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烏蘭軍重編時,屈方寧花了無數心血,將邊陲小族戰俘收錄帳下,對其中機敏可信者著意籠絡,養出一批忠心耿耿之士。此次馮女英孤身受命,亦派得有隨行者。次日午後,便傳來探報:“已與五百人途中會合。”再四日,又報:“馮大人已順利入城。車將軍外出未歸,城中隻有車小將軍坐鎮。幸得馮大人所料周全,從綿雲道中擄掠了數名女子,一並帶往城中。車將軍聞訊大喜,已經連夜趕迴了。”

    屈方寧此刻憂心如焚,聞言卻也有些好笑:“黃惟鬆好好一支忠勇之師,誤跟了這無行浪子,盡幹些打家劫舍的勾當。”

    探子道:“馮大人還讓我轉告將軍,說他也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下之策。又說他平日手段溫柔,絕不是這般不憐香惜玉之人。”

    屈方寧啐道:“老子問他了麽?”想到他既有餘裕說俏皮話,可見境況並不十分險惡,心下稍安。再聽報時,車寶赤已迴城設宴,與馮女英喝成一團。他忙問:“可露了甚麽破綻不曾?”探子道:“車將軍與馮大人飲酒甚歡。馮大人頻頻向他附耳低語,酒過三巡,更是勾肩抱背,親密無間。”

    屈方寧心中一樂:“他生平禦女無數,想來是有些獨得之秘。車寶赤好色如命,聽了豈有不愛的?”果然不日便傳來喜訊:“車將軍召集萬餘人馬,意氣洋洋,趾高氣昂,高喊‘活捉狗王子’,與馮大人一並往克爾索斯山去了。”

    幾人聽見妙計得售,無不歡悅。然而往後數日,音信斷絕,再無一人前來。到二十九日上,忽聞訊報:“黃元帥昨夜重創柳狐,將他手下圖門烏熱等一舉鏟除。”羅天宇等喜極而泣,王六更掏出一壇酒來,說首戰告捷,須好好慶賀一番。周世峰見屈方寧憂色未除,道:“待馮、楊二位兄弟事成歸來,再一並慶賀不遲。”

    王六最會瞧人眼色,聞言忙道:“捕頭大人教訓得極是。小人見過馮公子飛簷走壁的功夫,那腳下連個影子也沒有,一霎眼就不見人了。他還跟小人說,二位當年在六扇門中,也算數一數二的高手了。眼睜睜看著他采……那個……多年,連他一片衣角也摸不到。這話固然有點不盡不實,不過依小人之見,他老人家逃命的本事當真不壞,逃得出京城小姐的繡樓香閨,也逃得出臭兵油子的□□短棒……”

    屈方寧心道:“隻怕沒這麽容易。”揮了揮手,讓他幾個散了。

    足足過了六天,才有探報傳來,說蘇音負傷極重,現身城外某處。屈方寧忙趕去時,隻見他滿身是血,一條傷腿腫脹得不成模樣,背上刀口深可見骨,萬幸性命無礙。見了屈方寧,精神略振,道:“哈幹達日信不過柳狐,命我隨行左右。馮兄弟那邊一切順利……二十九日清晨,兩軍迎麵相遇,車寶赤被踩成肉泥,哈幹達日胸口中了一刀,也是死多活少。”說到此處,激動難抑,一陣大咳。

    屈方寧見他傷重,怕他耗了力氣,喂了他一口水,示意他不必再說。身旁幾人一起上前,將他抬上軟轎。

    蘇音咳嗽稍定,眼望屈方寧,喉頭微微一動,道:“馮兄弟將一物交予我帶迴。”說著,便向腰下摸索。

    屈方寧將他手臂放迴,緩緩從他腰間抽出一物。隻見血色宛然,正是努桑哈那把隨身佩劍。

    蘇音低聲道:“他……為打消車寶赤疑慮,請命為先鋒。交戰伊始,以自身為餌,誘使秋蒐軍前行。還試圖混淆兩軍視線,直到中途才被人發覺……最後身中數箭,還飛身將車寶赤踢下馬背,笑道:‘老車,你這下可上了當了!’”

    羅、周二人聽見他如此義勇,均感敬佩,都不由流下淚來。王六在旁勸了幾句,心道:“蘇大人又要大哭一場。”看屈方寧時,卻見他神色一無所動,隻說了句:“我便知道他沒打算再迴來。”將佩劍收入懷中,命二人抬蘇音迴城。

    王六與他相識一年有餘,深知這位蘇大人性情,此時不禁大感意外:“他平日遇上一點小事,動不動眼眶通紅。這馮公子平時跟他黏黏糊糊,如今命也丟了,他卻舍不得哭了!”

    克爾索斯山一役,雙方死傷極其慘重。車寶赤當場喪命,哈幹達日重傷不愈,未及與柳狐會合,已經命歸黃泉。安代王聽聞車寶赤死訊,痛心憤怒之極,不顧群臣反對,召集帳下二十萬駐軍,親征畢羅。三月中旬,他那頂金光璀璨的華蓋,便在眾人環擁下,浩浩蕩蕩開入孔雀城。十二州駐軍將領,自禦劍以下,全數趕往城中,迎接國君大駕。車唯遠在克爾索斯城,既傷心父親慘死,又忙於收拾殘軍,比安代王還遲來一步。安代王一見他,頓時失控,幾步迎上前去,一把摟入懷中。連叫“可憐,可憐!”車唯也跪在他麵前,放聲大哭。安代王指天咒日,要踏平蘇頌王宮,為他父親報仇雪恨。

    車唯原本委頓在地,聞言忽抬起頭來,嘶聲道:“大王要替我父親報仇,這裏便有個冤孽對頭!”說著,直直向禦劍身後一指。

    他這一舉動大出人意料,一時場中百餘將領,都向他所指之處看去。

    努桑哈見人人目光都望向自己,驚駭道:“車……車小將軍,這是怎麽說?”

    車唯切齒道:“你這惡賊!你謊稱青可兒向畢羅王進讒,哈幹達日唯恐王位旁落,隻帶千餘輕騎,抄索雲小道趕往蘇頌王宮,哄騙我父在某處將他攔截,不費一兵一卒……卻將他送入畢羅精兵埋伏之中!我恨不得啖你之肉,食你之血!”

    努桑哈聽了這匪夷所思的指證,瞠目道:“甚麽?……豈有此事?”見安代王與禦劍都看著自己,立刻跪了下來,顫聲道:“真神在上,屬下自二月十二日受命駐守牧雲州,未敢擅離職守一步,更不曾見過車將軍。格日、高吉他們幾個,都可為屬下作證。”說到此處,忽然靈光一閃,想到這幾個都是自己手下,難以取信於人。當下跪行幾步,一把拉住屈方寧衣袖,叫道:“烏蘭將軍也是天天見過屬下的,大王,將軍,你們信不過屬下,還信不過烏蘭將軍嗎?”

    屈方寧安撫地在他手背上一拍,道:“這段時間以來,我與努統領確是同吃同住,每天相見。車小將軍傷心之下,一時認錯了人,隻怕也是有的。”

    禦劍與努桑哈相識十餘載,一手將他培養提拔成八部統領之一,深知此事絕無可能,當下勸慰幾句,便欲將車唯扶起。

    車唯一雙血絲密布的眼睛滿含怨恨,從努桑哈移向屈方寧,又緩緩移到禦劍身上。雖一語不發,但人人都看得出來,他目光中明明白白就是在說:“我誰也信不過。”

    安代王見他神色不對,親手將他攙起,道:“我兄弟的兒子,便如我的兒子一般。你有甚麽委屈,隻管與我這個父親談。”挽了他手,走入內室去了。

    未幾,安代王傳令全城將領,即日從孔雀城北上,強攻風雪牧場。各軍行進何處,一一派遣完畢,西軍、烏蘭軍卻一個字也未提起。安代王當晚將小亭鬱、屈方寧二人請到帳中,親自斟酒,言中之意,卻是讓他二人打道迴府,鎮守後方。兩人也十分識趣,一個說路遙天寒,弩機搬運不便,何況機關將盡,殺敵無力。一個說自己兵力稀薄,本就出不了幾分力氣,更不必說體質虛寒,大王憫惜下屬,令人感動。當下君臣相樂,賓主盡歡。直至出門,小亭鬱才向屈方寧瞧了一眼,嘲道:“趕我走不稀奇,怎麽連你也這麽不受人待見了?”

    屈方寧披起雪氅,也向他瞧了一眼:“我遭人記恨也不是頭一迴了,難道你此刻方知?”

    小亭鬱深知他與必王子一派多年恩怨,一邊展開暖毯,歎息道:“因小失大,一葉障目。這世上的笨人,實在多了些。”

    屈方寧跨上馬背,聞言也歎了口氣,道:“話是這麽說,有些事,隻有笨人做得出來。”說著,抬起手來,輕輕拈了拈自己那枚紅寶石耳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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