齊。


    六部十八堂官來了十二位。五軍都督來了四位。


    勳貴外戚來的不計其數。


    來賀喜的正七品以上文武官員、公侯伯接近三百人。


    弘治帝身邊的第一紅人過壯壽,滿朝文武都要給麵子。


    連張皇後都派人來送賀禮。


    今日常府是雙喜臨門。既慶常風壯壽,又慶準妹夫黃元桂榜題名。


    那場麵,簡直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綢招展、人山人海。


    府中大廳隻能擺十桌席。正四品以上官員坐大廳內。其餘三十多桌則擺在了前院。


    距慶壽的正時辰還差兩刻。眾人開始興致勃勃的展示帶來的壽禮。


    張家兄弟簡單粗暴,送的是金子。


    張鶴齡扯開一麵紅布,紅布當中是一尊金子打的財神爺趙公明像。


    張鶴齡笑道:“我知道常大哥是抄家的出身。錦衣衛裏抄家的拜趙公明。”


    “這尊財神爺,共用了足赤金一百九十九兩。”


    張鶴齡盛情難卻,常風不能迴絕,駁了國舅爺的麵子。


    常風拱手:“多謝國舅的厚禮。”


    張鶴齡笑道:“別急啊常大哥,我們哥倆的禮還沒送完呢!”


    張延齡起身,打開了一個精巧的錦盒。錦盒之內有三支筆。


    每支筆都是玉杆、狼毫。


    張延齡道:“這份禮不是送給常大哥的,是送給我們妹夫黃元的。”


    “這三支筆是我從湖州請的製筆師傅,用哈密衛貢上來的和田玉雕琢成筆杆。再取老黃鼠狼的毛做毫。”


    “等明年開春,我們妹夫進春闈考進士的時候用。”


    所謂的狼毫筆,用的並非狼毛,而是黃鼠狼毛。


    坐在常風下首的黃元連忙接了錦盒,千恩萬謝。


    常風笑道:“玉杆狼毫筆沒我的份兒嘛?我明年也要考春闈啊。”


    張鶴齡道:“咳,常大哥,這是進士筆。你都考了兩科了。要中進士早就中了。”


    “我都聽李閣老說了。你的會試卷子,離拔貢少了好多好多個圈兒!”


    常風尷尬的一笑:“今日我過壯壽,國舅爺別揭我的老底啊。”


    張鶴齡直接摟住了黃元的肩膀,高聲道:“今兒京城的官兒來的挺齊全。有件事我得當眾說明白了。”


    “黃元既是皇上的妹夫,也是我的妹夫。”


    “今後京中當官的也好,有爵位的也罷。誰敢欺負黃元,我刨他祖墳!”


    張延齡附和:“對!對!我們哥倆刨人祖墳可不是一遭兩遭,誰敢欺負黃元,我們說到做到!”


    黃元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常風連忙給他打圓場:“還不快謝謝二位國舅的照料?”


    黃元拱手:“謝二位國舅照料。”


    吏部尚書馬文升在朝中權勢不亞於閣員。


    馬文升跟常風是忘年交。他笑道:“常風,我不及二位國舅那麽有錢。送不起金、玉。”


    “按說,壽禮是不能送兵刃的。可那是文人的規矩。”


    “你在錦衣衛當差,是武人。我今日送你一件好兵刃。”


    說完馬文升打開了一個盒子,盒子內是一支蠍子弩。


    這蠍子弩與錦衣衛尋常所配大為不同。有三個弩槽,裝著三支短箭。


    常風問:“這是?”


    馬文升道:“我在家閑來無事就喜歡鼓搗個炮啊、銃啊、弩的。”


    “這蠍子弩是經我改良過的。可連發三箭。比尋常蠍子弩要輕巧。”


    “你專辦秘密差事,得有件防身的利器。”


    常風那起蠍子弩,把玩了一下,愛不釋手。


    常風笑道:“馬老部堂,多謝你了!此弩真是絕世神兵。”


    馬文升擺擺手:“這算什麽絕世神兵。我改良的碗口銃才稱得上神兵呢。”


    “奈何那玩意兒太大,你總不能扛著一門小炮辦秘密差事。”


    眾人大笑。常風收好了蠍子弩。


    今年春新入閣的閣員李東陽道:“我是文人。常同知有舉人出身,亦算文人。”


    “文人之間饋贈壽禮,以書畫為雅。我作了一幅畫,作為壽禮。”


    李東陽是書畫大家。他的書畫別說放在後世,就算在當朝也價值不菲。


    李東陽展開了一副畫作,隻見畫的是鍾馗捉鬼故事,栩栩如生。


    畫上大書《鍾馗捉鬼圖》。


    常風在京中綽號很多,譬如常屠夫、常剃頭、常閻王。


    給閻王送鍾馗,倒也合適。


    石文義很會拍馬屁,他笑道:“常爺在錦衣衛效力期間,抓了不知道多少魑魅魍魎,奸臣小人。”


    “他就是咱大明官場的鍾馗啊!”


    眾人紛紛附和:“石鎮撫使說得好!”


    常風道:“多謝李閣老的這幅畫。我一定供起來,如鍾馗一般,與惡鬼奸人勢不兩立!”


    錢能笑道:“父子一體,我跟寧兒就送一份禮。來啊,拿上來。”


    錢寧打開了一個長錦盒。錦盒內是一個刀鞘。刀鞘上鑲滿了寶石。


    錢能道:“繡春刀是欽賜的,都長一個模樣。你所配繡春刀,跟普通百戶、千戶所配一樣,這哪能行?”


    “這刀鞘是專門照著繡春刀的長短,用上等樸木製的,外裹鼉皮。鑲嵌有大小稀罕寶石二十塊。”


    “好刀配英雄,好鞘配好刀!”


    常風接過刀鞘:“真是華麗至極的刀鞘。東家,多謝您的厚禮。”


    錢能笑道:“謝什麽。有你這個精明強幹之人管著錦衣衛。我這個當上司的不知省了多少心!”


    常風的至好文友,吏部考功司郎中張彩起身:“我送常兄一部書。”


    張鶴齡一臉不屑:“張彩,你當著朝廷四大肥差之一。常大哥過壽,你怎麽就送一部書?”


    “也太摳門了吧?一部書能值幾個銀子?”


    張彩笑道:“國舅此言,下官不敢苟同。官職不分肥瘦,都是為朝廷效力。我一向是以常兄為楷模,清如水,廉如鏡的。”


    說完張彩打開了一個書匣。


    常風拿過書翻了翻,目瞪口呆:“竟然是朱熹老夫子題跋的《四書章句集注》?我的天,還有開國元勳劉基、宋濂的題跋呢!”


    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是大明的讀書人考科舉的必備書。屬於教材加考試大綱。


    朱夫子親自題跋的《四書章句集注》,還有劉基、宋濂題跋.這書的價錢,恐怕不會低於一百九十九兩黃金鑄的財神。


    在坐的所有文官,都是靠著程朱理學晉身。這部書之於他們,猶如聖經之於天之主教徒。


    在場的文官小心翼翼的傳閱著。


    欠過常風六個鍋盔的舉人王守仁,跟著父親王華來賀壽,因為跟常風認識的年頭久,被安排在了大廳中。


    書傳到了王守仁手中,王守仁的目光裏卻有些不屑。


    如今的他,早已不把程朱理學奉為圭臬。程朱理學對他來說,隻是個考進士的晉身之階罷了。


    眾人輪番獻上壽禮。禮品堆成了一座山。


    終於輪到了王華父子獻壽禮。


    王守仁起身:“常大人。成化二十二年,我欠了你六個鍋盔。今日特來還你,全當壽禮。”


    說完王守仁將一盤鍋盔奉上。每個鍋盔上,都用玫瑰露畫了一個壽字。


    如此簡單的壽禮略顯寒酸。常風卻很是喜歡。拿過一個鍋盔咬了一口:“嘎嘣脆。真香。”


    “王公子,今後咱們的賬就兩清了啊!”


    很奇怪。眾人皆知,常風與定國公世子徐光祚關係最好。


    徐胖子今日雖坐在首席,卻遲遲沒拿出壽禮。


    錢寧笑道:“徐爺,你今日怎麽如此小氣?一份壽禮都沒準備?”


    徐胖子一臉神秘的表情:“我的壽禮不足為外人觀也!我已經派人送到後院給嫂子了!”


    說完徐胖子一臉壞笑,對常風耳語幾句。


    常風咬牙切齒的說:“胖子,我謝謝你啊!”


    徐胖子笑道:“我就壯壯一個侄子,這可怎麽能行?助你開枝散葉,是我這個當兄弟的本分!”


    眾人從徐胖子猥瑣的笑容中猜出,徐世子的壽禮定跟房中秘術有關。


    京城官場皆知,要說這方麵,徐世子是行家。


    李廣姍姍來遲。他半陰不陽的說:“我奉皇後娘娘之命,來給常同知送壽禮。”


    常風連忙起身,跪倒在李廣麵前:“臣常風,謝皇後娘娘恩典。”


    李廣讓兩個小太監展開了一方雲錦。雲錦上用金線繡了一個“壽”字。


    李廣道:“這是皇後娘娘讓針工局的人趕製的。說價值連城都不為過。”


    常風接過那方雲錦,高聲道:“皇後娘娘待常家恩重如山。常家就算結草銜環,也難以報答。”


    常風的壯壽過得風光至極。


    與此同時,乾清宮大殿內。


    弘治帝正在點燈熬油批閱奏折。他是個勤政的皇帝,這點沒得黑。


    司禮監掌印蕭敬走進了大殿。


    蕭敬已經上了年紀,頭發白了不少。


    他是賢宦。其賢能與懷恩不相上下。不然弘治帝也不會用他當司禮監掌印。


    弘治帝批閱完奏折,抬頭看了看蕭敬:“今夜不是錢能在朕身邊當值嘛?”


    蕭敬答:“常風過三十壯壽。錢能過去賀喜了,與老奴調換了值時。”


    弘治帝道:“哦?常風三十歲了啊。光陰真是轉瞬即逝。”


    “別說他了,朕不也二十七了嘛。”


    蕭敬壓低聲音:“皇上,常風的壽宴很是風光。”


    “文官武將、內臣外臣。凡京中掌權者,幾乎全都去了。”


    弘治帝一愣:“哦?”


    蕭敬道:“皇上,恕老奴直言。如今常風權勢太大。東廠督公也好,閣員、九卿也罷,都跟他關係匪淺。”


    “權勢太盛,太得聖寵,身為內臣又與一大幫外臣交好。這對他、對朝廷、對皇上來說,都不是好事。”


    “哦,老奴並不是說常風這人不好。他對皇上忠心,又能幹.老奴隻是就事論事。”


    “滔天的權柄,是會改變一個人,害死一個人的。”


    蕭敬很欣賞常風。絕沒有在弘治帝麵前進讒言害常風的意思。


    他的這些話隻有公,沒有私。確實是為公之論。


    弘治帝聽了蕭敬的這席話若有所思:“是啊。這些年他太受寵。權力也越來越大。是時候讓他分一些權力給旁人了。”


    作為皇帝,最講究平衡術。弘治帝對常風是信任的。但帝王不能把大權集中在一個人手中。


    一旦將權力集中在一個寵臣手中,結果就是會出現“立皇帝”、“九千歲”一類。


    弘治帝問:“錦衣衛的指揮使牟斌也在常府給常風慶壽呢吧?”


    蕭敬答:“正是。”


    弘治帝吩咐:“你派個人,到常府門口等著。等壽宴結束,牟斌一出來,召牟斌來一趟乾清宮。”


    蕭敬拱手:“是,老奴這就差人去。”


    常家的壽宴,一直持續到了亥時七刻。


    常風高興,多喝了幾杯酒,醉意盎然。


    常言道酒是色媒。


    壽宴結束,他去了夫人劉笑嫣房中。跟如狼似虎的劉笑嫣好一通精研徐胖子送的壽禮。


    牟斌則被小宦官喊到了乾清宮中。


    牟斌跪倒在弘治帝的麵前。


    弘治帝麵露慍色:“牟斌,朕聽說你這個指揮使成了甩手掌櫃。”


    “朕讓你執掌錦衣衛,可不是讓你空頂個官銜,拿安逸餉銀的。”


    牟斌叩首:“皇上,我.”


    弘治帝打斷了他:“你的狀況,錦衣衛的狀況,朕一清二楚。”


    牟斌心中叫苦:讓我空頂官銜,讓常風實際管事,是當初皇上您暗示、授意的。怎麽今日聽話音,您要出爾反爾?


    弘治帝道:“朕還聽說,錦衣衛中人都稱常風為大掌櫃?笑話,錦衣衛隻有一個大掌櫃,就是你牟斌!”


    “自今夜起,你要負好責任。把錦衣衛的大權管起來。”


    “另外,朕明日會給錦衣衛頒一道旨意。今後南、北鎮撫司由指揮使專掌。左、右同知不得幹預鎮撫司具體事務。”


    “這道旨意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常風好!”


    牟斌心裏咯噔一下:下了這道旨,不等於把常風給架空了嘛?


    弘治帝補充了一句:“哦,左、右同知今後也不是沒權。隻不過他們的權,要由你這個指揮使授予。”


    牟斌叩首:“臣遵旨。”


    且說常風跟劉笑嫣渾鬧到半宿。一直到常風直唿“夫人饒命,攮不動了”才作罷。


    早朝還是要上的。常風睡眼惺忪的起床,換上朝服。先到大廳喝口茶醒醒神。


    他赫然發現,昨夜的壽禮,在大廳中堆成了一座山。


    送禮者,無一不是帝國最高權力層的人。


    常風突然感到脖頸後隱隱有些發涼。


    他心中暗道:我這些年的權勢是不是太盛了?權勢太盛是好事.也是壞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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