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風在出京之前,做足了準備工作。


    此次出京,他挑選了北鎮撫司三百名精幹袍澤隨行。


    他還找到了刑部尚書白昂,來給他和三百袍澤講課。


    白昂,五十九歲,大明有名的治水能手。


    白昂是天順元年進士,曆任禮科給事中、工部郎中。後平叛亂有功,升兵部侍郎。又調往戶部,巡視江河,頗有政績。


    去年他高升左都禦史。今年取代彭韶,轉任刑部尚書。


    用後世的話說,他是典型的全能型技術性官僚。不光懂治水,還懂打仗,且是法學專家。


    此人清廉自守。錦衣衛私檔中,他最大的黑料不過是收了求學時的好友,南直隸某位知府的一百兩節敬。


    在弘治三年,他幹過一件驚天動地的事。


    當時他在鳳陽督修皇陵,給弘治帝上了一道奏折。


    這道奏折大體內容是:給太祖爺修墳頭的事兒隨便糊弄糊弄就得了。多餘出來的修墳款項用來賑濟災民不香嘛?


    太祖爺在天有靈,會誇皇上您是個體恤百姓的大孝孫!


    請皇上牢記,老百姓的饑寒比皇帝家的墳頭重要的多!


    這道折子是典型的大不敬。


    弘治帝看了奏折,不僅不怒,反而連誇白昂是個賢臣,準了他的折子,把他調迴京委以重任。


    白昂雖還未及花甲之年,身體卻不怎麽好。多年巡視江河,讓他骨頭受了潮氣,患上了骨痛病。這也是弘治帝未派他去山東治河的原因。


    弘治帝是寬仁之君,好用就往死裏用的事兒,他是做不出來的。


    常風恭敬的攙扶著白昂,進了北鎮撫司大堂。


    白昂在上首坐定。


    常風一聲令下:「諸位袍澤,叩拜先生!」


    常風如今在北鎮撫司一言九鼎。鈞令一下,一眾袍澤推金山倒玉柱般齊齊跪倒:「拜見先生!」


    白昂捋了捋胡須。他頗有幽默感:「快快請起。給一幫整日抓人、整人、殺人的錦衣衛當先生。我是頭一遭。」


    「要是講的不好,你們可別把我抓進詔獄。要殺我也請留個全屍。」


    常風笑道:「先生風趣。」


    白昂道:「那咱們就開始吧?」


    常風點頭:「還請先生賜教我等。」


    白昂清了清嗓子,語出驚人:「昨日早朝,常鎮撫使說要把每一兩治河銀都用在實處。差點沒笑死我。」.


    常風一愣:「敢問先生,為何發笑?」


    白昂道:「這麽說吧。治河銀,若有六成用在實處,已屬難得。」


    「若有八成用在實處,朝廷該封常鎮撫使一個伯爵!因為你做到了自立國以來,無人能夠做得到的事。」


    接下來,白昂給眾人解釋了大明水利工程上的種種貓膩。


    各級主管水利工程的是文官。下麵領著民夫修堤壩的是武官。


    河道文武官員,一向有「文官吃草,武官吃土」的說法。


    大明築壩的主要方法,是「埽工」。


    「埽」是一種用秫秸、樹枝、土石,外裹草席捆紮而成的工程構件。


    多個埽連接而成的建築就是「埽工」。


    埽工既可以當護岸壩,又可以堵決口。是最主要的防洪工具。


    一個一丈寬的埽,用料為「木三草七」。需要五兩銀子。


    文官管著埽工物料,要麽虛報價款;要麽偷工減料,將木三草七改成木一草九。此謂之「吃草」。


    武官管著民夫施工。虛報挖掘土石方的工程量,借機騙取土石銀,此謂之「吃土」。


    白昂的老師徐有貞是個弄權的權臣。這位徐首輔人品低劣,善於鑽營,心胸狹隘。曾害死於謙。


    但人沒有非黑即白。在另一方麵,徐有貞精通水利,有大恩惠於百姓。


    徐有貞生前曾對白昂說過:「河務買草木竹石麻鐵,與民夫役工,一切公用,費帑銀十之二三。」


    那時的白昂還年輕。他大惑不解,問徐有貞:「先生,那剩下的十之七八呢?」


    徐有貞苦笑一聲,解釋:「文武官員揮霍無度,大小衙門應酬吃喝,往來接待官員如過江之鯉。食之二三。」


    「剩下五六,上至河道正堂、監管太監,下至民夫役長,你分一點,我分一點,雁過拔毛,掐尖落鈔。」


    「朝廷撥發十兩治河銀,最多也就二三兩能用在河壩上。」


    白昂整整給常風等人講了三個時辰。從正午講到了黃昏。


    常風和袍澤們很是用心。時不時用筆將白昂所說河道貓膩記在紙上。


    常風問白昂:「先生。我們錦衣衛的人不善查賬。我準備從戶部調用百名管賬書吏隨行,清查山東河道賬目。您看如何?」


    白昂連連擺手:「萬萬不可。我以前做過戶部侍郎。知道手底下那群書吏是什麽人。」


    「書吏跟地方上關係錯綜複雜。用他們去查河道賬,屁都查不出來。倒肥了這幫書吏,給了他們拿堵嘴銀的機會。」


    「你要用懂賬之人。我建議你從北直隸的民間小店鋪中雇一批賬房先生。」


    常風拱手:「多謝先生賜教。」


    一眾錦衣衛袍澤紛紛朝著白昂拱手作揖:「謝先生賜教。」


    白昂開起了玩笑:「不必言謝。六部堂官犯在你們錦衣衛手裏是常事。若我有被丟進詔獄的一天,你們對我手下留情,我就感激不盡了。」


    徐胖子道:「看先生這話說的。哪兒能呐。」


    此番管馴象的徐胖子也跟著常風去山東。


    送走白昂後,常風跟徐胖子、錢寧、石文義商量。


    常風道:「我早就有個想法。以前錦衣衛涉及清查賬目的差事,都是從戶部借人。十分不便。」


    「我打算招募一群精通賬目數字的管賬先生,在北司內設置司賬百戶所。專管清查賬目。」


    常風所說司賬百戶所,職能類似於後世的經濟犯罪偵查處一類。


    石文義道:「設置新所,似乎得呈報朱指揮使,再由朱指揮使呈報皇上。」


    錢寧插話:「朱指揮使現在十天倒有八天不在錦衣衛內,早就不管事了。我聽***爹說,皇上有意另擇指揮使人選。」


    「這事兒報他作甚?常爺直接給皇上遞道折子便是了。」


    朱驥當官沒當明白。下麵的人不支持,上麵的人不待見。加上他上了年紀,人老多病痛。這兩年幹脆當起了甩手掌櫃。


    橫豎北鎮撫使常風、南鎮撫使王妙心都是精明強幹之人。錦衣衛的具體事務由他倆去管出不了岔子。


    徐胖子道:「我說諸位,現在指揮僉事空缺。指揮同知又是兩位小國舅。朱指揮使要是隱退了,咱常爺十有八九會接任。」


    常風咳嗽了一聲:「別胡說八道了。還是辦正事。錢寧,限你三日內尋一百名民間商鋪的管賬先生。請到錦衣衛來。」


    錢寧拱手:「遵命。」


    夜幕降臨,常風迴了家。


    老丈人劉秉義帶了一壇子好酒,來給常風踐行。


    常風一進前院,就看到院裏擺著一個紙紮喪鶴。


    常風眉頭緊蹙:「這倒黴玩意兒擺院裏作什麽?笑嫣,是哪家勳貴薨了,咱家要隨喪?」


    劉笑嫣


    解釋:「哪兒啊。這些日子,糖糖一直在跟青鬆棺材鋪的黃元學做紙紮。」


    常風有些不高興:「堂堂宛平郡主,竟喜好這麽不吉利的玩意兒。」


    劉笑嫣嫣然一笑,壓低聲音:「我看糖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看黃元的眼神不對。」


    常風愕然:「你是說......」


    劉笑嫣道:「豆蔻年華,豈能不懷春?隻是那黃元的出身跟糖糖不般配。」


    常風很看得開:「你這話像是你爹嘴裏說出來的。什麽出身不出身?我以前跟你就般配了?」


    「再說黃元那小子我見過。是個上進的讀書人。說不準以後會金榜題名。」


    「糖糖的心上人,家裏沒有當***的父輩,其實是好事。」


    「***子弟若跟咱常家結親,是衝著咱常家如今的權勢來的。」


    劉笑嫣道:「也對。我爹來給你踐行。你快去飯廳吧。」


    常風來到飯廳,一家人坐定。


    喝了幾杯酒,劉秉義道:「你這次去山東,又要大開殺戒了。」


    常風問:「老泰山何出此言?」


    劉秉義道:「我以前是做過布政使的。監管著北直隸境內六條大河的河務。河道官哪有不貪的?」


    「大清河你知道吧?」


    常風道:「知道,大清河源頭在淶源境內。是條靜河,很少發生水患。」


    劉秉義抿了口酒:「沒錯。沒有水患,大清河的河道衙門就沒有進項。」


    「成化二十年,為了讓朝廷撥治河銀,河道官兒竟跟監管少監勾結,扒開了大清河的河堤,人為製造水患。」


    「工部派了個郎中來查,最後不了了之。」


    常風震驚了:「為了有銀可貪,他們竟敢製造水患?這不是拿百姓的命換銀子嘛?」


    劉秉義道:「河道官有句話,怎麽說來著,文官吃......」


    常風接話:「文官吃草,武官吃土。」


    劉秉義驚訝:「你也知道這話?」


    常風答:「白部堂今日跟我說的。」


    劉秉義道:「反正啊。以你的性子,去了山東一準會大開殺戒。」


    這倒提醒了常風。此行山東,一定要帶上錢寧。殺人出風頭的事,還是讓他去辦。


    錢寧辦事十分利落。兩日之後,一百多名賬房先生來到了北鎮撫司。


    這些人個個喜上眉梢。錢寧已經跟他們說了,讓他們進錦衣衛當差。


    常風在值房接見了這批人。


    常風道:「諸位。我準備在北司內設置司賬百戶所。可錦衣衛的袍澤們玩刀是行家裏手。撥算盤珠子是外行。」


    「所以把你們請來了。司賬百戶所的員額,宮裏還未批下來。你們先隨我去趟山東公幹。每人都領校尉餉銀。」


    一眾管賬先生無不歡欣鼓舞。


    就在此時,欽差劉大夏走了進來。


    常風讓一眾管賬先生下去,又讓人給劉大夏上了茶。


    劉大夏問:「準備的怎麽樣?咱們明日出京如何?」


    常風當即應允:「好。此番辦差,還請劉都院照應。」


    劉大夏去山東,掛的是右副都禦史銜。故常風稱他為「劉都院」。


    劉大夏道:「是你好好照應我才對。你要是能把朝廷撥下來的五十萬兩治河銀看牢了,治河就成功了一半!」


    常風問:「朝廷這次撥了五十萬兩?」


    劉大夏點點頭:「皇上很重視水利。昨日乾清宮麵君,皇上說不夠還可以遞折子追加。」


    常風道:「劉都院放心。我一定替您,替


    朝廷看牢治河銀。」


    翌日,欽差車駕出京。古代治水很像打仗。故眾人出京走的是安定門,圖個吉利。


    一路南行,十日後眾人到達了黃河決口處,東昌府陽穀縣境內。


    張秋堤就位於陽穀縣境。


    劉大夏跟常風商量,先換上便服,視察水情。省得當地官府隻給他們看想讓他們看到的。


    不微服私訪不要緊。一微服私訪,常風跟劉大夏傻眼了!


    此番他們入魯的皇差是治河,而非賑災。


    賑災之事,是當地官府負責的。


    兩年零四個月之前,弘治帝下旨地方官府囤糧。為的就是應對這種災荒年景。


    照理說,那年地方官狠狠剝削了百姓一把,肥私的同時,官倉也都填得滿滿當當。


    陽穀縣應該有充足的糧食賑災。


    但是,常風和劉大夏一路巡查,看到的是餓殍遍地,野狗啃屍。


    在陽穀縣安樂鄉的野地裏,常風看到十幾個災民正在圍著一口大鍋。


    眾人走了過去。


    常風問災民:「這鍋裏煮的什麽啊?」


    災民的迴答讓常風震驚:「煮的米肉。你想吃,得拿糧換。」


    常風掀開了鍋蓋。


    災民連忙道:「快蓋上!好容易找了這點幹柴煮肉,別跑了熱氣!」


    劉大夏等人看後,也嘔吐不止。


    常風他們都是京城裏當官領餉的,沒挨過餓。


    可災民們卻x已為常。


    常風大怒道:「大明律,立斬!我們是官府的!來啊,都給我拿下!」


    災民竟理直氣壯的說:「憑什麽拿我?」


    以前常風隻在書本上見過。這迴竟親眼得見。


    劉大夏吩咐道:「別拿他們了。他們也是想求個活路。不然他兒子就白被換走了。」


    劉大夏問災民:「你們受了災,官府沒開粥棚賑濟麽?」


    災民答:「縣城裏有六個粥棚。煮的都是香噴噴的麥飯。可官府根本不讓城外災民入城!」


    常風插話:「那城外各鄉呢?就沒有粥棚?」


    災民答:「安樂鄉有三個粥棚。你們去看看就知道了!」


    常風等人來到了安樂鄉的鄉治所。


    鄉治所果然有三個粥棚,每個粥棚支著兩口大鍋。大鍋內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可是,手拿破碗排隊等候施粥的百姓足有數千!


    常風和隨行的力士們始終身強體建。強行擠開身體虛弱的百姓們,來到了粥棚裏。


    隻見一個鄉裏糧丁,用手抓起一把麥子,丟進了大鍋之中。


    一把麥子煮一大鍋!這施的哪裏是粥?分明是水!


    常風抓住了糧丁的手:「這鍋水能救人命嘛?」


    糧丁大怒:「你是什麽人?膽敢在粥場滋事?」


    常風亮出了腰牌:「我是欽差副使,讓負責安樂鄉粥棚的糧長滾過來!」


    不多時,安樂鄉的糧長忙不迭的跑到了常風等人麵前。


    糧長跪地磕頭:「小的給欽差老爺們磕頭。」


    「嘭!」常風一腳踹在了他的臉上!


    糧長疼得齜牙咧嘴,但還是爬起來,跪在常風麵前不住的磕頭。


    常風怒道:「你就煮這種清得能照清人影的東西給災民吃?信不信我把你剝光扔了鍋裏,煮成米肉給災民果腹?」


    糧長道:「稟欽差老爺。縣裏就給我們鄉分下了十石麥子啊!」


    劉大夏插話:「十石糧是一千六百多斤。熬成麥粥雖不多,但也能讓兩千多災民吊命。」


    糧長接下來的話,讓眾人目瞪口呆:「這十石麥子不是一天的賑糧,而是一個月的賑糧!」


    常風暴怒:「一天才劃五十多斤?五十多斤糧賑濟幾千災民?」


    糧長忙不迭的推卸責任:「這欽差老爺就要去問我們縣尊了。數目是他定的。」


    其實,糧長也不幹淨。十石糧撥下來,他自己貪了三石。分給了五名糧丁三石。安樂鄉的賑糧,僅剩下區區四石。


    他還拿其中二十斤麥子,買了一個十二歲的閨女做小妾。


    沒錯,一個活生生的人,隻值二十斤麥子。


    常風道:「劉都院,咱們去陽穀縣城吧。我去摘了知縣的人頭!」


    眾人正要離開粥棚,前往縣城。卻看見災民們已經把他們的馬用石頭砸死了,正在爭搶、生吞馬肉。


    錢寧怒道:「這群膽大包天的王八蛋,我得殺他幾個!」


    常風卻阻攔他:「算了。二十匹馬能救不少人命呢。咱們步行去縣城吧!」


    欽差奉旨到陽穀縣治水。山東巡撫、都司、藩司、臬司、東昌知府等頭頭腦腦已經齊聚陽穀縣,侯見欽差。


    山東巡撫聶誠是閣老丘濬的至交。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位聶巡撫也是個腐儒。


    常風等人來到了陽穀縣衙。


    聶巡撫等人齊齊下跪:「臣恭請聖安。」


    劉大夏道:「聖躬安。都起來吧!」


    眾人起身。常風質問聶巡撫:「陽穀縣境內出現了易子而食的慘狀。聶撫台可知曉?」


    聶巡撫有丘濬當靠山,又是山東的封疆大吏。他並不怎麽懼怕常風。


    聶巡撫道:「欽差副使言過其實了吧?弘治盛世,怎麽可能出現易子而食?」


    「我已視察了陽穀縣的粥場。煮的都是香噴噴的麥飯。每個災民,每天可領一斤麥飯!」


    常風怒道:「你進了陽穀縣城就沒出去巡查吧?你說的麥飯,是城內粥場的!」


    「那是做樣子給你看的!陽穀官府根本不讓災民進城!在城外的粥場,是十石米給幾千災民吃一個月!」


    「一大鍋隻煮一把麥子!」


    聶巡撫是丘濬的人,跟常風算政敵。


    他針鋒相對:「你們的皇差是治水。賑災是我們山東當地官府的事。」


    「我去哪兒巡查粥場,似乎不該你操心!」


    劉大夏看不下去了:「要治水,先救民!民都死絕了,我們治水又有何用?」


    epzww3366xs80wxxsxs</p>


    yjxs3jwx8pzwxiaohongshu</p>


    kanshubahmxswtbiquhe</p>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在錦衣衛負責抄家的日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咱叫劉可樂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咱叫劉可樂並收藏我在錦衣衛負責抄家的日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