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邊悄然無聲,人人都沉浸在夢幻般美麗的往事之中。忽而一道輕柔的歌聲傳來,那是王嬌鸞低聲唱起了一支南方的曲子。

    突然一聲弦響,琴笛俱靜。謝空迴挑開斷弦,歉然道:“久不拂弦,有些手生了。”

    屈方寧乍然驚醒,隻覺人間悲喜茫茫,恍若南柯一夢。一摸臉頰,盡是淚痕。

    王嬌鸞如夢初醒,看向柳謝二人,歌聲戛然而止,神色漸漸扭曲。

    柳雲歌垂下玉笛,緩緩道:“尊師本性靈慧,經由君山一戰,更觸及天地間至圓滿、至歡喜之境,自此堪破迷妄,了悟蘭因,是有此曲,教化我師兄弟二人,及普世千萬愚人妄人。王姑娘,尊師坐化之時,想必已是心開天籟,靈珠在握,而非餘恨未消,慪氣而亡。此曲世上隻我二人識得,卻偏偏教你認作仇人。造化弄人,那也怪不得。隻是……我九華山上下一脈,實在……太冤屈了!”

    他天性溫潤,這“太冤屈”三字,已是最重的怪責之言了。屈方寧在旁按劍而立,隻覺謝空迴這一世兜兜轉轉,竟不知該向何人訴說。罪魁雖在眼前,卻難以直斥其非。半生悲苦,好似老天爺開了一個極惡毒的玩笑。刹那間滿腹悲酸,恨不能放聲嘶吼。

    王嬌鸞一對無神的瞳孔落在謝空迴佝僂的身上,顫聲道:“謝……謝空迴,我對不起你。可是師父,師父,我不知道啊!”

    話音甫落,她窈窕如少女般的身子鬥然向上躍出數尺,突然重重摔在地上。少頃,七竅皆流出黑血來,人也不再動彈。依約之間,她曼妙的歌聲似乎還未散去:

    “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鬆陵路,迴首煙波十四橋……”

    崔玉梅、薛靈鵲見她屍橫就地,想到愛子、愛徒因她而死,皆是一番欷歔。周默、楊采和、朱靖皆上前行禮,叩見這位大名鼎鼎的師伯。崔玉梅亦來到屈方寧麵前,將一顆朱紅色藥丸遞在他手裏,低聲道:“溫水含服,三日可解。你是……謝師兄的弟子?”

    屈方寧接過解藥,答了聲“是”,便不再言語。崔玉梅甚為不解,心道:“我中原武林的後輩子弟,怎地反去相助蠻子?”

    忽聽薛靈鵲厲聲道:“……英兒,你說!你若是叛國求榮,為虎作倀,為師今日須容你不得!”

    馮女英挑了挑眉,還未開口,隻聽遠處馬蹄紛遝,火光點點,隱隱有傳令喝問之聲。屈方寧向旁使個眼色,周世峰微一頷首,與羅天宇一道潛行而去。

    柳雲歌對此種種視若不見,凝望謝空迴良久,歎道:“師弟,你老了。”

    謝空迴一笑搖頭,道:“師兄,你也老啦。”

    柳雲歌目視他,腹中似有千言,卻是不發一語。

    謝空迴會意道:“師兄不必自責,我在北原過了十幾年逍遙日子,殺狼吃肉,打架鬥毆,一身功夫倒也沒全荒廢。自從結識了這小子,一年到頭奔波在外,給他跑腿辦差,越發的勇猛精進了。”說著,向屈方寧一指。

    屈方寧胸口一酸,伸手扯住他一邊衣袖,低低道:“大事已了,咱們這就迴去罷!”

    謝空迴卻道:“不急。”旋即拉了他手,向柳雲歌正色道:“我有一事相求,望師兄答允。”

    柳雲歌道:“你說。”

    謝空迴指屈方寧道:“這小子本是南朝人,從小被送來敵國。這些年吃盡了苦頭,才得以有今日地位。如今北原自千葉、畢羅兩國首領以下,皆是他精心布局十多年的棋子。你們輕舉妄動不要緊,卻差點誤了他的大事。”

    柳雲歌目光落在屈方寧身上,肅然道:“義士如有用得著我九華派的地方,但憑吩咐,無所不從。”

    謝空迴搖了搖頭,道:“師兄錯了。亂世之中,獨善其身已極其不易,何必再令一門一派卷入風波?”說著,抓住屈方寧背心,將他推向柳雲歌麵前,口中道:“我雖教過他一些胡拚亂湊的功夫,卻未行過甚麽拜師大禮,算不得正式師徒。我素知掌門師兄愛惜人才,這小子功夫雖差了點,人品心性卻著實不壞。請師兄瞧在我頭一遭引薦的份上,收他為徒罷!”

    一言既出,人人都大吃一驚。屈方寧急道:“迴伯,你這是做甚麽?你……你嫌我資質太劣,不要我做你徒弟了?”

    謝空迴不耐煩道:“我在與你未來師父說話,有你聒噪的份兒?”複向柳雲歌道:“師兄,你可允了?”

    柳雲歌目光不離他左右,歎息般開口道:“我自然答允。”

    謝空迴欣然道:“多謝師兄,這可是賣了我天大的人情。方宜,還不給你師父磕頭!”足尖在屈方寧腿彎中一踢,令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待要強行掙紮,哪裏使得上力?但覺背後一股沉重力道不斷湧來,被迫向柳雲歌磕了三個頭,才狼狽爬起。

    隻見謝空迴嘴邊挑起一絲笑意,仍指他道:“師兄,你這位愛徒雙手經脈斷過一次,至今還沒恢複。師兄一向精通藥理,熟辨脈絡,內力深厚綿泊,更與我係出同源。天時地利人和,不如替他瞧瞧罷!”

    屈方寧這才理會過來:“原來他是要柳掌門替我診治。卻又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柳雲歌目光微不可見地一暗,向屈方寧溫和地笑了笑,道:“來,讓為師看看你的手。”

    屈方寧隻覺他二人說話的口吻都透著一股奇怪,不明所以,在柳雲歌身前坐下。柳雲歌亦隨之坐下,三指伸出,替他左手診脈。隻輕輕一搭,便脫口道:“你練過六指天羅手?”

    屈方寧低聲道:“是。是……弟子強行央求謝先生教我的。”

    柳雲歌似是歎了口氣,道:“這門功夫,原是強求不得的。”示意他換過右手,切脈之後,複在他腕骨上一握,問道:“你的手被誰折斷過?”

    屈方寧嘴唇一動,卻不說話。柳雲歌似知他心意,道:“此人勁力渾厚,至剛至強,將你雙手骨骼經脈,一瞬間悉數廢斷。若非如此,天羅內勁早在一年前便已反噬自身,三焦六脈錯亂,心絡氣格淤塞,其苦痛折磨,非常人所能想象。即便僥幸留得性命在,恐怕……也是從此纏綿病榻,生不如死。”

    屈方寧默然無語,想到當年崔玉梅直斷自己十年性命,未曾想禦劍折手相辱,卻是陰差陽錯,救了他一命。

    謝空迴在旁道:“師兄,有話便直說罷。他這手,你是救得,還是救不得?”

    柳雲歌正色道:“我盡力而為。”囑咐屈方寧盤膝而坐,雙手伸出,與他手掌相抵。

    屈方寧對九華一派無甚好感,更不願改投柳雲歌門下。此時見他目光溫瑩,兩鬢斑白,雖不如謝空迴老態畢露,卻也看得出歲月碾磨的痕跡。他胸口微微一酸,隻聽柳雲歌道:“斷骨重續,會有些疼。我先替你護住心脈,以免你支撐不住。”說著,掌心便傳來一道暖流,綿綿不斷送入他體內。屈方寧心中剛轉過一念,隻覺雙手腕骨處一陣剜心劇痛,比當日被強行折斷時更痛了不止十倍。這一下如何能忍,痛得立刻彎下腰去,手也隨之滑落。柳雲歌掌力一吸,一股黏綿之力傳來,頓時將他雙手牢牢吸附在自己手上。屈方寧手腕好似千刃交割,又似萬蟻齧咬,痛得不曾死去,偏偏無法昏迷。痛到後來,耳骨裏有如電閃雷鳴,眼前也是一片血紅,甚麽都瞧不清了。依稀隻見柳雲歌額上、臉上汗落如雨,白發青袍上皆冒出絲絲白氣,神情也愈見憔悴。不知是眼花還是虛幻,隻覺他清臒的麵容上多了好幾條皺紋,似乎片刻之中便蒼老了許多。恍恍惚惚之間,隻聽謝空迴在旁道:“有一件事,務必教師兄得知:我當年一怒之下,將未臻純熟的天羅指法融入琴聲,企圖壓製王嬌鸞音魔大法。雖說受人挑釁,心中卻未嚐不是存了試刀之意。若非我心高氣傲,一心想要技壓他人,但凡與師兄商量一句話,青陽、蒼梧與一眾師侄後輩,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境地。三十二位江湖後起之秀,因我一時之氣,盡成廢人。似我這般罪人,師兄如不嚴懲,上有愧於先師,下有愧於武林同仁,今後九華派世世代代,再無顏麵在江湖中立足。”

    屈方寧隱隱猜到不妙,心中嘶喊:“迴伯,你萬萬不可!”四肢百骸如同泥蟲般綿軟,卻如何發得出一個字來?

    依稀聽見崔玉梅、薛靈鵲爭辯之聲,許久,隻聽柳雲歌一字字道:“……師弟,這件事,確是你做錯了。”

    屈方寧拚命叫道:“不是!不是!那怎能怪他?”

    焦灼欲死之際,隻聽一聲古琴清鳴,謝空迴抱琴立於花叢之下,含笑道:

    “……請掌門師兄,清理門戶。”

    屈方寧先前續骨療傷,全靠一口真氣支撐。此時柳雲歌掌力已撤,全身劇痛難當,身上白袍汗得透濕,腦中也沉沉眩暈起來。心中嘶喊了幾千幾萬聲“迴伯”,身上卻無半分力氣。耳聽馬蹄聲遠遠傳來,眼前人影逐一離去,幾名親兵扶起自己,焦急地叫著“將軍”。他眼前陣陣模糊,竭力撐開眼皮,卻止不住困意如潮,就此昏然睡去。

    這一覺極其漫長,及至痛醒,已是第二天深夜。眼前燈火澀暗,人影幢幢,見他醒轉,均有喜色。其時腦中還未十分清醒,一眼掃去,見馮女英靠坐在帳門前,以手支頤,似在打盹。他身上一個激靈,刹那間急火攻心,騰地坐起,大聲道:“我迴伯呢?”

    馮女英從膝間抬起頭來,昏暗之中看不清麵容,聲音疲倦之極:“……謝前輩有一句話,讓我轉告給你。”

    屈方寧眼前一黑,搖頭喃喃道:“不,不。”

    馮女英起身向他走來,一貫吊兒郎當的神態蕩然無存,艱澀道:“他說:你甚麽都好,惟獨挑情人的眼光,著實不怎麽樣。以後迴了江南,再找個待你好的人罷!”

    屈方寧明知已然無幸,仍求救般抬起眼來,死死攥住他衣袍一角,嘶聲道:“他人呢?他到哪兒去了?”

    他腕骨正在接續之時,略微一動,便痛得鑽心。此時卻渾然忘了身上劇痛,雙手扭曲變形也木然不覺。

    馮女英不言不語,隻默默從懷中取出一物。屈方寧一見之下,大叫一聲,直挺挺往後便倒。

    周世峰、羅天宇侍立在旁,見狀大驚失色,忙一左一右,搶上攙扶。看那物時,見是一塊鐫刻鶴紋的殘片,早已燒成焦木。

    二人識得是謝空迴之物,想到屈方寧與他素日親厚,均有不忍之色。本想他們同門決鬥,最多不過傷筋動骨,不意柳雲歌殺人焚琴,無情一至於斯。王六在旁也跟著唏噓幾聲,小心道:“蘇將軍傷心成這般模樣,還須借個因頭,隱瞞過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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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這才打點精神,收斂戚容,悉心布置諸般事宜。獨有馮女英久立不動,忽打開一張絲帕,將焦木仔細裹了,放在屈方寧枕邊。

    屈方寧一時悲痛過度,竟至昏厥。過不多時,便茫茫然醒來。觸目見了人間,隻覺一陣厭憎,心中隻是想:“迴伯已經不在了,我又何必再醒來?”想起他當年在馬市撿了自己,一身邋裏邋遢,眉目中猶存了幾分傲意。在自己身邊十多年,一直裝聾作啞,替自己思謀方略,四處打點。才過不惑之年,已是老態龍鍾。雖一句體己話也未說過,實則在他心中,已將自己當作最親的人。臨死前喝令拜師之舉,自是擔心他死後,自己無人照顧之故。隻是他為何一定要在柳雲歌手下求死?……想來他舊日同門之情,江湖之義,終究是比自己這個半途撿來的弟子來得要緊。

    一念至此,胸口好似破了個血洞,整個人空空的無知無覺。木然僵臥半宿,待要痛哭一場,卻流不出眼淚。天將亮時,又幹巴巴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卻是噩夢連連,睡得極不安穩。下午熱醒一次,依稀察覺阿木爾、車卞幾個陸續進來,替他擦汗扇風。恍惚間打了個盹,隻覺四周暑熱之氣漸消,身上也有了些涼意。迷蒙之中聽見門口有說話聲,不一時,帳門一動,一人放輕腳步走了進來,坐在他床沿上。其時頭痛欲裂,也無心理會。身旁傳來那人輕微唿吸之聲,卻無隻言片語,似是在深深注視他麵容。少頃,臉上一陣溫暖,卻是那人伸出手來,輕輕撫摸他麵頰。

    他腦子逐漸清醒過來,仍舊閉著雙眼。察覺禦劍的手離開了自己的臉,繼而拿起他垂在身旁的手,將他綁著紗布、支架的手臂放在腿上,察看他虎口傷勢。

    他情知腕骨傷處經不起打量,假作將醒之際無意掙紮,將手撤了下來,眼睛也慢慢張開了。

    禦劍高大的身影坐在忽明忽暗的燈火前,見他醒轉,喚了聲:“寧寧。”

    他心口驟然一酸,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明知此刻何種言辭最為有利,卻一句話也無法出口。

    禦劍麵容上也泛起一絲苦澀,伸出手來,將他緊緊抱住了。

    屈方寧死死攀住他寬厚的肩膀,全身簌簌顫抖,終於哭出聲來:“我……再也沒有親人了……”

    禦劍將他摟得更緊,手在他背上安撫摩挲,啞聲道:“……還有我。”

    屈方寧哽咽道:“我不信你了。”

    禦劍鬆開他,用指腹給他拭幹淚水。屈方寧與他眼神相對,咫尺之間,隻見他神情也是痛楚難言。

    仿佛過了極長久的一瞬,才聽見他沙啞妥協的聲音傳來:“……別太任性了。”

    屈方寧心中熱烈一跳,一時竟不敢相信。禦劍與他對視良久,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俯過身來,吻在他沾滿淚水的嘴唇上。

    ※※※※※※※※※※※※※※※※※※※※

    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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